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惜月非要留在流漪宫过夜,说什么现在我都是他的妃子了,就算同床共枕亦不敢再有人说闲话。可我担心的岂非是这个,如今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万一真说不准了是他妹妹,岂不是乱了大伦。
我使了性子不进屋,就坐在凉亭里抬头望着月亮。惜月就在我的屋里,透过窗子便能轻易地看到我的一举一动。小昭给我端了水果出来,然后就在一旁安静守着。
就在我望着一轮弯月目不转睛的时候,自屋内飘出一阵悠扬清雅的笛声。我有些诧异,收回目光往屋里看去,发现竟是惜月在吹奏玉笛。这是一曲《月夜殇》,是前朝时期一位落魄公子所著。其意思为了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岔满与哀怨,所以曲调异常的悲伤愁惆。
我看着窗前正吹着此曲的惜月,不禁也跟着这个乐曲感慨了起来。且不知这首曲子透过这流漪宫的窗子,渐渐飘向整个苏阳宫的上空,而我也像是随着这音乐,看到了这苏阳宫里发生的一切。
曲子飘过善阳宫,三皇子正在满腹愁绪地想着与小昭的事情未得到解决,皇家子孙的命运果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即使连是爱是恨,自己都决定不了。哪怕他不喜政事,低调做人,最终也是逃不掉命运的抉择。
飘过瑞祥宫,鈺太后正在几个宫女的伺候下入睡。可待所有人都退去之后,她仍旧翻来无覆无法入眠。作为后宫之主,烦恼的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麻烦。
飘过承涚宫,偌大的殿中,却独独留下她一人。深宫幽幽,却独有美人落泪浸花。失去六皇子之后心中那种常人所不能理解与明白,甚至不曾体验过的痛苦,都是滋长她心中仇恨的最大因素。
甚至飘过那些我不曾涉足过的宫殿,在那些我从不曾见过面、从那些我不曾认识过的人眼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伤痛、烦恼与恨意。
直到小昭打断我时,我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惜月的吹奏已经结束。小昭皱着眉头问道:“小姐,你真的打算不进屋去吗?”
我往窗边看了眼,发现惜月还在,于是便连忙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说完,我又猛地抓住小昭的手臂,“今天晚上让我去跟你睡吧。”
“什么?我?”小昭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我看还是不要了,我怕皇上会气得把我给‘喀’。”她说着,然后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有那么严重吗?”我起身拉着她便往她的房间跑去,离开的那瞬间,背后便接收到一束像是要刺穿我心脏般的凌厉目光。我不禁在心里恐笑了几声,看来这倒是真被小昭说中了,连目光都能杀人了,估计心里已经有想把我掐死的冲动了。现在的我就像被放到案板上的鱼,非死不可,却非要作怪去挣扎几番。
我咬牙狠心地在死之前拉着小昭赶紧回到了屋里,躲避掉惜月那冷若冰霜般的目光。人只要心里有鬼,睡觉都会不安稳。看来老人家的话果然是没错,那天晚上,我真的没睡好。因为心里装了太多事,睡不踏实。所以一晚上不是作噩梦就是眼睛闭上也睡不着。最后闹得连小昭也跟着遭罪了。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惜月从床上抓了起来,等我清醒了一看,发现小昭早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干什么啊?”我都来不及梳理头发和穿上外衣就被他粗鲁地从小昭的房间拉了出来。一出来就碰上小昭端着洗脸水来,见到这情境,明显有些愣住了:
“小、小姐,皇上,你们……”小昭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一大早就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我心情也大不好起来,甩开惜月的手我便朝他吼了一句:“管它天大的事,等我梳妆完再说。”在惜月郁闷不已的目光中,我转身冲回房间。
等我打理好出来,发现惜月正立在门边,刚想叫他,却发现他竟然靠着门睡着了。我打量着他的睡颜,安静而美好。睡着的时候,是多么的没有心计,而且看上去就像单纯的孩子。既然这么早把我叫起来,为什么自己又站着都能睡着呢?该不会是他昨晚一晚上也没睡吧?
像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猛地就将眼睛张开,慌忙说道:“梳妆好了为什么不叫我?”
