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宋王府的王世子行及冠礼,王府里公卿勋贵往来如鱼贯,是近十几年里难得的热闹。冠礼结束后,王府里办堂会以娱宾,连本大戏原本要唱满三天,可唱完第二天后,王世子年少好新鲜,让王府属官把戏班子都打发走,去操办一场杂耍堂会。
办堂会本是为了体面荣光,因此王公贵胄、高官显宦家的堂会必演连本大戏,方能显出家世堂皇,只有那些俗吏商贾等小门小户负担不起大戏的挑费,这才将就地找人来演演杂耍、弄弄皮影、听听鼓书,勉强冠以堂会之名号好装点门面。所以世子这一要求其实颇为非礼,而对从来没操办过类似堂会的王府属官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挑战。
好在王府纪善官林承恩颇有办法,他直接派人找到天桥市场江湖人自组的行会,让会首将整条街的杂耍艺人组织起来,连夜编排好节目,第二天直接上场。幸好那些杂耍艺人们一个个艺业精熟,虽然在贵人面前表演难免都有些胆怯,但好歹演到临结尾都没出什么乱子,堂会的主人王世子与他招待的客人们看的也都笑语盈盈,抚手频频。
这让站在后台的天桥会会首莫斐稍稍松了口气,他回头冲身边的王府下人陪着笑邀功道:“宋管事,咱们天桥的人可还堪用?世子那边可还喜欢?”
宋管事笑眯眯地点头答道:“还不错,世子还算满意,你们这些玩意儿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看起来还真有点儿趣味。”
这时有个年轻人端了茶上来,两人提心吊胆一整体,确实有些口干舌燥,因此宋管事接过茶润了润嗓子,又稍稍收了些笑意,对头发花白的莫斐说道:“会首且宽心,只要全场演下来不出岔子,赏赐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对了,你们的大轴可别掉了链子失手了,为山九仞,万万不要功亏一篑。”
“哈哈那哪儿能啊。”莫斐干笑着保证道:“我们大轴的节目在天桥演了有大半年了,一次事故都没出过……”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候场处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周围的人也都随之轻声鼓噪起来,莫斐心中咯噔一下,连跟宋管事告罪都顾不上,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沉着嗓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一个个大惊小怪的,别吵着院子里的贵人!”
当即有嘴快的嚷嚷道:“会首,不好了,老田伤着了!这大轴怕是上不了啦!”
老田是个身长八尺体型魁梧的汉子,他穿着短衫,浑身肌肉虬结,任谁看到他都免不了赞一声“壮士”。然而,此刻的他却捂着胳膊坐在地上愁眉不展,看到老田迎了过来,他闷着脸主动说道:“刚刚抬竿子的时候,肩背的地方突然撕裂般痛,可能是拉伤了,现在使不出力气……”
他本来要在大轴上表演的节目叫“节节高升”,用俗话讲就是“爬杆儿”。表演时他一人举着几根数丈长的竹竿,而那几个他养着的身体轻盈的半大孩子则会爬到竹竿顶上进行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表演,或站直或倒立或迎风扯旗,甚至你来我往做搏戏状。
孩子们在离地数丈高的竹竿顶上如同在平地一般游戏,更不用说下面持竿的老田还会进行一些换竿、抛竿等特技,足以让观众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又忍不住为之慨叹。这个节目在天桥里表演过近百场,每一场都会被观众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连绵不绝,谁曾想竟会在当下这最关键的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拉、拉、拉拉伤?怎么早不拉伤晚不拉伤,这个时候拉伤啦?!”莫斐能当上会首,自然有一番旁人不及的气度,但遇到这种突发情况也难免结巴了一回。
“哎呀,别慌,都别慌!”宋管事也紧跟了上来,他顾不得埋怨自己的乌鸦嘴,抢着问道:“少一个人不能表演吗?还有,你的伤如果不是很重,能不能先简单包扎一下,在台上忍一忍?”
老田张口结舌欲言又止,老脸憋得通红却半天没发出声来,还是勉强恢复镇定的莫斐替他说道:“这节目他是根本,少了别人都可,唯独少了他不行。而且这不是能不能忍的事儿,本来就是千钧一发的表演,稍有差错让竿子歪了一下,上面的孩子掉下来摔坏了还不打紧,就怕坏了贵人的兴致……”
“那该怎么办?”宋管事也蹙起了眉头,“有人能替他吗?”
