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深林嚣声弄,古寺到晚钟。
花木难留迹,遍地野青松。
冽泉沐磐石,鸟语半山空。
轻衣沾雨湿,马蹄行匆匆。”
这间寺庙名曰“法华”,在并州一带相当出名,平时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今日寺庙声势浩大,应该是在举行水陆大法会,但听得诸般法器敲敲打打,有如密雨敲窗,又似闪电雷霆,时不时还夹杂着阵阵呼嚎,真可谓是喧闹至极。
这三位不速之客刚要将马牵进大门,不料门口出现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护院僧,上前阻拦:“站住,你们是何人?到此何干?”狄仁杰拱手施礼道:“这位师父,我等是太原县村民。因贪玩而错过宿头,想借宝刹叨扰一晚,还请师父给我等行个方便。”
那护院僧十分不友好是说道:“今日本寺要做水陆大法会,多有不便,诸位施主请下山去罢。”方文斌笑道:“师父,我是方府公子,与贵寺法字辈僧人法悟是一家亲眷,还要劳烦师父帮忙捎句话,便说他大表哥来探望他了。”
只听那护院僧极其傲慢道:“本寺主持曾有言在先,这数日内,上山香客一律免进本寺!”杜湘湘登时不悦,气鼓鼓道:“哎,你这和尚怎么恁的蛮横无理!你可知姑娘我是谁?”那狄仁杰从旁苦求道:“这位师父,你看这日子雨下不止,还望你发发慈悲,给我等落难之人行个方便。”
那僧人语气坚决道:“不成不成,你们赶紧走!”杜湘湘脾气一上来,怒道:“你这恶僧如此蛮横无理,信不信本姑娘改日找贵寺方丈告你一罪,你一个出家人修成什么德行……”
双方还待理论,陡然从里边转出一个二十出头,面目俊朗的小和尚,骤见来人,顿时大喜过望道:“表哥、狄公子,你们怎么来了?”匆忙间上前朝那护院僧求告道:“师兄,这三个是我俗家亲来着,还望你通融一番。”
护院僧见师弟来,脸色稍稍缓和,但孜孜告诫道:“法悟,既是你俗家亲眷,师兄自当通融。然而进了本寺可不许乱窜。一旦出了乱子,监寺师叔不饶恕,你可莫连累了师兄。”小和尚法悟笑道:“还请师兄放心,师弟决不敢造次。”遂领着这三个不速之客进得寺庙。
才走出一段路,那杜湘湘兀自喋喋不休:“那恶僧真是可恶!简直毫无半点佛家的慈悲之心,真是给庙里的菩萨佛祖蒙羞!”
法悟苦笑道:“杜姐姐,这不能怪法净师兄。今日不比他日,今日这寺里着实多有不便。”方文斌奇道:“这寺里闹出如此动静,莫非是有什么大法事,以致众僧这般小心谨慎?”
法悟颔首道:“是啊,表哥,你们可真赶巧了!昨儿寺里来了一个告老还乡的刘御史,他请本寺方丈出面做一场大法事,要连续做法七天。做法期间,本寺谢绝所有香客上山烧香许愿。”
方文斌问道:“这个刘御史是什么来头,摆下恁大的排面?”狄仁杰猜测道:“莫非是太原县里的刘杭安刘老爷?”法悟颔首道:“正是那刘老爷。刘府为了这场法事,提前捎来好几车祭品,来时还捐赠了不少香油钱,并亲自请动方丈师伯做这一场大法事。”
方文斌问道:“他这是给谁做法事,排面如此隆重?”法悟答道:“具体的我也并不知晓,听说是给他那些死去的亲戚好友超度来着。”
四人谈论之际,小和尚不知不觉便将贵客领至东厢院落,拱门题匾“禅法堂”。这里与偏殿相连,门头挂着两盏红灯笼,统共七八间房。院中栽了一株大槐树,高四丈有余。树下左侧是一顷小花圃,长满各种不知名目的花卉,右边一片菜畦,种着果蔬。院中留出一条石径。门房外连着一条小沟。北面是一口放生井,井里放养金鱼。井水很清,水面飘浮几片翡翠荷叶。如此景致,当有诗为证:
“风雨微动卷云痕,松竹清韵漫幽深。
碎花披红寻芳径,浅草碧微绣缬纹。
玉筑琉璃贴琼宇,燕来风铃惊寒声。
泉水湍急游鱼闲,不沾坤土惹一尘。”
法悟上前推开两扇门,热情招呼道:“表哥、狄大哥、杜姐姐,这几间空房平时都留给借宿客人暂住。你们今晚在此凑合一下,你看可行否?”
