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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旱年

晒在院子里的粉面在阳光下白得发青。萨利哈婆姨喜欢蹲在旁边用手指捻粉面,那种捻粉面的手感真好。不能不说粉面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柔柔的,又硬铮铮的,让你知道这才叫柔中带刚,刚里有柔。每捏扁一蛋粉面,萨利哈婆姨心里都会荡起一种奇异的愉悦,甚至会勾起她一种很隐秘的感受,使她心荡荡地脸红。拿开手指,捏扁的粉面上就落下显显的指印,这边有,那边也有,这边是一个簸箕,那边是一个笸箩,那么逼真。日头闹哄哄地晒着她的屁股,她似乎并不觉得。

院子大得像一个世界。有时候神思恍惚起来,就觉得由屋子里走到大门口那段亮亮的路得走上一年。麻雀在瘦高的杨树枝梢上站着。树梢那么纤弱,它站在上面,就把树梢压弯,这使它显得有些危险。它含混地叫着,随着在风里摇动的树梢摆来摆去。

亮亮的阳光和重重的墙影无时无刻不在相互置换,但它们将这非同小可的置换处理得那么悄然,一丝声音也不发出。

在这大而静寂的院子里,萨利哈婆姨就常常落得有些忘我。常常麻雀们吵沸了院子里的某个角落,但她像是并没有听见。

那个在门侧的乞丐就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并且也喊了好几声,总不见萨利哈婆姨回头。乞丐就举头向这个大院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看一看,又轻轻向前走数步,在一个自以为适当的位置停住,故意地咳嗽了两声。

这一次萨利哈婆姨听到了。她回过汗津津红彤彤的脸,见一个妇人有些小心地立在院子里,她的面袋子落在地上,她已经讨了少半袋面了。她用拿棍子的手背擦眼睛,一定是汗水流到眼睛里了。那妇人似乎还穿着棉袄,使萨利哈婆姨一下子燥热起来,似乎那棉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把手上的粉面拍掉,向屋里去。

屋子里凉得使人如置深水。座钟“当”地敲一下,尾声也化为丝丝凉意散开来。萨利哈婆姨打开一只木盒子取钱。这时候哐的一声响,原来是老狗从后面的院子里闻讯出来了。萨利哈婆姨赶到屋门口,见老狗已像一团脏毛一样竭尽所能地向那妇人跑去了,它蹒跚地跑,一边用老得发浑的声音咬着。那妇人显得很镇定,只是把棍子防御地指向前面。

萨利哈婆姨知道老狗绝不会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它能自己凑合活着就不错了。但她还是呵斥了它一声,然后又回去拿钱。屋里的清凉使脸上的汗渗回去,脸上硬硬的不舒服。一只蜜蜂在空阔的屋子里飞来飞去,飞近飞远,那种临近和远逝的声音使萨利哈婆姨心里生出宗教的意味。

萨利哈在格尔木跑运输。

在这一带,萨利哈无疑算是有本事的人,置下这么大的院子,盖下这么漂亮的房,后院里栽下那么多果树。把两个娃娃也送到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了。这实在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她心里很满足。

虽说很多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大的院子,这么静,不能说不古。一些女人也常常在眉眼里带一些风骚问她,你古不古啊?你古不古啊?这里人都说古,大概是冷清的意思。不能说不古,她就笑着。有女人就说,要是我,都古成个毛野人了。赶紧把萨利哈叫回来,一个人一辈子能活几天?但她觉得古也是古惯了。渐渐地不再去串门子,也很少有女人来她家。虽说在一个村子里住着,她常常想一些姐妹就觉得是在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下死劲想某一个人的脸,刚要想清,哗一声,像石子倒入水里,一张将要看清的脸又水一样哗哗哗地散开了。不过许多的鸟儿却飞到这静寂的大院里来了,最多的自然是麻雀,还有燕子、布谷鸟、喜鹊,还有叫不上名字却十分美丽的鸟,还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其实细细看,这院子里的生命还是很多的。渐渐地不但不觉得寂寞,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充实。

萨利哈在外面胡搞的事也并不是没有听说。曾花了很多时间专心地来想这件事,想得心口痛。下了决心,劝萨利哈不要再跑车了,跑也可以到近处跑,为什么偏偏到那么远去跑车呢?

