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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过林

像寻找或被丢弃的风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

——题记

有一年夏末到秋初的一段时间,我对墓地有了一种言说不清的兴趣或者说向往。我想寻个异处走走,应该和我日常的日子不大一样。而且我已是这样的人了,我已不能安居。似乎是很自然就想到了墓地。到墓地里走走的想法几乎使我兴奋起来。已经不短的时间了,我一直好像在一种无形的围裹中生活着,似乎我四围有半透明的漠然的屏障,一直寸步不离地限制着我。我若前行,它便同着我的前行退一退,但并不让步,然后又同着我的定住一并定住,以死鱼的眼冷冷地看我,我早就厌倦透了。然而又总是无处可去。天天里还是去单位,回家,去找一些数年间毫无变化的朋友。走的都是熟路,进的都是旧门,见的都是故人,使我觉得一切都是重复,走了同于不走,见了也似没见。说句罪孽话,譬如一个朋友,多日不见,我几乎忘却他了,一日突然动念去找他,于是又去敲了他的家门,那一刻我的心里真是虚虚茫茫的,如果这门不开倒好了。我和朋友是一样疾病的人,见了面也多是默坐着,各自暗暗地将自己控制着。我自门缝往里看,院里的草木都枯黄着,泛着一种年深日久的焦黑,院子里空荡荡的。如果我看到这些倒好了,我会以一种别样的满足离开。但我往往又苦于不能断然走开,门就在这时候开了,朋友带着往日的面孔立在门口,请我进去。那一刻望着他我真是有些惊讶,也有些难述的辛酸和尴尬,这么多天大水一样浮荡过去了,他还保持着老样子存活在这里。我就发誓不到他这里来了,也希望他不要去找我。就是这样,心实在是闷得慌,像被人用双手摁着。但这心它还是自顾自拼力地跳着。这似乎不关我的事。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像是有火了,我愈是静坐不动,心里火势愈烈,我甚至想到了极端的解决办法,已有不少人先我这样做了,但我有懦弱的一面,总是下不了手。我暗思如果有个能使我略略心安,内心冲突略略少一点的地方就好了。墓地大概是这样的地方吧。一时间我有些心猿意马,觉也睡不好了。我面墙睡着,额头抵在冰凉的墙上。我想象着自己将在墓地里度过的日子。夜黑的博远而深玄,夜浪不断地拍打着屋墙。我暗想着我在无穷无尽的坟包间走走停停的样子,想的我几乎都能看到了。我想看到那个青年的脸,但他一直背身走着,我似乎只能从后面看他。然而从他的背影我也认出那就是我。我暗自庆幸着。屋墙冰凉,我的额头像抵着一片深水。我的呼吸一时有些清渺,像被微风吹动的蚕丝,这在我是少有的,而且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这冰凉的墙使我觉得亲切。墙是泥土做的,在夜浪的轮番拍打下能嗅到它原本的气息。我悄然地感知着,只是有负妻子了。我当初就打算不结婚的,可后来又结了婚。结婚后我只有尽可能地把一个危险的自己装在心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妻一定有所察觉,但她更多的还只是猜测着而已。妻最好还是自活她的人好,我无能为力,我自己的命运都够我担负的了。这样地一想,又想到我终于有了一个暂时的可去处,心便硬起来,而且焦躁了,想一下子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但夜这么深险,我还是不敢去的。我去时得有日头在天上照着才可以。想到旅游啊出国啊等等很多人焦躁着心想去的地方,我不禁有些恶毒地失笑起来。夜浪像是呼应着我内心的焦躁汹涌着了。我置身于自己想象的波涛之中,业已习惯,我贴墙更紧些,把整个面孔都埋在像深水一样冰凉而又浮荡不定的墙上。

我没想到我会起得那么早,透过窗子还能看到星星。窗子和天空一样地深蓝,星星像雪花一样虚淡而遥远,但怎么一看又像是浮飘在深蓝的窗上,离自己是近的。但它们总像是神已不能守舍,我想我只要猛然地一声大喝,它们就会惊散得不见影踪。我起来。我当然记得自己要往墓地里去。毕竟身子在这世上混着,有很不洁净的一面。有一个阶段我沉沦罪恶,暗无天日,使我觉得我和一个四肢着地而行的野兽也差不离了。到墓地里去我得好好先洗洗自己,这样洗却了一些使我软弱使我惶恐的东西,我心里对付的力量就加强了。我一直觉得墓地里是有袭人的力量的。端了水到门外的院子里去洗,水声轻微地哗啦着,让人想到游动的星星在梦境里相遇的声音。昨夜果然地气很盛,屋墙都潮湿了小膝那么一截。星星越飘越远了,也越来越零落。东边黑沉沉的山头上像堆了不少干柴,而且火在临近山头的天空已不声张地烧起来了。真正的夜过去后,天亮起来还是很快的。

尽量把自己一切隐蔽的地方都让水洗到。

然后匆匆到单位去,一个人打扫了办公室,擦干净一张张桌子,再留字条一张,说明卫生是谁谁谁打扫的,这样我便可以一整天不去单位了。

其实单位早就盛传着我是怎样一个人了,我知道的。

等日头从那些火红的云里面突破出来时,我已经在墓地里站着了。日头像是刚刚挣脱了什么纠缠,带着一副初来乍到喘息未定的样子望着这世界,完全像是一个新手或者说生手。刚刚还烧红的铁板一样的云块突然间沉下脸来。有一些的面孔几乎铁青了,似乎它们身上的烈火都跑到日头里面去了。