方文斌进门去,见这房间与廉价客栈差不多,一张木桌一张木床,几条矮凳,简陋至极,但十分高兴道:“表弟,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们几个非得淋坏生病不可。”杜湘湘则气呼呼道:“哼,若是本姑娘受了风寒,定要那恶僧好看!”
法悟赶忙劝道:“杜姐姐,你先别生气。我这就去寻几件干净衣裳给你们换上。”小和尚出门没多久便寻来几件干净衣裳,多数是香客施舍收藏备用,此刻正好用上。方文斌、狄仁杰、杜湘湘各自拿了一套,自回房间换下湿衣。
过不多时,法悟又端来三碗黄汤,说道:“天冷,湿气又重,你们先喝点姜汤去去寒。”那三人喝罢一碗热腾腾的汤水,便开始闲聊。那方文斌几次跟狄仁杰交谈,都给门外那诵经法器之声搅扰,顿时有些恼火道:“你们说这几十个和尚念经吟唱,得到晚上什么时候!”
杜湘湘捂耳叫道:“真的好吵,还叫人怎么休息呀!”狄仁杰却笑道:“这种大法事通常得到三更时分才能暂歇,咱们将就将就也就是了。”
杜湘湘撇撇嘴道:“出门便遇着这等好事,真是岂有此理!”方文斌也给搅扰得心神烦躁,转而忧愁道:“不知咱们晚上还能不能睡个好觉……”狄仁杰道:“有地方睡觉都算不错了,你还嫌怨这些。”
方文斌自觉无趣,突然提议道:“要不咱们出去瞧瞧?这偌大的水陆法会肯定有趣。”法悟神态变得紧张,甚是为难道:“表哥,你们要出门,这、这恐怕不大好罢?”
方文斌笑道:“表弟,我们又不惹祸,为什么不能出去?吃喝拉撒总得解决罢?”法悟反驳不得,有些无奈道:“表哥,你也知道,我领你们进来已犯了寺规。若还让监寺师叔发现,少不得责骂挨罚。”
方文斌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如若你家监寺追究责任,我便说我们三个是攀墙进门,决不会供出了你。”法悟见苦劝不住,便道:“表哥,那你们向我保证,一定不乱窜门。”方文斌当即伸掌发誓道:“好,我向你保证!”狄仁杰、杜湘湘二人也立马表态。
当下,法悟跟随这三人在寺院里行动。才出禅法堂后门,过去一箭之地便有一片小竹林。那些毛竹多半高过屋檐,茂盛非凡。前方没多远是一间殿宇,名曰“天王”,里头塑着四尊佛像,分别是持国、多闻、广目、增长四个天王,各自一副凶神恶煞模样。金刚怒目,时时俯视众人,那姿势更是栩栩如生。在这样的傍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十分渗人。
杜湘湘一个姑娘家,更是不敢多留,低声催促了一句:“咱们赶紧走呀!”方文斌推推狄仁杰,说道:“走罢走罢。”于是一行人匆匆往里踅去。过完一道门槛,外头是宽敞天井之所在,院里长满参天古木,林荫似云翠蓬如盖,看上去都有百年历史。
在这期间险些跟几个护院僧人照面,他们不敢放肆,只得在这里间鬼鬼祟祟,见到附近几个行走的僧人,他们立马缩到大树后边,耳听那阵阵钟鼓响声,仿佛近在咫尺。
俄顷,方文斌与众人不意抬头,均已望见前方石阶上发出一团普照佛光,低声问道:“表弟,那刘老爷就在大雄宝殿里做法?”法悟慌忙摆手道:“表哥,刘大人带来的几个手下守在那里,我们真的不好过去。”方文斌见小和尚神态紧张,随口宽慰道:“表弟,你别太担心。我们就偷偷过去瞅一眼,就一眼。”
法悟实在拗不过,只好跟随这三人,生怕被监寺发现自己违规收容这三个外人。方文斌与狄仁杰毕竟年少,委实忍不住好奇之心,巧妙避开僧众与几个侍卫偷偷登上石阶。果见那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大雄宝殿。这宝殿规格浩大,构筑富丽堂皇,见诗为证:
“今世成因古刹前,烛盏青灯会佛缘。
了却善恶脱苦海,金身法相度无边。
阵阵梵音达三界,袅袅轻烟接九天。
毗卢坐禅参法会,凡俗六净储心田。”
大殿外是一处天井,四个铁棚大烛台插满大蜡烛,红光照亮黄昏,恍如白昼一般。天井中央摆着三个高大铜炉,氤氲线香同时从众炉口喷吐出缭缭烟气。狄仁杰等人悄然而上,只知仿佛身在蒙蒙烟雾之中,烟味委实熏人。毗卢殿门口还有玉石台阶,上面廊下拼凑许多木桌,其上排满灵位,供奉着三牲、果盘、糕点等祭品,名目花样繁杂,多不胜数。
他们辛苦奔波了一日,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光是瞅着那些食物便是直流口水。杜湘湘忍不住道:“你们瞧,有草粉甜米糕!还有我最爱吃的红糖芝麻饼!”方文斌撇撇嘴,同时拉了她一把,低声喝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别馋啦,小心让人发现踪迹,我们要赶紧过去!”