莫斐摇了摇头,“一时间哪里去找跟老田一样天生神力的人,就算找着了,没有几年的苦练也不敢让他直接上啊。”说话间,他已拿定了主意,抬头说道:“事到如今,只能换节目了,老少爷们儿们,你们谁还有压箱底的本事能拿得起这个大轴的,现在赶紧站出来。”
他的眼神在人群中缓缓地环视了一圈,然而现场的气氛霎时间凝固了起来,过了半晌都没有人出声,更别说站出来了。无奈之下,莫斐只能伸手一指,点名道:“王老哥,你们彩字门的花样多,往日堂会时也多有攒底的时候,这回救场的事儿也就交给……”
“别,莫会首,真不行。”被他点出来的老头苦着脸摆手道:“我看家的本事刚刚在台上已经拿出来了,其他就是些小把戏,拿不起这大轴。”
“那,那老陈,你……”莫斐还要点名,那老陈也不等他说下去,直接站出来说道:“会首,我也不成。这么跟您说吧,咱们这些下九流的杂耍艺人能来王府里表演,哪个敢不尽心尽力?大家都已经卯足了劲儿,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手段。可正因为如此,这个大轴就最不好拿,反正我是拿不起的。”
“这是为什么呀?”宋管事听不明白,其他艺人却都轻声附和了起来,显然没人肯在这危机的关头挑这个担子。莫斐作为行里人自然懂了大伙儿的意思,大轴大轴,必须得够分量才能压得住台,前面的节目一个个都是最拿手的本事,既讨了贵人们的欢心,同时也一步步推高了贵人们的期望,所以这个大轴也必须比前面那些更精彩才行。否则头重脚轻,让贵人们的期望落空,赏钱少给一些还是小事,万一让贵人觉得你是故意不用心,有心消遣他,那这般罪责可是没人担得起的。
就在莫斐使劲儿想辙的时候,宋管事也着急了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对围在身周的杂耍艺人喊道:“救场如救火,上面的节目差不多要结束了,甭管是谁,能上就行,赶紧站出来呀!”
莫斐却没有再做类似鼓动的尝试,他对这些江湖人最了解不过,他们一个个早就习惯了谨小慎微的生活,没有半点担当出头鸟的勇气。这个时候就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用会首的威望和权力,强逼着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彩字门的王千手,而对方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哭丧着老脸冲莫斐连连拱手,无言的求饶。但做了决定之后的莫斐已经硬起了心肠,转过身来向他做了一揖,正要说话,却被身后另一个人声音给打断了。
“要不,让我来吧。”
所有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挠着脑袋笑嘻嘻地说道:“既然大家都不愿意攒这个底,那我或许可以试试。”
“你?”宋管事瞅这人有些眼熟,顿时想起来他就是刚刚给自己端了杯茶的少年,因此下意识问道:“你不是打杂的小厮吗?”
“宋管事,他是我们会里一位说评书老先生的弟子。”莫斐认出这人后,赶忙对宋管事解释道:“还没出师呢,今天带他来是让他见见世面顺便打打下手……”
“哦,那是我弄错了。”宋管事脾气倒好,却又皱着眉说道:“评书倒也是能上得了堂的节目,可堂会这样的场合,好像不太适合说书吧?”
“您说的对,这孩子瞎逞强,您别当真。”莫斐找补了一句,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说道:“曾寿,你小子捣乱也不看看时候,还攒底?别说堂会上本就不适合说评书,就算可以,你跟范先生才学了几个月啊?真是没学会走就想着跑……”
“莫会首,我可没捣乱。”被厉声批评的少年曾寿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道:“我又没说我要说评书,我可以上台学像生啊,那是我自小跟我师父学的,在津门的时候也跟堂会里压过轴,放心吧莫会首,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人。”
“学像生?”宋管事显然没听过这个词,莫斐却来不及解释,他神色不由得郑重了起来,开口问道:“你会学像生?那你师父是……”
“张丑儿。”
莫斐一拍手,叫了声“哎呀,你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