这是全城最大的墓地。

从古到今的死者都在这里了。

我站在墓地边,望了一眼那大大小小的波涛一样涌向无尽的坟头,就觉得自己算是来对了。一种似乎我早就熟悉的比苦艾还要浓烈的气息漫漫淡淡地向我袭来,让我一下子想到很久以前母亲探到后面牵我的那只手,我把手像小鸟归巢一样放在母亲手中,然后走夜路,走荒僻寂寥的与任何朝代都无关的深山小路,那时候只要我的手在母亲手里,我闭着眼睛也可以走啊,那是一份怎样的安宁与信任。这与我宿缘极深的苦艾味使我陡然鼻酸,我也不深究,任这伤感泛滥着。我向那些我不知根底但一律深觉亲切的坟头咕哝了个什么,泪水就在我脸上烫烫地舒畅地流下来。我放任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心里好受多了,便向墓地深处走去。反正我的脚是反复地洗过了,暂时我没有什么可顾忌的。我在坟头之间小心地走着,只能弯弯曲曲地走,坟头太多了,即使想直走三两步也不能了。不到这里来,就不能真切地知道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坟墓。有一些现实是不可想象的。说不上为什么,坟地里草总是很盛,而且不似庄稼那般驯服,一根根囚徒一样蛮横而绝望地长着,长得满头满脸的枝叶,像一个大胡子的人,把面孔都遮得没有了。这实在只能算是一些野草,即使夏天到来,它们也不像外面的草一样娴静地欣然地绿了叶子。它们也会按季绿起来,但那是一种让你愉悦不起来轻松不起来的墨绿,那里面明显地流动着恶意。总觉得坟地里的草都是冒冒失失长出来的,它们的脸上都带有落荒的造反的神情,带有仇视和不甘。它们生来不是如火如荼,就是摧枯拉朽。我暗想坟地里的土质毕竟是不一样的。我很喜欢这不顾一切长自己的野草,喜欢它们的这一副面目。虽然我不能如它们一样。就连它们那恶恶地看我的样子也使我分外高兴。坟草密织着,纠缠着我的脚。我只得用了力走,一路用脚撕开着它们。这样走路心情是很异样的。我发现那些坟都知道我要来似的,默默地衡量地看我,当我盯住它们看时马上换一副面孔出来,像那些会假死的虫子得到什么信息一样突然间一动不动,反而显出一种特别的意味来。我心里荡漾着一种欢快而又忧郁的东西,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可心的地方。看这些坟头,也是五花八门,有老有少的世界。有些坟头只如一个枕头般大小,让人想到一个紧裹着婴儿的襁褓。如果它不在这墓地里,没有这么多大的坟墓做陪衬与提示,凭谁也认不出来那下面睡着一个生命的。这么一小堆不起眼的土下面,也有过父母相交的欢乐,母亲怀孕的梦想及分娩的痛楚,甚至暗藏着造化的深意和玄机,但突然一切都没有了,就有了这么一小堆土呆呆地将我们望着,像我们茫然地望它一样。很可能这下面那个生命刚刚懵懵懂懂经历了生,然后像是一下子看清了什么,便马不停蹄地放弃生去经历死。那么这样迅忽地来世上一遭干什么呢?仅仅就是要留这样一个小土堆在世上么?也有的坟像脱发掉牙的老人一样衰朽不堪了,这样的坟土像老人的皮肤那样没有生机了,不绷紧了,松松垮垮的,而且也生出不少老人斑似的苍黑与墨绿来,它上面的野草也因此像老屋上的草席一样显出一种年深日久、深不可测的面目来。显出一种巫气。老屋和老坟都有着相近的一面。我自恃详尽深入地洗过了,而且这些年不断地自我冲突也使我生出一些反击、抗争和逆流而上的脾性来,于是便瞪大眼睛偏是看它,看它身上那些深暗的鼠穴或蛇洞,看它那衰朽而旺茂的草中似乎大有深意的一面。我这样盯住看半天,不退缩,渐渐似乎看清它并没有什么。并非像我一眼所见那样,也不像我仅凭想象那样。它上面的洞穴里的幽暗不再转为我心里的阴影,遍布坟头气势凌厉的草也像是解除了警戒与防范,受了风似的摇晃着,几乎显出几分百无聊赖了。这实在让我宽慰,让我有了一丝取胜的欣喜。要知道我常常被这样一些不明真相不可捕捉的东西纠缠着击败着。取胜实在是很不易的事啊。

这样衰朽的坟头,我们一眼看去,想都不用想,就觉得它里面埋的无非是一个白发苍苍弯腰曲背的老者而已,但很可能不是。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穿牛仔衣留披肩发走路如风行水上的女子也会埋在这样一堆土下面,人真是要被吓一跳。一路看去,那种枕头般大小的坟毕竟是不多的。这说明人里面夭折的在少数。人为了使自己的坟墓大一点,都挣扎着指望着活了下来。

我似乎已走了很久。日头升高了,孤寂的天空也有了不少云头。我的身子暖起来,像是要出点微汗。我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是不是已到了中间。四面一望,大大小小的坟头如浊浪滚滚,然而又一片岑寂。野草不能安宁地晃动着,像是诱惑着风起来。我不想再走。我选择一个稍稍开阔的地方,脚用着力,把野草踏几踏,铺一片报纸在上面,便坐下了。波涛像是一下子浮涨起来,我要被淹没了么?四周一片岑寂,日头关切地望着我。在如此大的墓地里,我必须时时看到日头。那么阴天怎么办呢?雨天怎么办呢?我还来不来?无边的静寂缓缓地浮涨着,使得头顶的天空也像是在远逝。有一些分量很轻的虫子飞动着,那忽近忽远、忽显忽隐的飞动声使大的颓然的墓地里愈加寂寥。我清晰地看到一片片阳光飘落下来。我带着两包方便面,中午可以不回家去了(实际上以后很多个中午我都吃方便面或别的简单的东西,没有回家吃午饭,妻默契地不问我。我欣慰,另一面也隐以为忧,随它去吧)。也许有风,细微而远淡的风声很适合我的心情,我觉得这墓地真开阔,整个世界都是这墓地了。我觉得我像是坐在一个微微浮荡不知今古的大洋深处,一时竟无所想。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穷尽的死者里,一定有同样不可穷尽的年龄小于我者先我而死了,他们已一一变成头披野草的坟头在这里了,有些已经很久很久了,而我还端然坐在这里,还打算吃方便面,还一吃就是两包,除过我的坟头和野草,我还在等什么呢?