萨利哈说,这事跟你说不清楚,就是给你说上十天半月也还是说不清楚。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可是,车还是得到远处跑。

我知道你把心跑野了。她说。

萨利哈拍拍她的脸,笑着说,我的傻瓜婆姨,男人就是要野嘛,我不野咱们能有这些?他举起胳膊,向着四围泛泛地划了一划。萨利哈显然有些得意,脚尖儿点着地,腿抖得哗哗哗的。

她突然急促地说,你在外头干的那些日鬼事我一概知道,你当我不知道。

萨利哈做出一个吃惊的嘴脸,说,真的么?你知道我咋不知道。她趁着眼里涌出泪花的时候笑一笑。

你要去就去吧,你铁心要走,谁拦也是拦不住的,我还盼着你走得更远些呢。

萨利哈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拍一拍,故作生气地说,这么个老婆。这一拍,她眼里的泪水就流下来。

反正你自个看着办吧,你躲得那么远,我就是想给你操个心也操不上,你也不稀罕我的操心,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娃娃,想糟蹋你自个了就糟蹋去吧。

她流着眼泪说这些话,心里奇怪地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现在她竟不能说清他与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流不少眼泪后,她心里就有些虚茫。

嘿,本来就是个丑婆姨,还敢嚎,一嚎就纯粹不能看了嘛,来来来,让哥给你收拾收拾。萨利哈说着掏出一块白手绢,擦她的眼泪。手绢上有一种若存若亡的香味。

他的手绢和手绢上的香味使她心烦神乱。萨利哈擦了她的泪水,扬着手绢说,你看你看,你的这点眼泪,我还得把它带到格尔木去。

这是一句玩笑话,萨利哈也用玩笑的口气说着。但她却没有笑。

萨利哈看着她,就严肃了,说,哪一年都可以不出去,今年非出去不可,今年这么旱,干蹲着咋得活?吸风巴屁么?

是啊,今年是个大灾年,门口要乜贴的确实是越来越多了啊。

你的主意是你拿,又不是我拿,我就是说说嘛。她说着,莫名地有些心酸与茫然。

倒有了一种怪心思,他不是非走不可么,那么就快些走吧,走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我看你是盼着我走呢。萨利哈笑着说,但显然他的笑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她被说中了心思而不知说什么好。

萨利哈走时,她求他给她换一百块零钱,都换成一角二角的,都换成新新的,要乜贴的来了她好散给他们。说不清为什么,她强烈要求自己散给那些人的钱都是新新的。那些年她准备了许多五分钱的硬币。一枚枚新得能当镜子。但现在不行了,现在钱不值钱了,不能再拿五分钱给人散了。

萨利哈对她的这个要求很满意。他果然拎了一包崭崭新新的零钱给她。

好好散好好散,不要惜钱,没了我再给,你在这边散一二角钱,我在外头就少一个灾池。

萨利哈说这话时收敛了他一贯的油皮滑脸。

这话像种子一样深深落入她的心里,每每散乜贴时,她都不由得这样举念。

院子这么大,几乎能看到天边。

老狗后跌着脏巴巴的屁股,在距棍子一米近的地方咳嗽似的咬着。看样子它只是在咬那根棍子。

狗!萨利哈婆姨在后面喝一声。

这一声喊不但没有让老狗退却,反使它精神大振,猛地一个前扑,就把棍头儿咬在嘴里。它完全像是咬到了一只兔子似的激动,任女主人在身边呵斥,它就是不松口,它的涎水一滴一滴掉到地上,喉咙深处也咕噜咕噜地响,显然它还在讲什么,一边在百忙中还斜着眼看身边的女主人的脚。

