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十天的假期,彭西的精神比刚见时好了很多,大概是有了一个生存的寄托的关系。
彭西的胃也很配合地好了很多。
也是该回家去看看的时候了。
跟彭西妈妈交待了一下,才放心走开。
李童的家在那个青山绿水的小村镇,有一栋据说是花了很多钱建的朱红色三角体房顶的别墅,其实在家里那应该
叫楼,在外面人家文绉绉地叫别墅。经过几年的风雨冲刷,早已没有当年新建时一派豪气的模样,像更年期的妇女,
人老珠黄。
爷爷奶奶都不在家,铝合金制的大门紧锁着。
熟练的从生了锈的防盗窗后墙壁钉子上取下钥匙打开门,里面仍旧是装修一半后残旧的模样。自己的房间已经被
叔叔的儿子闹腾得跟狗窝没什么差别,这与老爸买的房子的差异远远地大了去了。
一遍一遍地拨奶奶手机,那边总是无法接通。
这里的信号太差了。
终于接了电话,她说,奶奶,我回家了。
奶奶吃了一惊,问,回哪儿?
她重复一遍,回家,你现在在哪里呢?爷爷哪儿去了?
这个时间家里没人是正常的,叔叔那个小儿子上学去了,爷爷总是在外面跑,奶奶成天打牌,还能给她搜到钥匙
算是对她不错。
奶奶说,啊,你回家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啊?找到钥匙了吗?在老地方啊。
在老地方啊.
这样的话像极了约会的情侣,一个与另一个打暗号,说,亲爱的,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奶奶几乎是蹦回家的。进门就往李童卧室里奔,看见叶修年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问:“童童,
这是……”
“叶修年。”李童说,“我以前跟你们说过的。”
奶奶连忙笑:“哦,小叶啊,坐车累了吧,先看会儿电视,我给你们做饭去!”
李童说:“叶修年买了很多东西放在你们房间沙发上,奶奶,没事,我们不饿。”
奶奶连连道:“买什么东西啊,这孩子,来了就来了呗。”
一边说着一边喜上眉梢地回房间去了。
她并不是那些穷山僻壤里朴实的没有任何小小心思的老奶奶,她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染黑,身体有些发福,会
享受,比平常人家里那些中年妇女都要见过世面,会讲不太标准但至少还能让人听得清楚的普通话,直性子,喜欢嚼
舌根。
曾经李童对她是恨之入骨,她太会泼冷水,说出来的风凉话起码冻死几头牛,会把自己的孙女当宝贝一样供者,
而对李童那个小堂弟又打又骂。
差点忘了说,她是李童11岁时爸爸和叔叔怕爷爷老了没人做伴才给找的后奶,李童的亲奶奶在****风五岁时就喝
农药自杀了,所以没有奶奶的李童把她当亲奶奶来待。
小时候,太倔强了,最恨被激将,那样反而挫败。
她向来如此。
所以奶奶怕是用错了方式教她。
现在长大了,也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了,只希望他和爷爷能安稳地生活,也就满足了。
看看这一家子,一个后奶,一个后妈。
一个没妈,还让自己的女儿也没妈。
真够讽刺。
“爷爷呢?”李童出门问,却见奶奶端两杯茶来了。
突然有些难受,这样的场景,使曾经她招待客人才用的,而现在,居然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小时候。嗯,读书的时候,自己总喜欢抱一个大茶壶,直接往嘴里灌奶奶每天泡好的茶水,还被奶奶训斥,到后
来每次喝水都偷偷去灌,总懒得上一个杯子,那样的感觉跟做贼一样,可那样的自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心酸。
自己是由一个假小子一样爱闯祸,爱爬树爱玩泥巴,爱带一大帮子小孩大呼小叫,爱疯疯闹闹的丫头变成现在这
个模样,规规矩矩地等着奶奶泡好茶做好饭送到自己面前,说话也安安静静不带一点锋芒,是生活弄人呢,还是真的
,成长?
“你爷爷去地里了,等下就回。”奶奶说。
李童赶上去接过茶:“奶奶,别招呼我们了,这是我自己的家,我在外面跑的时间再久也不会忘记门怎么走的吧
。”
奶奶一听马上笑了。
李童进门对叶修年说:“我们去找我爷爷吧。”
叶修年看着她点点头。
走出门,绕过门前的橘园,沿并不平坦也不崎岖的小路走,可以到山里去,爷爷在那里种了菜,估计现在在那里
忙活。
“很失望吧?”李童望着远处的山问,“看到我家真正的样子。”
叶修年笑:“为什么?”