这四人混在烟雾里,鱼贯也似攀上玉石栏杆,纷纷矮身溜至大殿长廊下。狄仁杰在拐角处找到隐蔽所在,教法悟一人把风,与方文斌、杜湘湘一同凑近窗棂,舔指刺破窗纸,朝里一张,只见众多和尚身穿黄色僧衣,人人都整齐端坐在蒲团上,个个神态是庄严肃穆。众僧通力大作水陆大法会,超度冥府亡魂,都在敲打小木鱼,口诵经文:
“‘舍利弗。若有人已发愿、今发愿、当发愿,欲生阿弥陀佛国者,是诸人等,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彼国土,若已生、若今生、若当生。是故,舍利弗,诸善男子、善女人,若有信者,应当发愿,生彼国土。
‘舍利弗,如我今者,称赞诸佛不可思议功德,彼诸佛等,亦称赞我不可思议功德,而作是言:释迦牟尼佛能为甚难希有之事,能于娑婆国土,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中,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诸众生,说是一切世间难信之法。
‘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
佛说此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南无阿弥多婆夜,多他伽多夜,多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弥利多,毗迦兰帝,阿弥利多,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狄仁杰透过窗孔看到西南角那群僧里头,混杂着不少凡俗。其中以那头戴官帽的老者为首,此人估摸五十多岁年纪,须发皆白,此刻双手合十,嘴里念叨“阿弥陀佛”,时不时还朝大殿的释迦牟尼佛顶礼膜拜。狄仁杰识得他,此老正是前御史大人刘杭安刘老爷,如今已告老还乡。他身旁跪着几个老媪,还有公子小姐、丫鬟仆人模样的人,统共有三十多个,应该都是进出刘府之人。
方文斌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道:“那人就是刘杭安?可真是一个土财主啊!”杜湘湘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难怪这般眼熟……”方文斌歪着头问道:“你认得他?”杜湘湘撇嘴说道:“这个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方文斌不禁狐疑道:“你真认识他?”杜湘湘没好气道:“不认识!”
狄仁杰噤声道:“你们别吵吵……”旋即侧过视线,窥见群僧首座位置正坐着三位身披袈裟的受戒高僧。中间那个老和尚是真如老方丈,长得慈眉善目,留有两条雪白长须。左侧是真觉住持,浑身枯黄干瘦,平时脖子上一直挂着长串佛珠。右边是真广监寺,圆头圆脸,形态肥胖,颇有几分弥勒佛之姿。三位高僧宝相庄严,举头三尺有神明,佛殿更是神圣不可侵犯,和谐而且干净。
届时,狄仁杰出声提议道:“差不多,咱们也该回了。”杜湘湘有些意兴阑珊道:“走罢走罢,我都快饿死了……”方文斌道:“那咱们先回去。”这三人在廊下没多耽搁,便暗暗退去。小和尚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这时催促道:“表哥,咱们赶紧回去罢。”
方文斌佯装不悦道:“表弟,你怎么就恁的不信我们?我们绝不给你惹事。”法悟苦笑道:“表哥,今晚上我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你们被人发现。”方文斌摇摇头,说道:“走走走,你快带我们用晚膳。一个下午未进食,都要饿脱相了。”法悟大喜道:“好好,我们先回房。我再去斋堂给你们寻些米饭来。”众贵客一齐点头。
这四人离开大雄宝殿,重返禅法堂。小和尚出门去了,没半盏茶工夫拎来一个水果篮子,还有两个食盒搁置桌案上。方文斌望见法悟一一将食物摆出来,笑赞道:“哇,真是妙啊!太妙啦!”杜湘湘也笑道:“真的太好啦!”这一幕连狄仁杰也不敢相信:“在这间寺庙里,这伙食未免也太丰盛了!”