那女人的脸像粗面馍馍一样镇定,从她脸上看,她没有害怕,反而有一些对这老狗怜悯。她像病中的人那样无可奈何地对萨利哈婆姨笑笑,萨利哈婆姨摇摇头,也笑一笑。她看到那女人一笑时门牙上有一些黄锈,便知道她是山以南的人,那里的水质就是这样,喝了那水,牙就会黄的。渐渐大家都认识到,那些牙上有黄锈的人要比他们这些白牙的人普遍穷一些,但要比他们厚诚老实。

就在她们互相给对方笑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老狗趁着她们的疏忽,嘴上一加力,就把棍子叼去了。它获了至宝一样回头就跑,棍子的另一头儿拖在地上,嗒嗒嗒响,使它跑起来很不方便。

望着它瘦得不堪入目的屁股摇过来摇过去地跑,你只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萨利哈婆姨大声喊着,咒骂着,老狗就停下来,把棍子扔在地上,但它很快就从棍子中间咬了,一步一步缓缓走入那个圆门洞,走入后面的果园里去了。

你看你看。萨利哈婆姨不好意思地说。

那女人宽容地笑着,连说不要紧不要紧。

萨利哈婆姨就把崭新得不打一点弯的两角钱递给那女人,说,你稍等一下,我给你取棍子去。

新钱使女人有些喜悦和感激,她念了该念的,就把钱接过去,却不一下子装入口袋里去。

你稍等等,我给你拿去。

给你添麻烦了。

你稍等等,我就来。

萨利哈婆姨匆匆向门洞走去。扫净的院子在阳光下那么亮,倒使她眼睛深处有些发黑。隐约听见有鸟在高处叫着,像微风吹开在河面上细小的波纹。院子太大了啊,人在里面或走或立都有一种眩晕感,萨利哈婆姨走过晒粉面的地方时觉得眼角处轻轻撞进来一个什么,正眼一看,果然有几只麻雀在粉面上跳来跳去,要是它们不跳呀跳,不叽叽叫,在亮亮的阳光和粉面之间,便不易看到它们。她把手一挥,麻雀就呼地飞起来落在屋檐上。它们呼地飞起来的声音在萨利哈婆姨心里投下一片厚厚的阴凉。萨利哈婆姨听到它们蹲在屋檐上激烈地骂她,她又挥了一下手,麻雀们骂她的声音就一下子飘向远处虚茫的地方。

果园里静静的。

又总是能听到一种祥和而丰厚的声音,说不清这究竟是谁的声音,有风的声音,不全是;有树叶的声音,不全是;有蜜蜂的声音,不全是;有蚂蚱的声音,不全是。谁也说不清这丰厚的声音究竟由多少零碎的声音组成,谁也说不清这么多声音汇合一处为什么一点也不显嘈杂,反而使人静谧,使人深沉,使人喜悦地融化在里面。

平时,萨利哈婆姨很喜欢到这果园里来。看一片叶子与另一片叶子是否一样,看一只果子躲在几片叶子后面。说来还得说萨利哈的好,今年这么旱,但他还是一汽车一汽车从县上高价买来水浇果园。

不然哪里会有这样一个蓬蓬勃勃生气旺盛的果园呢。

老实说,到这果园里来,搬一只小凳子长久地坐着,萨利哈婆姨渐渐就觉得自己像是怀孕了。

这中间的许多感受和想法她觉得确实是难与外人道的。

她从来没有像今儿这样仅只为找一根棍子到果园里来,她到果园来的想法从来没有这样明确这样单一过。

老狗藏到哪里去了呢?