女孩低下头:“之前就说不要把我家想得太好……”
“你不是说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吗,我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一如往常调侃的语气。
路上行人很少,比几年前冷清了去了,到处是秋夜枯黄的模样,满地杂乱的砂石与树枝磕磕碰碰,踩在上面“沙
沙”直响。
叶修年停下来看停下脚步的女孩。
她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雾霭遮掩了几万英尺上蔚蓝的颜色,阴沉静寂,偶尔有鸟扑棱棱的声音从
那铅灰色包裹的世界里杂乱的树林中传出来,那树林并不会因为某些落叶乔木而变得贫瘠,常绿的松柏山茶夹杂杂其
中,更显得山中林木次序混乱。
稻田已经被收割掉,偶尔还留下一个草垛,更多的是被烧焦的成堆的黑色草灰,似乎是被雨淋湿,或者是在稻田
里堆得太久了沾了水汽的缘故,松软的草灰已湿润成小土包,颜色自然也变黑了很多。
池塘里的水已经很少了,可以沿着岸边看见里面大大小小的鱼浮游。
李童沉默地,仰望天空,仰望树木,,目光游移往下,直到俯视地面微微发红的土壤。
“这就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最熟悉的地方,曾经被我一度厌恶又一度思念的地方。”李童勾起唇角笑,“会
不会太烂了?”
叶修年搂住她,下颚轻轻地抵住她的头发,说:“下次和我去我家看看。”
“其实我们都一样。”李童闭上眼睛。
其实都一样,本来就不是城市里生长的娇贵的孩子,不时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无人可知
的田地,那个世界让人无法想象。
有时自己也无法想象。
像被时间摩擦掉了当初的记忆,脑子里的印象渐渐淡化,成一幅没有色彩简单线条的白描。
远远地在进山口李童就用方言大声叫爷爷,声音在安静里像开启了扩音器一般传开,回声荡漾在树林间,颤抖着
消散到远处。
种了辣椒树的土地里走出一个人来,微微佝偻的身影,头发稀疏花白,腊红色的皮肤,面容苍老却健朗,他叼了
纸卷烟,背着锄头走过来,一身蓝黑色的中山装搭配脚上长筒塑胶套鞋,一直走起路来有“咚咚”的空洞的声响。
老人指甲发黑,右手食指与中之间被烟熏得很黄,走进了看发现他头发很乱,似乎随便一梳就能掉下一大把。
李童等着爷爷走到面前,说:“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威严,大概是当久了村里的干部又是党员的关系。
爷爷的严肃只是针对李童一个人的,小时候因为淘气没少被爷爷打,也因为多病没少让爷爷操心。
爷爷的目光落在叶修年身上,李童忙介绍:“这是叶修年。”
叶修年微笑:“爷爷好。”
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但气氛并不尴尬,一直走回家,奶奶迎出来,告诉他们饭已经做好。
李童去厨房洗碗,突然发现洗手槽已经开始生锈,她皱眉。
这房子建了多久了?8年了吧,自从那次****风输了钱找回家里来,爷爷左拼右凑,房子也因此停工,之后就一直没有
再修.
那次他找家里要十几万,后来据他老婆说根本不止那么一点.
爷爷被****风折腾得精神衰弱,每天晚上都会说梦话甚至梦游,电视里常打广告的脑白金喝了倒还是有点效果,这
次回来他们也买了几盒.
现在这个家也开始老了,这个看上去风光满面的家已到垂暮,没有东西来维系它的生命的话,不知何时它就该垮掉,
可是****风,还像一只白蚁一样无时无刻不加紧摧毁.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
李童长长地叹气,走出厨房.
看得出来奶奶是花了心思做饭的.农村里能摆上台面的都齐了.
奶奶说,小叶,童童,吃鱼.
大概是离家久了的原因,奶奶又忘记她不吃鱼了.
她摇头,说,我不吃鱼的.
奶奶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叶修年说,“这孩子,好东西都不知道吃,小叶,来,吃块鱼肉.”
说罢夹起一块白嫩的鱼肉到叶修年碗里,李童低着头,除了听见叶修年说谢谢外看不到他任何表情.