今晚素斋确实比往日丰盛许多。桌上那些净爽素菜,譬如青菜、豆腐、笋干、金针菜、芦笋,各不相同。那些美味果品,譬如土桃、黄桃、水蜜桃、油桃、血桃,单是桃子便有数十种之多。那些精致点心,譬如糯米糕、胡麻小吃、麦芽糖、红薯糕、芝麻糕、白糖糕、绿豆糕、桂花糕等,每样两份。还有各种喷香面食,烙饼、麦饼、面条、饺饼筒、扁食,委实不胜其数。
方文斌、狄仁杰、杜湘湘与法悟四个人围成一桌如过新年一般,不知不觉便将这些美味分食尽了。彼此吃饱喝足照旧还要闲聊几句,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俄顷,夜幕悄然遮笼九霄,天空忽然滑落几点雨滴来。暗夜逆袭,雨夜冰凉刺骨,如帘幕也似的雨水掀起而又垂落,敲打在庭院石基上噼里啪啦,与殿里的钟鼓吟诵声交织成为绝响。这真是:
“子夜雷鸣雨倾盆,花木飘零自缤纷。
烟霭重重遮月明,风声唳唳受影困。
三月初来天还寒,二十年来讼状申。
红尘苦多鬼亦屈,何期可得诉冤人?”
方今子夜过半,毗卢殿仍还大做法会。木鱼诵经声续而不止。刘府女眷终于有捱不住的,于是陆续离去安歇。那前御史刘杭安落在最后,离去前先跟寺里的三位高僧告晚,便与次子刘浩鸣、侄子刘英衡一同出门。法觉、法慧、法智、法空等和尚照明领路,将四人恭送回房。
刘老爷进屋洗漱,刚要解衣晚睡。谁知门外响起敲门声。刘杭安问道:“是谁?”门外人回答道:“爹,是我,浩宇!”刘杭安开了门,怨气很重:“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
来人正是刘府长子刘浩宇,只见这儿子不修边幅,一进屋便开始哀求道:“爹,你要帮我呀!要是没有银子,我会被他们砍死的……”刘老爷怒道:“你这坏小子不长记性,教人砍死了最好,省得给家里人添堵!”
刘浩宇不服道:“爹,我是你亲生的么?凭什么你事事都向着二弟?他是你儿子,我也是你儿子,你怎可如此偏心!”
刘杭安恨声道:“你二弟比你稳重,他不会去赌,他更不会去嫖!你瞧瞧你这一副德行,你还有我刘府长子的样子么?你配当我儿子么?好了好了,我今晚也把话给你撂下,今后儿子的赌债,老子一两银子也不会给……你给我滚出去!”
刘浩宇见状,悻悻道:“好啊,你刘杭安是铁石心肠!你是存心要我死在外头,那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我收尸罢!”说完便气呼呼的门去了。
刘老爷怒恨交迸道:“畜生!真是畜生啊!”最终还是去关上了门,含恨解衣上床。白天确实劳累,故而等怒气稍平之余便沉沉睡去。不知几时,突然感觉喉咙教人死死掐住了。刘杭安这猛一睁开眼,望见那人正怒目圆瞪,狠狠的盯着他。
这人他可再眼熟不过,这不正是渝州长史秦青沅么?他们可是官场宿敌。那人蓦然双眼流出两行血泪,龇牙咧嘴的呼喊:“刘杭安,你这个小人!你快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随后,忽见那人将血嘴一张,立时从嘴里窜出一条数丈长的赤练蛇。这条巨蛇面目憎恶,吐着猩红信子,哧溜一下就扑上来,瞬时缠住他的脖颈,逐而越收越紧。刘老爷疼得脖子都要裂开来,可这双手怎么都掰不开,最后打了一个机灵,忽被人投进一口无底黑渊之中,整个人沉沉的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