如果没有那个老女人,我一定是见不到那片美得让我心颤的小黄花的。此后的许多日子,即使我还去墓地,也不再去看它们。但那片小黄花总是不舍地幻出于我眼前,说不清欢乐还是幽怨地晃动着晃动着,越晃越近,越晃越近,几乎要颤巍巍地融会到我眼里来,但是突然地,像是花瓣与花瓣会合到了一起,像雪触到水那样化掉了,使我的眼睛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个迷迷蒙蒙的蛋清一样的世界。不久颤巍巍地又来了,每一个花瓣都那么清晰,每一个花瓣都像是有所不胜地乱颤着,于是又极缓慢地比雪花还轻渺地往我眼里浮来,我凝聚了精神,大睁双眼,这次立誓要看清它们究竟归到哪里去,结果又和前面一般。这似乎对我是一种欺弄,但我甘愿着。愿意一再地看着它的幻出与幻灭。实际上我只要多跑些路,再到那里去看看,自然还可以见的。但我不去,我要看这幻觉在我不主动加强的情况下能持续多久。

那天我又吃过了午饭。我带了一包饼干来,吃了大半,还剩几块不想吃了,就放到一边。日头已经斜了,躲进一片云后面去,那云立刻有了心思一样一动不动。草尖上积攒的阳光一时还不能散尽。从草里掠过的或缓或疾的风声使我的眼神迷离起来。我已经在这里游荡了近半个月了,即使我不刻意努力,我也感到我身上有了一些变化。我说不清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但与那些席卷其中不思逃脱的人相比,我总算有了可进可退两个世界,就不说进吧,至少是多了一个退的世界。那个世界步步紧逼,使人几无立锥之地,但这一世界却无论如何也小不下来,反而总是要无限地大起来,而且没有强加和剥夺,一切都是你的,包括那些坟头,那些野草和风声,还有整个天空及附着其上幻变不休的云朵。而且因为你孤独着,那日头也从天空孤单地出来为你所有了。但你心里又毫无占有之意。你还记得你走在街上时的恐惧与战栗,谁知道你是一个危险的人呢?司机好好地开他的车,可是你心里汹涌着要扑到轮子下的念头;谁知道你总是抓牢栏杆行走的意思呢?现在的房子是愈来愈高了,他们若是知道你的心思,若是和你一样,就不会把楼房建那么高了。你多么害怕到高处去,到高处你就容易看到深渊了。你不敢到窗子跟前去,他们竟是那么疏忽,窗子外面就是悬崖峭壁。你经常想着世上危险的东西,你越想它们就越多。难道你儿子削铅笔的刀片你就不怕么?还有那刚刚削出的铅笔锋你就不怕么?你一直想着能摆脱一切危险之物,你甚至担心你的牙齿会虐待你的舌头,它们两个真是太近了。在黑压压的人群里面,你想大叫一声,你想红着脖子,暴起青筋,哭啊。哭破这嗓子算了,让舌头像惊鸟那样飞掉。让牙齿松动,嘴一张就全掉出来。整个人群都沉默着,你也在其中。因此他们都不知道。你的沉默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的沉默更是一种冲突和呐喊,把你的双耳都震聋了,但他们都听不到。这是该庆幸的。可是到这墓地里来你那震荡的神经就松弛了,你对自己说,大喊几声吧,释放释放,死人是不会惊奇的,而且会宽宥,但一点喊的欲望都没有了。这里只有你自己,你毁灭吧,毁灭了就和这众多的坟头一样宁静和踏实。

但是一点喊的欲望都没有了。

反而渐渐地安静下来,复杂万端的心像是变得单一了。

我大概会在这里痊愈,我竟这样奢想着。渐渐地竟有了私心,不想把这一去处说给另外的人知。

已经有不少飞虫或爬虫钻入我的饼干袋里了,还有不少得获了信息的虫子循着草根掠过草尖神色匆匆地向这里赶来。显然这几块饼干已经引起了很大的事端。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这样的场景我自然是不陌生的,我知道一时会有许多贪得无厌的或焦灼不宁的心,一定有计谋和血战。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几块饼干而已。我不想多看。我更怕自己生起不可收拾的念头,于是拎起饼干袋,闭住眼睛,把它扔向远处。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瞬,恍惚间看到了那个老女人。

老女人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走着,如果说整个墓地是一个浩渺的大海,那么老女人就算是循着岸边走动了。她个头很高,戴着一顶旧的草帽,很像是一棵长过了时但还没有摘去头颅的向日葵。日头从云里边探出一个边儿,但是射出的光却很锋利,像是一道闪电。

我不眨眼地看着那女人走,心嘡嘡嘡地跳。她走得很衰微,大概野草绊住了她的脚,她不时要弯下腰,伸手把野草缠住的脚解救出来。坟头密布,她也只能像蛇那样走弯曲的路。后来她在一个地方跪下来,把草帽往下拉了拉。这样从无数的坟头和野草间看过去,她就像是农人收下来后竖在地里候着晒干的一捆荞麦。

我知道那是一个上坟的女人。

但我心里惯有的疑虑和不祥之念却沉渣浮起了,硬要我相信那是一个身份可疑的人。要是一个男人倒罢了,偏是一个女人;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倒罢了,偏是一个高个的驼背的老迈的女人。

也许是一个鬼呢,轻轻地掀开坟墓就出来了,你看她那走,多么像只是一套长衫随风而动。

我的心被奇怪的手攥紧了,整个墓地里不祥起来,连业已熟稔的野草也一时变了面孔,显得大有深意。

像以往一样,我的心一下子肿胀起来,而且像是在频频的电击下木然了。

日头暗暗地从云团里探出一角面孔,像偷看的眼睛。这不速之客,又美美吓我一跳。我想我要是捂着心口逃掉就坏了,我会一蹶不振,我会不可能再到这里来。我到热闹的世界里去将愈加不被容纳。我知道,逃掉历来都是容易的,但我必会因此陷于无路可走,而且我这些日子的墓地之行就算是徒劳了。