找了半天才发现它。原来是隐到一棵桃树下面了,桃树冠很大,枝枝叶叶快要垂到地上。老狗顶开枝叶钻进去,傍铁硬的树干躺着,棍子就在爪子前面。萨利哈婆姨从枝叶下爬过去,拿到棍子,作势要打狗,老狗吓得颤着眼帘不断地要把眼睛闭上。果园里蝴蝶真多,连灰塌塌的老狗身上也有蝴蝶颤巍巍地飞过去飞过来。

那女人在门的一侧依旧小心地站着,不时看一看大门外的远处。她一定等急了。这老畜生干得这事。萨利哈婆姨有些内疚,忙小跑一样向她走去。

不着急不着急。那女人忙说。

人家在树底下藏着,险忽儿找不到了。萨利哈婆姨说。

把棍子给女人时,萨利哈婆姨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想自己应该轻描淡写地放在靠近女人的墙边,让她一边跟她说话,一边顺手就拿起来。但手已经伸出去了,她只好红着脸,那女人把棍子接了过去。

这瞬间所生的尴尬她们似乎都未曾料及。

老姐姐,缓一缓了再走吧。萨利哈婆姨试图打破尴尬,这样说。

不了。女人说着将袋子抬了起来。袋子里那点面,女人一只手就可拎起来。萨利哈婆姨想,要是袋子满了,她怎么拿得动呢?

那女人向萨利哈婆姨告了别,就走了。萨利哈婆姨站在门口看她走出巷子,觉得她穿得太厚了,这么热,穿的还像冬天一样。她想她可能是没有另外的衣裳,因此推想到她的丈夫肯定是个日鬼人,要是她有萨利哈这么个丈夫,还会穿着老棉袄顶着毒日头在旁人的门拐拐里站么?

你要知足呢。萨利哈婆姨听到有个声音这么说。

没想到那女人又转了回来,她面孔通红,站在萨利哈婆姨面前,局促得说不出话来。

女人紧紧闭一闭嘴唇。突然说,老妹子,家里就你一个人么?

萨利哈婆姨不回答,惑然地看着她。

女人仰脸望一望日头,这时候就更为清晰地看到她的双唇干燥得快要破了。

要是就你一个,我想在你这搭洗一个,把撇申①做了。

红着脸说了这话,那女人如释重负。

在萨利哈家做过礼拜的女人已经有好几个了。她们都要比今儿来的这个女人年长一些。常常,讨过乜贴后,如果正值晌礼或哺礼的时节,她们就会望一望日头的所在,然后有些赧然地向萨利哈婆姨提出想洗一洗礼拜的要求。

萨利哈婆姨还不会礼拜。

但她绝不会拒绝她们的要求,因为这一要求,乞讨为生的老女人在她心里遽然有了一种别样的分量。她会像一个为秀才研墨的书童那样变得殷勤起来,她在汤瓶①里倒上开水,再对以凉水,用指尖儿试试是否烫手。在老女人隐在门后面洗阿布代斯②的时候,她就从柜里拿出拜毡铺在炕上,上面还放有夜里发光的念珠。虽然还不会做礼拜,但这些礼拜用的东西她早就准备妥当了。

帮人做这些事情时,的确,她的心里是异样的,似乎她心里有了小小的一个渗渗泉,清凉的泉水花儿吐蕾一样往上轻轻涌动。

当老女人在炕上礼拜时,她就在沙发上坐着看她的背影,看着她跪下去,头叩在两手之间,看她脚形的变化。她们的袜子大都破了,露出她们奔波四方的脚来。萨利哈婆姨看着这脚觉得很心疼,很感动。一次一个老得弯了双腿的女人礼晌礼时,坐在沙发上的萨利哈婆姨骤然泪流满面。她看到老人的双腿弯得那样厉害,从她的两腿间看过去,能看到对面的一大块墙,她的腿僵硬了,跪下去站起来都像是自己在对自己用刑。萨利哈婆姨当时有莫名的伤感和冲动,对老人在自己家里做礼拜有一种深深的感激。但直到老人拄了一根弯弯的棍子蹒跚着走了,她才想到应该把口袋里的十块钱舍散给老人。她恼恨自己当时只顾感动,没想起来。忙忙跑出门去找老人,但老人已不知哪里去了。回来后,望着炕上的拜毡和老人刚刚用过的赞珠,她心里空落落的。拜毡和赞珠上似乎有着某种渺远的余响。萨利哈婆姨心里的惭悔真是不能言说,她想那么老迈的一个人,用那样一对弯得令人震惊的腿走到自己门上,她只用两角钱就把老人打发到茫茫世界里去了。

