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大好”是个新名词,而且应当是革命大词典里的条目。虽说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但当时并未听到这种说法,全国解放后,才渐有耳闻,第一次听到是哪年哪月哪天,失考。但印象最深刻的有两次:一是在1962年全国大饥馑、浮肿病蔓延、不少人被活活饿死时,我在上海听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的报告,他居然连续三次说“形势大好,空前的好”,实在令我大惑不解;二是十年动乱时,报刊上没有一天不说形势大好,我在“牛棚里”,见到老棚友写的思想汇报,总是要写上这几句:“当前全国形势大好,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其实,棚友们心里很清楚,此新式“革命”八股也。按正面文章反面观的原则,谁都知道:打倒成风、揪斗不止、武斗酷烈、经济瘫痪,就是所谓形势大好的注脚,事实胜于雄辩。
如此看来,似乎“形势大好”又是极左分子与“四人帮”的专利,至少也是他们用以欺世惑民的法宝。这究竟是咋回事?同样令我有些纳闷。
其实,形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是形势大好还是形势大坏,历来因人而异,“横看成岭侧成峰”。譬如北宋末年,民族矛盾、阶级矛盾交织,社会秩序动荡,盗贼蜂起。《水浒》中的好汉之一(此时尚未上梁山泊入伙)杨志,就曾经实事求是地对北京大名府梁中书说过:“……今岁途中盗贼又多……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他知道是金银财宝(按:指押送‘生辰纲’的财宝),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一言以蔽之:形势严峻,或形势不好。大官僚梁中书倒没认为杨志是污蔑大好形势,因此同意杨志采取的安全措施,杨志这才“便委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上路。但上路后,梁中书家老婆帮的要员“奶公”谢都管,依仗自己的特殊背景,倚老卖老,反对杨志的安全措施。究其因,是对形势的估计,与杨志截然相反。每当杨志强调“途路上千难万难”,“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老都管即痛斥他:“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显然,在老都管的眼睛里,天下太平,形势大好。正是由于他对形势的错误判断,严重干扰了杨志的保安措施,终于使生辰纲在黄泥岗被劫,杨志差一点跳岗自杀。这里,且不论吴用等所劫的生辰纲,是贪官梁中书搜刮的民脂民膏,仅就对当时国内的形势分析而言,老都管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千金小姐不会当奶妈,奶妈的老公十之八九是乡曲愚民。因此,老都管说北宋末年形势大好,是由两个字造成的:愚昧。这类人物,如果换一个场合,明明形势不错,他也会说形势一团糟。我在杂文《九斤老头考》(见拙著《牛屋杂俎》)中即曾指出《儒林外史》中替大乡绅看坟山的老人邹吉甫,吃肉骂娘,十分留恋洪武年代,把比洪武时期强多了的永乐年间,一贬再贬,要言之,也就是形势不好。以是故,我给邹吉甫戴了一顶帽子:“九斤老太”式的“九斤老头”。至今未见有人出来为他鸣不平,想来我绝对没有冤枉他。
当然,从历史上看,如果有谁认为只有谢都管、邹吉甫这类无文化者,才会错误估计形势,那就未免太天真。苏东坡,大笔杆子也,但他反对王安石改革,在《上神宗皇帝书》中还不是把王安石主政后的大好形势,说得一团糟?明代攻击张居正改革最厉害的人,不是小民百姓,也是某些政治家、大秀才。由此可知,谢都管、邹老人辈又何足道哉,倒是那些以政治家、大文人面目出现的歪曲大好形势者,引经据典,蛊惑人心,“曲儿小,腔儿大”。但是,鼓噪声中千帆过,黄河毕竟东流去。历史从来就是这样前进的。
8月7日于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