我开始像先前那样暗暗地调整和抵抗起来。

我心里出现在狂风骤雨中像雄狮一样咆哮着抵抗的大树,出现在激流中吱吱咯咯咯咯吱吱顶着猛浪的巨船。我用想象的力量抵抗着。我借物代我抵抗着。我必须想象用巨大之物来抗衡巨大之物,无穷多的手臂厮打到一起,一个巨浪打来,淹没了船板,但是在巨浪的退去中,船板显出坚毅不屈阔大亮堂的脸来。必须这样我才能守住。若任何一方示弱,我便崩溃了。危难之际,我常常用这种办法营救自己,效果是有的,而且,疗治之术,只要疾患不去,我就还得不舍地来摸索。

我用想象的巨浪拍打自己的胸膛,以使自己有正气和豪气。

去吧,去看看她。我对自己说。我果然就说出声来。说出声和不说出声是很不一样的。

决定向那里去时我一下子像卸去了一个重负。那攸关的一刻过了,像拔河一样,我已越过了我的领地,在敌人的绳索上施展力量了。由于对自己这一瞬的满意,我几乎有些欢喜了。我的惊恐和欢喜就是这样的犬牙交错,相互置换,而且迅忽如此。我快步向那里去,即使真是一个鬼,在下也要面对面看一看了。

一时间我似乎真希望她是一个鬼了。

日头从躲藏的云中完全出来,似乎带了某种愧疚看我。我向它宽和地一笑。那团堵着日头的云像是完成了使命,缩成了一小片。我也不失时机地吐了一口气。

然而步子不能慢下来。我似乎越走越快,纠缠和阻拦的野草反而给了我力量。渐近些时我听到老女人诵经的声音。那声音顿挫抑扬着,使我不能听清。我便立住了悄听,倒像是从我自己的耳中捞取着她的声音。逐渐听清一些,当听清一声“阿拉胡”时我的心像城门的吊桥一样失控地落了下来。

她不是鬼。

她念的是经典。

鬼绝不会念“阿拉胡”的。

我受过的教育使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我的脸一定白着,一定自嘲着。我摇着头,用手轻轻扳自己的脸,又是一场虚惊,又是一场虚惊啊。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你怎么老是用自己的手扼自己的喉头呢?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要活在恐惧不宁之中,要用自己的手扼自己的喉头。

不过也欣慰,要是逃掉呢?逃掉是极有可能的啊。老女人诵经诵得很沉溺。我向她投去深深的一瞥。

直到这时我才看到那一小片黄花,在我眼前不远处。我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我用力眨眼睛,每一眨都使我两眼发黑。我每眨眼一次都像一次断然否定,但睁开眼,那一片刚才像被我压灭的黄花又灼灼地盛开在我的眼前。

我简直惊呆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静寂的野草狂生的墓地里还有这样一片美不可言的花朵,它们充其量在过着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罢了。

也是奇怪,这是一小片开阔地,没一个坟头,像是专意留下来长这些花的。我迟疑地走过去。花茎只有小拇指高,花朵也只有少女的乳头那么大,颇似微型的向日葵。但因为不结果,显得很轻盈,花瓣总像蝴蝶的翅膀一支就要飞起来。花一律晃动着,整体地看起来,那晃动给人一种梦境感,但你刚刚看它为梦境,花们便像集体眨了一下眼,一下子又真实无误在你眼前。我蹲下来,一朵一朵看这些花。我的心曾被野草黑沉沉的面目拯救过,使我可以拿心碰石头。但我觉得这些美丽的花也可以救我,它们一点点化开我的心,它们使我发现我心里也有着丝丝缕缕和它们一样的轻柔和美丽,有着这种自由往来于现实与梦境的喜悦难禁的轻颤。我从那千万朵花的轻颤里听到无上的音乐了。我想着离开那些杀气腾腾的野草,用这些花来救我。但是怎么可能呢?它们甚至不能救自己。它们不能的。我蹲得双腿发木,但我还是一朵一朵挨着看过去,一朵也不漏,似乎它们之间一一有不同处。即使它们一样,我也不会丝毫厌倦。每一朵花都像是轻轻呵护着我安抚着我,但是我却摇头,我痛切地感到我与它们之间隔着一道暗影。我的感知能力已经被破坏了。我甚至说不清这破坏者。我已经不能用我幼年时无损的那个心去接近欣赏这些花了,自从有了奇怪的病后,我觉得自己与万物就别扭了,我们之间刚有个通道,看到一点微光照进,立刻就被堵上了。这是什么病?为什么得这病?我刚开始还痛感到自己是不幸的人,后来就不这样想。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得我这病的也不少,有很多长非凡胡须的人把一生的工夫都用在我们这病上,病真确就在我们里面,他们却不能看到,有时候我真想冷笑几声,他们只是败坏着自己的眼力罢了。

我更是败坏了,不仅仅是眼力。

我和儿子若立在院里望头顶的星空,我就知道我们父子望到的星空是不一样的,我几乎在心里哽咽着说,儿子,我再也看不到你看到的那个星空了,永世也看不到了。我也排斥着我身边的恶意,祈祷我的孩子也永世不要看到我眼里的星空。

我像一个七扭八拧的门,再也不能严丝合缝令人放心地关上了。

而且在这片因美丽而脆弱的花间我还不能待得过久。我深知自己。我有践踏之心。别看我平时弱不禁风,一旦践踏起来,却有着骡子般的力量,那践踏的力量像不是我的。

我在自己心里隐隐地听到了激荡的声音。我该离开了。

但是我多么舍不得。

我仇恨并按捺着我心里那狂躁妄为的一面。我缓缓低下头,眼下那朵花已用小鸟那样无辜的眼神安抚我好久了。我轻轻地吻它一下,像一朵飘来飘去的雪花终于落在了我的唇上一样。我看到我的一大滴泪沉甸甸地掉下来,击得那花猛猛地趔趄一下。