萨利哈婆姨抚摸着拜毡和赞珠哭了一场。那十块做了举念的钱没散出去,在身上就如同一个符咒一样令她不安,她一刻不停地到小卖部买了火柴、香,把十块钱都花尽,把火柴和香送到村里的拱北上,心里才略宁静了一些。

以后凡是在家里做了礼拜的女人,她都要想方设法多舍散一点什么给她们。

自从萨利哈家里的光阴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后,村里人就奇怪地和她家疏远了。萨利哈常年不在家,村里的男人就几乎不来她家,女人也很少来。萨利哈婆姨知道这是女人们自尊,要是谁家的光阴比自家好,她也是不会到那家去的。

来得频繁的倒是那些乞丐了。

由于见多了乞丐,萨利哈婆姨反而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觉得人还是变为乞丐好(当然她没有把自己算在里面),她发现乞丐们(尤其是她这一方土地上的乞丐)是人里面一个奇特的群落,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比如虔诚、小心、忍耐,礼节周全、推心置腹,对小收获的珍惜和喜悦。平常人脸上往往有着一种恍惚、游离、忘却的神情,乞丐们很少有,乞丐们脸上总是有一种很真切很令人心动的东西,似乎把一层多余的什么从他们脸上剥去了。而且与衣食无忧的人相比,他们的眼睛看上去要更深一些,似乎他们所看到的要远远多于我们。

实际上这里根本就没有乞丐这种叫法。

这里把这种人叫要乜贴的。乜贴是一种宗教性的说法,里面含有把你多余的东西还我一些的意思。

说来难以置信,虽说心里有矛盾,但萨利哈婆姨对要乜贴的人有着一种连她自己也颇惑然的依恋,落难不幸的他们往往在她心里会唤起一种很洁净很神圣的东西。她隐隐觉得他们是她远方的亲人,尤其是那些背着抱着吃奶婴儿的女人。

看见要乜贴的人悄无声音地由门里进来,然后在门角里那样肃然而歉然地一立,再不往前走,更不会到屋里来,她心里就有一种很痛楚的滋味,也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感动。

几乎每一个悄然立在门角落里的人都很容易给萨利哈婆姨留下深深的印象,这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受了特殊命运的缘故。

萨利哈婆姨还记得一对看不来年龄的两口子带与她的震撼。女人的两只眼睛像是被饿疯了的老鸹叼去了,连眼帘也深深塌陷了进去,那深陷进去的眼帘还一动一动,还动什么呢?丈夫长着两条怪异的腿,自膝盖以下的小腿骤然地细了起来,而且枯树根似的拐了几个弯儿。

萨利哈婆姨大吃一惊。

她说不清他们俩如何成了这样,说不清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地走到了一起,而且这样的两个人立在门口使她觉得异样的神秘和惊惧。要是深夜时分有这样两个人要乜贴到自己的门上,她一定是要战栗着跪在他们面前的,她会求他们放过她,饶恕她。

看看,多么不同于人们的两个面孔,像奇特的果子结在不可言说的树上。

一般情况下,如果一家人来要乜贴,只做一个人舍散,似乎是一项约定俗成。但萨利哈婆姨那天没有这样,她给了丈夫一份,女人一份。女人的背后还背着一个娃娃,她轻轻揭开小被子,见小娃娃出月子不久,眉毛尚未长出来,只有着一个痕迹,脸嫩得小风都能吹破。在母亲的背子里婴儿睡得很熟,奶嘴儿快要从口里掉出来。萨利哈婆姨轻轻把奶嘴儿往他嘴里塞塞,把他的一份乜贴念着比斯米拉①放在他的胸前,轻轻再盖上小被子。