我偷笑道:“你还是睡着比较好看。”说完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
他对我挤眉弄眼,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拉着我往外走去。
“去哪儿啊?一大早的,这宫里的人都还没起床呢。”我不解地问道。
他一边走一边答道:“带你去见一个人,或许对你找到自己的身世有帮助。”我顿时错愕,惊呆呆地望着前方不曾停下的背影,那背影里,是我熟悉的惜月。这段时间以来我因为好些事情误解他,却始终忘了,作为一国之主,他心里的那份无奈。
“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起,当年在流漪宫居住过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你说你一个晚上没睡,是在想关于我的身世的线索?”我骤然停下,看着他疑惑转身。那突然落到我身上的关切目光,有着久违的熟悉感和令我不能逃避,不得不面对的迫切。
他却只是看着我,好半天没说话。就像是在用他的目光无声地诉说,为了我,做什么也值得。那一刻,即便心里对他有再多的误解,也统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想,如果我能给他什么,我一定给。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所以,这些情,统统只有先欠着。
思绪间,惜月已经带我来到了未央宫。未央宫是冷宫,我大概听说过一些,里面住的是先皇的另一位妃子晚妃。晚妃刚进宫时非常得宠,可是后来却不知因为犯了什么错而被打入了冷宫。个中原因除了先皇和晚妃本人之外,竟无人得之。在这时常就会传出谣言的宫中,也会有这样一堵不透风的墙。
未央宫很冷清,不似流漪宫的那般冷清,因长年未有人来此走动,所以宫墙外都开始长起了一层层青苔,连朱红色的宫门都开始掉漆,甚至结起了蜘蛛网。看上去甚是悲凉。
惜月带着我走上前去,推开那扇久未被人碰过的门。朱红色的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院子里却跟外面全然不同。左边池塘绿柳,右边凉亭桃树,布局与流漪宫几乎无差,但是是整个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又全然不同。
看来这晚妃虽已很多年不曾出过这扇门,但在生活上去未曾亏待过自己。我和惜月在前院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晚妃的身影。于是又绕到后院,果真在一片菜地里发现了正蹲身在菜园子里,一身素布衣裳打扮的晚妃。连头上都未戴任何珠钗,只以素布挽起一头青丝。
惜月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晚妃娘娘。”虽年岁久远,但他仍肯称她一声娘娘,就表示他早已不在乎她当年犯过什么错了。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晚妃愕然顿住,半晌才起身回首。那是一张令我有些惊讶的脸,慈眉善目间又不失高贵典雅。可说是风姿绰约,难怪晚妃当年还有艳绝奉昭一说。
“你是?”她凝着眉,望着惜月。
知她久未出门,惜月便浅笑道:“娘娘可还记得惜月?”
“惜月?”她喃语着,望着惜月好半天才缓缓苦笑道,“原来是鈺真儿的儿子啊。”
我不禁皱眉,看来这个晚妃当真是万事不惧了,竟然都敢直呼鈺太后全名了。可惜月却不见生气,反倒很有礼地说道:“惜月此次前来,是有事想找娘娘帮忙。”
晚妃一听,不禁嘲讽道:“这未央宫已经数十余载不曾有人踏足过,你这一来就让我帮助,倒真是让我成了需要的时候便用用,不需要的时候扔在这未央宫的人了。”她说完,意欲深长地看了惜月一眼,目光顺带扫过我,然后毫不停留地朝前院走去。
惜月有些许地愣住,回头看我时,我亦满脸无奈。当一个被关在深宫之中的人,十余载都未曾被人过问一句,没有人来看她一眼,问问她还好不好。甚至连她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样的的一个人,确实很难接受别人找她便是要她帮忙。
惜月却仍旧不死心地跟上去:“娘娘,此事只能请你帮忙。只要你知道事情真相,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晚妃急匆匆的步伐骤然顿住,片刻,她回头看着惜月,目光甚是犀利。一字一句有力地说道:“当初,是顾微漾将我关进这里,如今,要求我,就让他来。”
听到先皇的名字,惜月瞪大了眼怔在原地,见状,晚妃不禁勾起嘴角嘲弄地笑道:“他不肯来,就别想从我这里听到半点儿当年的事情。”
我一惊,看来这个晚妃果然聪明,早知道自己会遭此一劫,所以才会给自己留了这么个后招吗?
见惜月半晌没有反应,晚妃转身便欲离去。却突然听见惜月说道:“父皇已经去世了。十六年前,你被打入冷宫后的第三天,就驾崩了。”
晚妃再次被惜月的话定立在原地,她的肩膀似乎微微抖了两下,手中的松土工具砰然落地,与石板小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