这时候那女人突然哭起来了。我们这里的女人嚎哭的声音历来是很揪心的,听的人也往往要禁不住泪流满面。我看到她一边哭,一边把手中一个黑皮面的笔记本摊开着往自己脸上贴。

那一定是写着经文的一个小册子。人们往往展开来沉溺地读,读毕就用它贴贴自己的脸,有不少人这时要流泪的。

她像一只绵羊一样,脸向着一边忘我地哭着,一边用手拄着膝摇摇晃晃站起来。也许是错觉的缘故,一时节我觉得一切都摇摇晃晃的不得安稳。

时间流逝得缓慢,有时候简直一动不动,使我觉得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了,你眼睛看到哪里都有它们,但是不动。我觉得到这墓地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似乎我生来不久即在这浩荡静寂的墓地中了。先前那许多年的生活,只不过是给这墓地中的日子窄窄地镶了一个边儿而已。恍惚一想,就觉得自己的寿命真是长得可以。我想,我现在突然地老态龙钟了我也不会奇怪。而且我也不很在乎自己是个青年还是垂垂暮年的老者了。我常常觉得我和那些老得不堪的人是很一样的,只不过我穿了一件比他们更年轻的衣裳罢了。我甚至想,如果造化意欲,那么变我成一棵树或一朵野花,甚至如眼前的一个坟头,我都是乐意的。有病以来,随着疾病的加深,入骨入髓,随着疾病的花样百出恣意妄为,我已经愈来愈轻看形式了。心里也常有不拘于形的念头。譬如内心冲突搏杀得我无可忍耐时,便鼓动自己说,逃出去吧逃出去吧,逃到一个开阔之地,冲突和搏杀势必要涣散了。但人身的拘禁又像是牢不可破的,常有千马万马在这逼仄的黑洞洞的囚室里嘶鸣冲突,总是不得其门而出。

这一段时间里,毫不声张的墓地里又添了不少新的坟头。我简直哑然失笑起来:这是什么君王?端坐这里不动,而四方的朝贡者都源源不绝,摩肩相继?

那样的时候,我都会在草丛里伏得更低些,我从晃动不已的草隙间望着远远的地方前来送葬的人。他们像一片从天尽头缓缓飞来并呱呱呱叫着的乌鸦。那种送葬的声音是奇特的,与一切其他的声音很不一样,我一直想着那种与世相违的声音究竟是神授还是他们在悲苦无望的日子里摸索历练而得。也许是离得太远之故,我总觉得那种发于他们的声音与他们无关。这群忍耐着生存的乌鸦,老老实实地贴紧着地,只是沉默地走着罢了。他们把从他们中间死掉的人举过他们的头顶,似乎发自内心地承认死者是高于他们的,又像是要让居高者真确地看清死者,他们的确是奉献出来了。而那送葬的声音,就像是更其高过了他们,像是天上一条灰暗的河流,在他们的头顶缓缓流动。

我往往会不错眼珠地看完整个送葬仪式。

那时候从硬硬的草枝上掠过的风声显得很是清爽。我的心难得地静穆着。尤其当亡人被送入深土,几个人往坟坑里急切地铲土,另外的人跪在四周的坟间面向渐渐长高着的坟诵经时,那种混合着香味、草味的诵经声被风一缕一缕远远携来,似乎给人的听觉一种抚慰和麻醉。

我禁不住闭起眼睛,希望自己被麻醉得更深些,更久些。

但他们突然就纷纷起来了,拍着屁股上的土,摘着衣服上的草叶,毫无眷恋之心地离去了,比风还要迅疾。

我一下子像是明白过来,而且生出嘲弄之意来,我想从草丛里站起来喊他们留步,想让他们坐在这里扪心想一想,还到那混了很久的地方去做什么,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带到这里来么?可有这样的东西?坐在这里想是最好的。

但他们离去得那样匆忙,像是怕被谁逮住,跑得最快的人已没了影子,如同另一种消亡似的。

我原本想嘲弄的,想大喝一声的,但鼻根陡然一酸,声音不待喊出,泪水已经满了眼眶。

且让他们去吧,他们还有指望,苦也还没有受够。

我打算走过去,在那新起的坟头前跪一跪,用手摸摸坟头的新土。

也许是我总在远处望着的缘故,我总觉得那屡次来的送葬者其实是相似的一群。来时的滞重和离开时的纷乱匆慌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想不清那一次次被郑重送来的死者都是谁,为什么不一并送来,为什么偏偏要拖那么一段并不长的时辰。

在如此多的坟头间坐着,又不断地有死者送来,就觉得生是一件很轻微的事,几乎如同一个欺骗,需要不断地忍耐着才可以。

我是忍耐不住的人么?

跑到这里来就算完全地稳妥了么?

忽而像大海里跃起一个意想不到的浪花一样,我会莫名地突然地焦躁起来。

像是揭过了一层蒙布,使我看清我到这墓地里来的真实用心。我并不是来这里生活的,这里也并非生活之处。我来这里仅仅是一个逃避。我深知自己病重了,各种各样我所陌生的虫子一样的念头纷至沓来,都攒集到我身上,都要从我身上飞开。在我,这些念头就是病本身。我不知道这样的念头究竟有多少,从何而来。但它们已经来了,而且每一个念头都可以置我于死地。它们是危险的。它们寓寄在我身上,使我不但承担苦痛,同时使我也成了危险的。我怕自己伤人。会的。我已经不敢拿刀啊斧啊之类的东西,甚至连看见也不能。一看见,气氛立刻就异样了紧张了,鼓动和怂恿立刻推波助澜,恶浪滚滚,使我按捺不住。我已经很久不摸火柴了。我看到它就发抖。那是火焰,是大火,经我就成了毁灭之火。在我的梦里我常常看到我放的火,我和那些火舌一同颤抖着寒冷着。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因而使你们不觉得。我真的像一块石头那样紧紧的。我不怕人伤害我。人伤害我倒好了。但我怕我颤动而锋利的指尖触到另外的人身上。亲近我的人身上。无辜者的身上。在许多意味古怪的夜里,碗盆之间立着的切刀使我难以入眠。我真切地闻到呛鼻的血腥味,父母弟弟都在暗夜里静睡着,脖子那里亮开着吸引着,他们都像是静静地顺命地等着做我的牺牲。岂止切刀,什么都是锋利的啊,什么都是啊。

这墓地里的好处是没有我可危害者。它们似乎已被危害过了。野草和我是一样的,我撕扯它们,我们同得痛苦和欢乐。风声不可捕捉,始终不能攥在手里咬在齿间,况且我也无掘墓之心。(真是要庆幸啊,我还没有掘墓之心。但谁说得上呢?)在墓地里,我充其量只能搞自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这我是不很怕的。

问题是我要在这墓地里待多久?我的余生都要在这里待下去么?就我的年龄看,我该还有不短的一段余生,都在这墓地里过么?