萨利哈婆姨多么害怕听到他们的道谢啊。好在他只是向她笑笑,那盲女人的脸总是始终如一的神情。萨利哈婆姨觉得欣慰。当看到丈夫用那样的腿在前面走,背着他们骨肉的女人握着丈夫探向后面的棍头儿一步一步走远了时,萨利哈婆姨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这也是两口子,他们也要度过一生,皇上两口子也要度过他们的一生,这一生和一生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萨利哈婆姨还记得一个背娃娃的高个子女人,这女人个头实在是高,但她常常用黑盖头严严地罩着她的脸。由于她是一个蒙面的人,留给人的印象就愈来愈深奥。萨利哈婆姨记得她来过十余次,每次都把脸遮得严实,连她的眼睛也像是躲在幽暗的树丛后面看人。萨利哈婆姨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对自己的排斥,她也不大愿意接近她。要乜贴的人里,这人是一个例外。她走进屋里来常常是一言不发,用棍子打着地使人知道。而且她是下得了手打老狗的,老狗也认下了她,对她有了仇恨。她每次来老狗都要费心劳神地咬她,终于被她的棍子打怕了,老狗一般是站在半院,依然煞有介事地后塌着屁股,哐哐哐哐一只老风匣似的向她咬。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像是老狗在咬着一棵黑糊糊的树。

萨利哈婆姨不大愿意见这个女人,她要是来了,用棍子当当当当地敲着院子时,她就匆匆拿了钱,匆匆走过去,也不深看她,更不与她搭话,只把乜贴交还了就匆匆转回来。

那女人走了以后,老狗就陡然增添了一些愤怒,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地追到门口去咬。她这时也回过身来站在门口,看她在空寂的巷子里大踏步地走着,她的个头高得有些阴森。背在后面的娃娃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棵野草长在陡峭的半壁间。

这个要乜贴的人给萨利哈婆姨带来了一些不安和猜测。

好几次萨利哈婆姨都梦见女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地揭着面纱,但面纱那么长,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就没有个揭完的时候,倒搞得萨利哈婆姨心在嗓口那里跳着,虚脱似的出一身大汗。

萨利哈婆姨没想到今儿个要乜贴的女人会跟自己说起这个蒙面人,而且说出那样一番使她周身寒彻的话来。

在那女人把两个大拇指撑在乳房下面指泰克必尔①的一刻,萨利哈婆姨就想好了拿什么给这个女人。她给她准备了一套自己的夏装,这一身衣裳新新的,要是挂在商店里还可以做新的卖。这是去年萨利哈在西宁给她买的。舍不得的念头在她心里一浪一浪涌来,她竭力说服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尴尬和掩饰什么的笑。已经举念了,就不再有退路。她又想起那十块钱。不能再落下后悔。为了使那衣裳不一次次以自己的势力激将她,她先是把它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装进一只纸袋里。这一种大价钱的舍散不由得使她心里跳得慌。她看到那女人的袜后跟缝过以后又破了,又找出自己的一双袜子装在纸袋里。

原来这女人带着做礼拜的盖头和念珠,盖头是黑府绸的,但已大面积泛白了。那一种白使人心萧索。萨利哈婆姨的念珠是玉白的珠子串成的,夜里会发光。夜愈黑,它愈亮,一颗一颗看得清晰,要是在夜里伸手去抓它,能看到黑糊糊的手,能看到手投在它那光亮里的阴影。那女人的念珠却是红珠子串成的,很像是一串串还在树身上的枸杞。她把萨利哈婆姨的念珠在前面放着,用的是自己的念珠,那大概是她身上最好看的一样东西。

萨利哈婆姨觉得一个人会做礼拜是很不简单的,一上拜毡就有了一种高贵的意味和神圣的气息。她的拜毡是结婚时父亲陪嫁与她的,她也并非一句礼拜中的念词不会念,她只是懒,只是觉得自己还年轻。还年轻什么,九岁就该做礼拜了,而且炕上的女人能比你大几岁呢?人家在地上转来转去要乜贴,礼拜还不撇,你主要是太舒服了的缘故,舒服过分了就会变成可怕可憎的东西。