“小叶是四川人?”奶奶疑惑的声音,夹杂着大半的确定语气.
“嗯.”叶修年应道.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呐?”得,查户口来了.李童站起来,借口喝水逃跑掉.
她最怕的就是奶奶这种盘根究底的问话,也许她不在,能免去不少尴尬.
绕古房子后面的围墙,她坐在石阶上发愣,手机信号强了些,她进QQ书城打发时间.
他们现在在说些什么呢?叶修年会不会怪她当了逃逸者?
网速很慢,正在看<镜&龙战>.一章一章下去,也忘记了时间.
脚有些发麻的时候传来奶奶唤她的声音,她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回去.
“去哪里了啊,”奶奶嗔怪,“吃个饭都到处跑.”
李童奸笑一声:“你们要调查人家底细嘛,我免得自己碍眼啦,所以先闪开一下,等你们问清楚我再回来啦.”
奶奶手指在她额上敲:“你这个小东西,问清楚是为你好!”
李童双手合十:“遵奶奶懿旨——”
李童总问叶修年爷爷奶奶问过些什么,叶修年不理她的纠缠,回答没什么.
李童也知道无非就那些例行公事的问话,只是她很想明白叶修年对自己的家庭的看法.
叶修年不在的时候她问爷爷奶奶对叶修年的感觉怎样,和从前一样的语气似乎还想挽回什么.
“男孩子好是好,”奶奶说,“可是太远了啊.”
爷爷插话:“四川那里有地震呢,再说那么远,到时你想要回来一趟都难.”
“万一爷爷奶奶哪天走了,你想回来见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奶奶语重心长,“到长沙找一个,像你妈之前给你介绍
的……”
话未说完李童就沉下脸:“拜托,奶奶,几十年前的事情就别提了好不好,我已经决定了,人也带回来给你们看了,你
们除了觉得远就没什么别的意见的话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不过是曾经妈妈在长沙认识的一个谁谁谁家亲戚的儿子,据说家里很有钱,据说还在读大学,说得怎样的好,可是一
见面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剪接近光头的发型,穿着也不怎样,像一刚出狱的混混一样的男人,看上去起码30岁,还读大学,
简直就像找不到老婆的老男人,否则条件那么好怎么会还要来相亲!
爷爷叹气:“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负责也好,我们只给你一些意见.反正你自己决定的事情一向都说一不二,
我们说多了也没用,只要你以后过得好就行.”
视线屈服地垂到地面上去,她知道自己做事太过坚决,不留半点后路,可是她已经不想给自己留后路,不希望自己犹
豫不决优柔寡断.
那样会让她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不敢前行.
在家里逗留两天时间就该回去上班了.
还要再去看看彭西.
大清早地起床坐车,风瑟瑟地刮,吹得人发抖.
爷爷奶奶一直把他们送上车,直到远了还不住地张望.
李童突然哭出来.
太远了.
是太远了.
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下次回来的时候,身后那两个影子会变成怎样呢?
他们还没有享到自己的一天福,他们还勤勤恳恳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已是自己最后的亲人,他们给了自己非
掠的羽翼,可是他们终老的时候,面对的却是自己固执的别离.
这个生她养她的村镇,那些草草木木,每一个她怀念的细节,过去的将要被她遗忘的时光,在汽车扬起的尾迹里,伴
着灰尘被风冲刷掉,遍地荒芜.
叶修年伸出手臂抱紧她,说:“我们会经常回来的.”
这个她要依靠一生的男子呵,太了解她了.
或许是太了解人心了.
为了自己的抉择,她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没有值与不值,只有舍得与舍不得.
车窗外的冷风吹进来,李童下意识地缩了缩,合上眼开始打盹.窗外的景色在她的视线里,缓缓被眼睑隔去,最终
成一片黑暗,只有汽车车轮转动的声音,与有些破旧的车窗震动的声音忽远忽近。
脑子里是挥之不去的小小的黑影,那黑影远远地透过扑满灰尘的后窗模糊不清地落入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自己
竟长大得比那黑影高,比那黑影更有生气,他们远眺的延伸向秋日深邃的天空,茫然沉重。
再也无法像曾经那样炯炯有神,也磨砺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威严,只剩下两个和蔼的苍老的面孔,岁月不可阻挡地
逝去,在每个人的身上留下各种疤痕,当自己重新回望,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遗忘了多少事情。
突然想起一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什么叫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