可以不想这些,过一天算一天,而且也许会出现转机。转机就不要想了吧。

我已看清,这种病是逐渐加深的,而且会逐渐地宽泛起来,像是各样的病因你不可约束的意念都可以来。忽然一天我看到一则消息说一个男的怀孕了,立刻我肚里就不适起来,我想自己肯定是怀孕了。我就戴着口罩到药铺里去,我说给我买点堕胎的药吧。嘴里有烟的男人就翘起一边的嘴角噗噗噗地笑起来。

我记得原本这病是轻的,而且单纯,像大树只病了一根树枝,当时这树枝有病还是有原因的。但渐渐地就成了这样,每一片树叶都有病了,树根也有病了,病无所不在,而且排闼而来,让你连它们一一所来的路径都找不见了。

不是不求转机,而是根本就没有。

有时我也会莫名其妙地恼火起来,我想指天骂地,我说众生也多,为什么偏偏让我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老是置我于烈火巨浪之中?为什么老是让我身处绝境,连一再地退缩规避也不能换来一丝怜悯和恻隐?既然让我生着,何以时时拿死的白刃给我看?我究竟触犯了什么?但是不会有回答。只有吹得树叶翻覆变色的风声有意无意地咕哝着,我即使费尽心思也猜不透从我身边掠过去的一缕风声。后来我也就驯服了。我发现,只要烈火不即行将人毁灭,人是可以在烈火中苟延下去的。我后来为了安慰自己,就想,或许天地宇宙运行到今天,实在是积聚了不少怨气和伤疤的,于是就选择一些人来作为宣泄和暗示吧。他们触犯了么?他们也许触犯了,自己还不知道。也许他们并不是触犯者。

我原本向冥冥中呼叫过,把惩罚我的原因给我看了再惩罚我吧,那时候我会俯首帖耳。但现在我不呼号了,我也基本安于俯首帖耳。除非祸患自己在我里面发作起来,那我就只好不得安宁了。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我在墓地里果然躲过了无数的诱发之物,似乎许多奇怪的东西离我而去了,渐渐地要将我自己剩下来。这似乎是好的。但在墓地里待着和死有没有区别?是不是近乎一回事?

或生或死,总得明确选一样才是啊。

一天又来了一伙送葬的人。也许死者是一个家境寒薄身份低微的人,来送葬的人不多。实际上,一个人在世上活的什么样子在他的葬礼上就基本看清了。那天始终吹刮着劲风,呼呼呼呼呼呼的。野草像无数复活的幼兽那样可怕地叫嚣着。那些人诵经的声音原本就细弱,现在更像一束抖动不宁的火焰总是被风吹紧着身子斜向一边。我倒喜欢今天这个葬礼。在那些人履行完仪式,像风中的乌鸦拍打着翅膀要走时,我突然动了一门心思,我想跑过去,求他们把我也埋掉。这骤现之念像一个沉重的土块落到我心里,使我一时节怔住了。只有心像是泥浆中的青蛙一样活着。耳畔的风声有力而浑浊,硬硬的草叶借着劲风的力量不断地刺我的脸。日头的脸变小了,像是与这吹掠的风声有关。我神思恍惚地从这坟草间立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一些风中的布片那样越飘越远,直到汇入极目的苍茫。

那可否算是幸运的一天?

那天我见到了那个大家都以为奇特却又难以判定的老人。老人叫哈什目,我们这一带妇孺皆知的一个名字。他没有家,似乎连兄弟姐妹甚至父母也没有,一直过着漂泊无定的日子。他身上总有着很多东西,有饭锅面袋,有铺盖枕头,有雨伞汤瓶,有针头线脑。你是说不清他身上背着多少东西的。衣服也是层层叠叠地穿,从脖子那里能看到很多层衣领。衣裳下面也还有东西的。这样一来,就使他成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庞大复杂的人。他总是走得缓慢,像是后无催迫,前无吸引,连他的一双木头木脑的脚也像稳稳地深想着什么。他低头走路,从不抬头看一看天空、远处、周围,从不看一看别人,像是无可看似的。有时候人们会点点戳戳说他,他就那样低着头,带着庞大的自己在人们的点点戳戳里无声响地过去了。人们觉得奇怪,想不清他身上那么多的东西一件件都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一律悬系在身上,不累么?但他似乎是不累的。使你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像是负担,而是很随意自适地寄存在他身上。实际上除了那个铜汤瓶,自他身上解下任何东西随地一扔,便是垃圾了。但附着在他身上就显出意义和用处来,简直是一样也不能缺。他身上最显亮色的就是系在腰间的铜汤瓶。这里的人常用这种东西做净身用。他净一次身多麻烦啊,要把身上这么多东西一一解下可真不容易,还得一样样再系上啊。有时候你觉得那汤瓶并非他自己系在腰里的,然而是谁呢?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他在偏巷闹市中踽踽地走,那时候我们是有恃无恐的一群,是拿他当疯子看的,在他后面追着喊着,把死麻雀死老鼠往他身上扔,噗,死麻雀一类在他身上一声闷响,无趣地掉下来。他是不回头看的。我们知道好欺,便更贴近去,将他后面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挎包掀起硬浆浆的盖子,记得有不少土豆昏沉沉地睡在里头。拿出两三只来,赶到他前面去给他,笑嘻嘻地将他捉弄,说,给,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他是个脸上多肉的人,但是没有哪一块显得凶恶。两片唇都很厚,就把下面的唇耷拉着。胡子也潦草,而且总像是被汗湿着。他看到土豆,舒开肌肉欣悦地笑起来,很慈爱地看我们。给,拿上,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我们的声音不免小下去。他就笑眯眯地拿了,一只手拿一个,有些缓慢地走远了。大概是禁不住得意,我们向家里人炫耀过这样的事,老人很忧郁地告诫说,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戏耍为好。