萨利哈婆姨动了学礼拜的念头。

女人的礼拜做完了,她像刚下过蛋的母鸡那样脸上有一种自足自得的东西。她把拜毡拍了好几拍,才下炕来。

老妹妹,今儿把你麻烦得劲大了。

听你说的,我也是在揽色瓦布①嘛。

萨利哈婆姨说着就把衣服袜子从衣袋里取出来。嘿,问一下,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看看看,我看着你岁数不大嘛,比我还小两岁呢。

看上去我比你能大十岁啊。

那女人坦荡地说,笑着,那种质朴的笑真想让人拿自己的心去碰她的心。

那咱俩刚才叫反了,实际上我是你的姐姐,你看,这件衣裳我给你准备下了,不知道你爱不爱。萨利哈婆姨用一根手指怯怯地指着衣裳说。

那女人立刻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我俩个头差不多,我比你胖一点,总之能穿吧,你试一试。

不,我不要。女人像被逼在死胡同里了,她有些慌张,有些不知所措。

萨利哈婆姨有些意外,这反而坚定了她要把衣裳送给她的念头。

你要在这里试不方便,就拿回你家里试吧,我想着肯定能穿。她说着把衣裳装入纸袋,递给她。

那女人的手受惊了一样拿开,她神情复杂地向萨利哈婆姨笑一笑,说一声你缓着吧,到门口拿了面袋和棍子就要走。萨利哈婆姨想都没想上去拉住了她。

姊妹,你为难我哩嘛。她似乎不知怎么对她说才好。

你看你穿的多热。萨利哈婆姨嗔怪地说。

女人不知说什么,歪过头看着大门口。

好好好,你不要我就不硬给了,先坐一坐总可以吧。

那女人否定什么似的摇摇头,难掩酸楚地向萨利哈婆姨笑笑,把面袋棍子又搁在门口,勉为其难地走了进来。

还新新的嘛。落座时她咕哝着说。

萨利哈婆姨想说什么,又打住。她决意要把这身衣裳送给这女人了,她要硬塞在她身上,这一阵不仅仅是已经举念了的缘故,要是这女人今儿不要,这身衣裳以后将怎么办呢?

她不再说衣裳,她开始说一些离衣裳很远的话题。渐渐那女人就从方才的局促不安中脱出来了,她开始找话头儿与萨利哈婆姨说,但看样子她时时刻刻都想走掉。

萨利哈婆姨问她是哪里人,然后不待她说就猜出她的大致所在。那女人有些凄楚地一笑,说,我们那里光阴不行,就出我们这一号人。萨利哈婆姨看到了她牙上的黄锈,真是匪夷所思,她发现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有着对这黄锈的喜爱,她也正是根据这一点说出她的家乡的。

萨利哈婆姨暗想着用一种什么法子让她把这衣裳拿上,她原本还预计着她的惊讶和感激的,现在她已经不妄想这些了。

哎,我问你个话。

大概是觉得气氛凝滞不动,那女人有些讨好地对她说。

萨利哈婆姨神情恍惚地看着她。

你家里来过一个高个子女人吧,个子高高的,脸蒙得很死。

萨利哈婆姨一下子坐起来。

你知道她?

那人跟我们在一个乡上。

她把脸蒙那么死干啥?

