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口袋,倘若以用途来划分,无非是两大类:装钱、装物。不才少见多怪,生平所见口袋中,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有二:一是童年时所见新四军战士所背米袋,常常未能装满,看上去有点“松松垮垮”;二是四十年前,在复旦大学求学时,中文系的赵宋庆先生给我们上文学史,此老留着贝多芬式的长发,身穿长衫,走上讲座后,手伸进裤袋掏东西,身子渐成四十五度状,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支粉笔。我很惊异他的口袋怎么会那样深?而且掏之良久,亦仅粉笔一支而已。如此看来,似乎口袋并无文章可作。其实,绝非如此。倘若形象一点说,中国历史就是一只“剪不断,理还乱”,举世无双的大口袋,只要你钻进去稍稍翻动一下,就会发现口袋是太有说头了。
不必去考证是谁发明了口袋。事实上,即使是国学大师,倘若考证此事,也肯定是“枉抛心力作英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二十四史,就是口袋运动史。对广大蚩蚩小民来说,口袋足,知荣辱。这里所说的口袋足,是指最低意义而言,即尚能糊口,风雪年关时,杨白劳们、喜儿们,还能有两升白面、两尺头绳。而反过来,如果他们口袋里一个铜板也没有,锅灶上结了蜘蛛网,就会揭竿而起,吃大户,抢官府,用暴力手段争取自己的口袋也能鼓起来,这差不多就是历代农民造反史的缩影。而另一类人,不过是为了夺取黄绫袋里的金印,最终目的也还是使自己口袋里的财富永远装不完,甚至富甲天下或富有天下,并妄图“子孙永葆永享”。第一类人,令人同情,第二类人,令人憎恶;因为正是后者的巧取豪夺,才使前者的口袋空无一物。
回顾历代口袋运动史,耐人寻味。而从根本上说,封建统治者很难吸取历史教训。每个王朝前期尚能注意前朝被口袋运动覆亡的教训,中叶后即弃之脑后,真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五代梁时,浙江奉化有位布袋和尚,经常拿一只布袋,见物即讨,然后又在人前倒出来,说“看看”。显然,他颇有透明度,收入、支出,毫无隐秘。临终前说偈,有谓“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对横征暴敛、贪赃枉法者而言,当然永远是“自不识”。据徐祯卿《翦胜野闻》记载,明初有人在破庙里的墙上,画一布袋和尚,并题诗曰:“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又何妨!”微服私访的朱元璋看到此画时,墨迹新鲜,但庙内空无一人,也许是知情者特意画给他看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家,真正能悟此诗真谛,恐怕为数寥寥。而几乎无官不贪的众多官员,倘若翻开其中绝大多数人的口袋,绝对不会像赵宋庆老师那样,只有一支粉笔,则是毫无疑义的。中国历史上真正袋中如洗的清官,只有几十人,为数之少,足可说明一切。据《濯缨亭笔记》载,明中叶后,“人皆志于富贵,位卑者所求益劳,位高者所得愈广……时人语曰:‘知县是扫帚,太守是畚斗,布政是叉袋口。’”可见贪污成风,权越大,贪欲越大,口袋也越大。但是,取之不义,终难避免垮台。“千层浪里翻身,万丈崖巅失足,猢狲裹在布里,老鼠走在牛角。”(明·屠隆:《娑罗馆逸稿》卷2)落得这样的下场,悔之晚矣!
遥想古人,寄语世人:如能想到新四军战士——当然还有八路军及他们的前身红军战士的米袋,恒念创业艰难,又当如何?让我们还是回到布袋和尚的话题上来。岳飞之孙岳珂曾有诗曰:“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不知贪心甚炽者读此诗,能从中有所悟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