很多年后我读《悲惨世界》,其中冉阿让这个人就让我一再地想到哈什目。

然而我不见他已很多年了。几十年岁月,已使他和我之间如隔了茫茫远水。只是有一次不经意听父亲说,他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哈什目,在路边做了土炉子,用路沟里的干树叶烧土豆吃。父亲说要请他到家里来,但是他不肯,只是撅了屁股一边咳嗽一边吹枯叶中的火。父亲说着看我。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想请他来给我看病。母亲埋怨着,立刻唆使父亲再去请。我虽不说但也指望着。一会儿父亲回来,说已经不见了。我就在冻得脸色发青的父亲面前冷笑了。

想不到我在坟地里会见到他。

我是在一个墓碑后面见到他的。

原本我们这里,尤其回民,一贯不大立碑的。但这两年林林总总也立起了不少。有些坟被漂亮的五色石密密地覆盖了,这是怕雨水进去,怕鼠在上面打洞,在强烈的日照下面,圆润多彩的石子像在清澈的水底那样闪烁着,像是多了一分热闹,倒失了坟墓的本色。坐久了,一只鸟的突然蹿出使我发现草丛中有三个茶色的鸟蛋,它们像把头簇到一起密谋什么,见我看它们,立刻噤了声。这蛋是很容易破碎的。我惶恐起来。那只蹿出的鸟在我头顶不远处泼妇一样多事地骂我。我立即起身,想胡乱走走,以便起念回头时再也找不到这地方。我匆匆走起来,多拐着弯儿。

看一看各样的墓碑吧。我对自己说。

专门找了看时,就发现墓碑并不是很多。更多的坟还是安于无名无姓。碑上自然是有字的,我像刚刚识字的人那样一路缓缓念过去。原来有些人竟是上海、北京等地方的人,他们为什么竟埋在了我们这样一个偏僻蛮荒的地方呢?他们的坟与周围的一同静默着,一点也看不出上海、北京的样子。有两个碑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碑高大而厚实,简直像个武士,上面用很见功力的隶书一路写着“先父刘宗明(县长)大人之墓”,下面儿男子孙像尚未长大的果子那样密缀了满满一排。另一个就是比枕头大不了多少的坟墓,看土色时间并不长,但是已长出几棵草来了。这墓的碑斜倚在坟上。说是碑,实际是一方盖房用的土块,上面大概用树枝什么的写着三个咿呀学语似的字:阿依舍。只这么三个字。如果下一场雨,再经风吹吹,这仅有的三个字也会很快没有的吧。看这坟头,阿依舍大概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罢了。这些都是用不着我感慨什么的。想不到我还见到了二奶奶的坟。我上中学时寄居在二奶奶家里,一住就是八年。二奶奶一生百病缠身,说来是个很不幸的人。关于二奶奶的不幸,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发在江西的《百花洲》杂志上。二奶奶晚年眉毛都白了,问我说,孙子你见过眉毛白了的人么?说着就惨笑起来。我一次进屋去,见二奶奶吐出舌头来用镜子照着,见我进去了依然照,说你看我的舌头都硬了。现在二奶奶已有了自己的坟头,像那些生前混得很不错的人一样,二奶奶的坟前也端然地有了一座碑。原来是二奶奶的女儿立的,上面也是隶书写着“慈母纳彦珍之墓”。然后是姑姑的名字,旁边还有两个名字,但是被狠狠凿掉了,像很刺目的伤口。我在想着那两个凿掉的名字是谁,为什么要凿,谁凿掉的。我想着这些,突然就似看到二奶奶从一面镜子里吐出硬硬的舌头来了,我心里突然有无名的火起来,我想把这碑推倒。我忍耐着。我知道我的行为越少越好,但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碑上,我推几下,碑一动不动。我便用了力推,碑大概埋得不浅,还是不动。我便擦擦额头,高兴起来。这就怨不得我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咳嗽。我就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

手很快就麻了,里面像有着电流的疾行。手麻是不算什么的,包括头皮发麻都是不算什么的,心异样地狂跳着我也习惯了。

循声看去,一座碑后面伸出两只像是走过千山万水的脚来。

我想起那天那个老女人,我不是虚惊了一场么?我的拳头早就握得紧紧的了,但我觉得依然是用不上力的手掌。我也想咳嗽一声,但声音出不来。我盯着那双像从破烂堆里拎出来的大头皮鞋,如果它们突然消失,我的惧怕就是有理由的。但它们一直不消失,而且很触目。我隐隐看到鞋带的头儿微微动着。我咬紧牙关,提着两个怎么捏也捏不紧的拳头,头发直竖着,一步步探过去。

我就看到了那个老人,哈什目。

他像伐倒的树冠那样枝杈交错地坐着。他在补袜子。大手里拿着一根没有线便不大被看见的针,像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头。下唇沉甸甸地垂着,显出他是很用心的。大概是我的影子让他察觉了,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头补着了。简直奇怪,他一点意外的意思也没有,似乎我早就站在他面前了,似乎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连一点打量我辨认我的眼神都没有。看得出,再换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这样望一眼罢了。

好啊好啊,这样便好啊,应该这样啊。我窃喜着。他努力使针扎过已补得很厚了的袜子去。

日头在最高的地方定住不动,无边的墓地像大海在浪涛翻滚的某一瞬间突然地定住了,使人脑袋空空地站立不稳。

连轻微的风声也没有,连野草也像是带着焦灼的面孔暂时地睡了。

老人身上的件件东西都在我眼里异样了起来,像是深具意味。在这样一个地方遇到这样一个老人,我真有一种遇到了神灵的感觉。这时候他要是拿他身上的一片布换我全身的衣裳,我会毫不犹豫不求原因地换的。