见萨利哈婆姨对此事很感兴趣,那女人显得欣慰,似乎她可以以此报答萨利哈婆姨了。然而她出语惊人。

我给你说,那是个男人。

萨利哈婆姨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背着的也不是娃娃,是一个木头墩墩。

萨利哈婆姨突然觉得指尖儿齐刷刷地麻了,里面像有细细的电流鬼祟地跑。

姊妹,你要是害怕我就不说了,害怕得很呢。

萨利哈婆姨闭住眼晃晃头,让那女人再说。这一刻那个高大的蒙面人在她脑海里不停地躲来闪去。

他把他婆姨宰了,就装成个女的四处躲。他婆姨也是个要乜贴的,要来要去,要到一家门上,那一家人有钱,要她做二老婆,她也不想想后果,真给人家当了二老婆。男人着实气得不得了,也到那一家门上要乜贴,正是她端了半碗面出来,男人就哄她说有个话说,哄到背后弯弯儿里,面袋里的斧头就拿出来了,把婆姨剁成了碎渣渣。也是那婆姨的灾池,男人肯定要杀她嘛,她还跟人家往背后弯弯儿里走。

萨利哈婆姨听到耳畔有着一种博大而又虚茫的声音,载着她,载着这个房子不停地下沉或者旋转。

你没见过那婆姨,真格是巧嘴嘴巧鼻鼻,眼睛像杏核一样圆哪,谁想到有这么大的灾池。

萨利哈婆姨突然间觉得这世界有一种难述的奇怪。她不停地闭住眼睛晃头,面色惨白得像一个病人的手。

你害怕了么?

如果说那个巧嘴嘴婆姨也要过乜贴,那么就可以肯定,她也来过萨利哈家。他们两口子都来过萨利哈家。萨利哈婆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她想自己一定与那女人距离很近地对站过,而且在交还乜贴的时候,她们的指尖儿说不定还相触过呢。但是现在她却被一把斧头剁碎了。

其实想通了也没啥怕的,人活在世上,啥事儿都遇呢。那女人说。

萨利哈婆姨点点头。

那么那个男的呢?她问。

叫公家抓了,咋说他也是个男人,个子那么高,连女人咋走也学不像。把脸能蒙过初一,蒙不过十五啊。

他怕是,一枪毙掉了?

那是肯定的,好好的两口子,一个把一个的命要了。

接下来就没话说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话说。萨利哈婆姨突然略略地生了一些不安,她不由自主地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些起疑。虽然这疑问像一头怪兽一样突然露了一下脸就不见了,但有一种因它而来的东西却难以在心里消散。

她突然希望这女人一下子走掉。

女人果然站起来,要走。

她拿纸袋给她,但已大失了方才硬要给她的念头,女人刚一谦让,她就把纸袋扔回沙发上。

这时候那女人有些意外。

但看来她真是不要那衣裳的,她显得轻松而感激,一再地说着道谢的话,出了大门。萨利哈婆姨脑子里一直有一种远遥的声音嗡嗡嗡地响着,在很遥远的地方响成一大片,雾蒙蒙的。她望着那女人背影的眼神是疑惑而胆怯的,不待那女人走远,她就哐一声巨响合上了大门。

院里的阴影一丝也不见了,日头走到了天中央,像是诱惑人系一根绳子在它上面吊死。院子里水沸开了那样亮着,白白的粉面远远望去倒像是一长道暗影,几只变小了的麻雀在暗影里跳来跳去。

正午时分,风神秘地消失了,院子里瘦高的杨树僵直地立着。

这世界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萨利哈婆姨把大门闩上,然后穿过白白亮亮的院子,往屋里去。麻雀一律飞到高处,掠过屋顶去了。萨利哈婆姨想睡一会儿。

屋里的幽暗使人不安。

座钟依旧一记一记稳健地敲着,然而使人觉得里面有一个大蜘蛛正在结网。

萨利哈婆姨爬上炕去,她决定把赞珠装在身上,她决定睡在拜毡上。

又觉得还是洗一个小净,再睡到拜毡上的好。

就下去洗小净。

洗小净的时候,她不能集中精神,她想到木盒里还有那么多崭崭新新的零钞,她想不清她要一张一张把它们舍散给谁,想不清将有怎样一些人专程来她家里拿走它们。

小净洗罢,她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她变了主意,不再睡。她打算搬一只小凳子到后面的果园里去,像往常那样,坐上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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