我奇怪地振奋起来,我心里有妄想了,我的妄想那么大,使我觉得我心里有许多欢快的小鱼游过去了。我突然觉得我今日能得遇他无疑是天赐良机,无疑有着宿缘在,我必须抓住这机会。我可不能错过。这一次错过一辈子就没有了。我似乎听到我自己的告诫声。我曾有过不少奇怪的念头,譬如突然看到一个东西,在许多东西中它像是主动向我眼里跳来。那么我的心就动起来,似乎有声音在我耳边催促说,吃掉它吃掉它吃掉它,你的病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有一次这声音鼓励我吃掉一把刀子,我把刀尖在齿间咬了很久,咬得我牙痛,我的眼睛好半天都定住不动,然后我突然夺门而出,狂奔着,把它扔入渐渐浓起来的夜黑里。但今天我觉得我是对的,这一种巧遇加固了我的信心,而且我坚信并非巧遇,而是着意安排。我想面前这老人一定是很清楚我的,他来这里并非为了补袜子,而是专门为我来的。补袜子是个隐喻和象征啊。那么小的针补那么旧那么厚的袜子,是啊,伤疤一层一层是很多了啊,很厚很硬了啊,疗救的针扎过去是很不易啊。老人家,用你的针刺我,我不痛。我的疾病就要到头了么?我想抱住老人的脚贴住面孔哭一场。要知道我在任谁面前也不能直抒胸臆地哭啊。我不能哭啊。我想抱住老人的脚哭一场啊。老人家,你要救救我啊,你再不救我就不活了。活着活着,呸,嘴里空空的,只有一些牙和舌头,我忍够了。我为什么要忍,我能忍个什么结果,这么多的人都死掉了。他们最终得到了什么?要让我活就允许我好好活几天吧,不要把碎密的针尖暗暗往我心里撇。要不我就死。老人家,要不我就死。要不你给我说明白吧,我什么都不明白,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我又不能问他们。他们像是知道的,问的时候就围过来回答我,但谁能救我?他们指甲缝里不痛,心里面没火,也不怕头发像绳子那样吊在树上。他们是说轻省话的,轻省话是不可以说也不可以听的,老人家你就不。老人家幸好今儿你在这里了,这是我们之间的宿缘啊,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你,我想你也是想见我的吧,良医也指望着遇见他的病人,要知道我周身大火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一个能救。我就知道你是想见我的,你若无意见我,我寻你也寻不见的,今儿我并没去找你,但你就在这里等我,这是我的命啊。老人家,你坐在这里真是像,我从心里服贴着。实际上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那么你说与我听听吧,也许我一听就明白了,也许我一明白病就好了。老人家,你要是说,孩子,你的病要吃我的皮鞋,要在冰层里冻硬了吃。我吃得下去啊老人家,你把它变成铁我也吃得下去啊。我会香香地吃。你脱下来吧老人家,脱下来吧,我现在就吃,我当着你的面吃。你不要担心你没有鞋穿,我会买世上最好的鞋给你穿。也许什么鞋也不比你的鞋,可是老人家,救救我吧。为了我,你慷慨一次吧。

我觉得自己像一团烈火一样燃烧着。我不断地摇着头,我可不能让烧昏了。然而我知道我的表面还像一口密封的缸那样不动声色。我多么会压抑自己。像纸包着烈火,但是纸却不变色也不大慌张。这些我练出来了。我里面杀声震耳外面常一声不吭,似乎我是一个最不能激动的人。也许正是这样的压抑正是这样的一声不吭使我的病由一片乌云酿成了乌云遮天之势。我暗想着怎么向老人开口。

他竟像女人那样举起针,在他皱纹密布的头上蹭了一下。这时他顺势望了我一眼。

我觉得这一眼大有深意。

我立刻跪下来,我说,老人家,你今儿救救我吧。我这样说着,滚烫的泪水冲着我的脸流下来。

我紧紧抱住他的双脚,硬硬的鞋尖抵在我的脸上,使我有近乎亲切的疼痛。

我抱紧着,我不会丢手。

我觉得他在推我,他推得很有力。像不是用一只手。还咕哝着什么。但是我不会松手。

后来他像是不再推我。

我不知把多少泪水流到了那双硬得像铁一样的鞋上。我把我哭累了,已没有泪水再流下来。我的脸硬硬的,像鞋底。我不想动。我想脸挨着这大头皮鞋天长地久地睡一场。

但他又开始摇我的头,还揪我的头发,鞋也鹰爪下的兔子一样狂躁地动。我只好抬起脸来。

我看到那么一双难以言道的眼睛。那眼神令我胆寒。

我像从一个梦里醒来。梦那么大,使我醒来的地方像是一个边缘和绝境。我起来。我束手站立着,浑身冰凉。老人不再理我,像一头受过重伤的狮子那样忙活着,把袜子针一类都收起来,拉起好几层衣襟,把袜子装入一个很深的口袋里,把针别到脏得像牛皮纸一样的领口那里。他显得有些凌乱,像在谁的逼视下做这些。一丝怜悯和厌恶像阴冷的风那样极快地从我心里掠过去了。我看到他把手指像螃蟹那样撑开在地上,摇摇晃晃地颤巍巍地站起来,他身上那些东西细碎而含混地乱响着。

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像有些蛇正在悄悄地变为我的手指。我心里的火舌像蛇信那样吞吐着了。我真想猛扑过去把他推倒在地。

日头白了眼睛看着,像是不参与。

他就离开我走了。走了几步又停止,但还是匆匆地走了。我没想到他也会如此匆忙地走。拦住还是不拦?我心里激烈地交锋着。好在他很快就走远了。我狠狠盯住他的背影,突然不想再看,转过身去看另外的地方。我再转过头时他已走得没有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坟墓依然像瞬间定住的大海那样显出某种惊愕和茫然来。

那天我在墓地里一直坐到车轮一样大的日头沿着墓地的边际缓缓落下去,然后夜色从野草和坟坑中缓缓升起来,升起来,直到高过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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