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太欺负人了吧!”目睹这一切的鳞姬一下子站起来,毫不畏惧的直面颛顼几乎要将人血都冰冻起来的视线,“颛顼少主,我知道你身份高贵,可是也不用这么盛气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证明我是否精通音律吗?即使不用这张琴,我也可以拿出证明来!”鳞姬说着,转身将烟风塞回骊姬怀中,趁机向这脸色苍白的少女做了个“不必担心”的鬼脸,被她的自信感染,手足无措的骊姬也不自觉的露出淡淡的微笑。
鳞姬环视宽阔的船舱,似乎在寻找什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随手摘下御帘中的一串珠子,轻轻的摇晃起来,五色的琅玕玉在她白皙的指尖映射出炫目的光芒,一阵清越的节拍随即流淌而出,乐正夔姬立刻了然于心地点头——原来鳞姬是在寻找击节的工具,小小一串珠玉竟被她摇出玎琮的节奏。
禺强一脸茫然,而娴熟风雅技艺的共工则抱起双臂,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势——击节再妙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且看这少女能有什么能耐,翻出新花样来证实自己的能力!
数声珠玉清响之后,船舱里突然回荡起雏凤的娇声,一片灿烂的花海霎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水晶一样透明的晴空里,朱鸟的翅翼从和煦春阳之中翩翩掠过,明媚微风翻动芊芊花萼,空气里荡漾起醉人的芬芳……片刻后沙棠舟上的人们才反应过来,那是歌声的幻象,是鳞姬在击节而歌!
在黄帝所统治的广袤土地上,从没有一张琴、一管笛能发出这样美妙的声响,这宛如梦幻的音韵应当属于仙界而非人间!就连窗外游荡的迎魂火竟也慢慢平静下来,三三两两的逡巡着靠近船舷。袅袅歌声停息后良久,共工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这样若还不能继任乐正,怕是无人能胜任此职了!”
一听见“继任乐正”这几个字,谦恭的骊姬困惑地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被她的师尊用眼神制止了。夔姬敛衽而起,不卑不亢的说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吗,颛顼少主?”
看到冷傲的北方天帝一时语塞的样子,风流俊逸的共工也跟着说笑道:“其实颛顼少主根本不必费心的,就算是犯人,也该带上岛交给少昊帝处置嘛!”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暗含机锋,讽刺北方天帝越俎代庖。颛顼果然深深拧起眉头,注视鳞姬的视线也越来越冰冷了……“鳞姬或者骊姬,不能上岛。”突然间一个冷涩的语声响起,众人的视线顿时转向说话者的方向——一直缄口不语的海神禺强用最简明的句子表达自己的看法,随即又陷入沉默。
“是了!”颛顼恍然大悟地击掌,霎时展开眉头,“依照苍天之岛的规矩,乐正只能带一名乐正补赴任,此外就连贴身侍女也不能随行!夔姬乐正,鳞姬与骊姬之中,你只能选择一人带上岛!”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乐正的弟子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夔姬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不待她开口,鳞姬已急步走到她和颛顼之间:“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岛!做不做乐正才不希罕,我只要去苍天之岛!”
“苍天之岛岂是你随意来去的地方?”颛顼厉声喝道,“乐正拥有以音乐的柔性感化鬼物,调和戾气的强大力量,是再神圣不过的职位!怎容你出口亵渎!”鳞姬顿时被那强悍的气势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颛顼却紧逼过来:“你既然不屑做乐正,又为何执意要登上苍天之岛?你究竟是何居心?”
“颛顼少主!您的话未免太严厉了!”夔姬脱口而出,第一次失去了端庄和娴静。共工也忍不住讽刺道:“少主多虑了吧!就算你再担心少昊帝的‘权柄’被人谋算,也不该怀疑乐正的弟子别有用心!”
一听到“谋算权柄”几个字,颛顼的脸上顿时凝起寒冰,他也不理共工,只是逼视着夔姬:“乐正阁下,我不认为骊姬像这样言行不谨,您也会如此袒护!难道这狂妄的丫头比勤勉谨慎的骊姬更重要吗?”
——这个话题偷换得危险,不知不觉间,颛顼已将夔姬推入二者必选其一的被动境地!
作为旁观者,即便是面无表情的禺强在听到这席话时也微微震动了一下眉头,夔姬更是深锁眉头,艰难地开口道:“鳞姬……只是年幼无知,请您宽恕她……”
颛顼一瞬间沉默了,随着从胸腔里鼓荡起的低沉冷笑,他缓缓地开口:“宽恕她?也就是说,乐正您要我放过鳞姬?”
感觉到谈话有些异样,却不知道颛顼究竟是何用意,夔姬犹豫地点了点头。只有共工意识到了北方天帝的弦外之音:“你说把人交给你处置就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擅闯结界是大罪,但也不至于现在就置她于死地啊!”
然而颛顼的语声却间不容发得响起:“也就是说乐正要带上苍天之岛的,只有鳞姬!”这句话让骊姬顿时睁大惊慌的眼睛,求救似的望向师尊,却被颛顼一把拖住衣袖按在舷窗上。
“你要干什么!”在所有人做出反应之前,鳞姬已惊呼着去拉骊姬,却被颛顼一把推开。共工也慌了手脚:“她们又不是十恶不赦的逆贼!就算违规将她带上岛,少昊帝为人宽容,问明来历也不会过于追究的!”
颛顼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扼住骊姬白皙的咽喉,一点点的将她推向舷窗外:“这要等夔姬乐正做出决定——能上苍天之岛的只有乐正补,余下的那个就是妄图穿越结界的逆贼,我有权裁罚!”
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骊姬惨白的面孔因惊恐和痛苦而扭曲着,她努力开阖嘴唇想要高喊什么,却一声也发不出来。阴冷的笑容慢慢浮现在颛顼眼角,他凝视着骊姬痉挛的咽喉:“夔姬乐正,这里离帝都已经很近了!请在我数到三之前给我答案,侍奉你这么多年的骊姬,以及这个白璧无瑕的天才,究竟谁才是你‘最重要的弟子’……”
低垂着颈项的夔姬一动不动,但握紧衣角的手指却灌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是在用这个动作压抑内心激烈的挣扎吧。鳞姬无法理解她的镇定:“骊姬她……”
“住口!”脱口而出的尖锐高喊几乎不像夔姬的声音,鳞姬一下子被那气势震慑住了,她难以置信的环视着室内的人们,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滥杀无辜的暴行发生。颛顼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左脸映着船外海波的碧青色,显得那么诡异冷酷。他扼住骊姬,从端丽的嘴唇间吐出低沉的音节:“开始了……一……”
“你不可以这样!”鳞姬呼喊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面若冰霜的夔姬一把拉住,这时颛顼第二声计数响起,寂静的船舱里只余下骊姬徒然踢打舷窗的声音。鳞姬反手握住夔姬的衣袖:“乐正,骊姬……骊姬的性命就在……”但是这句话并未能讲完——夔姬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鳞姬已从她凄艳的容颜上,看到了冰冷的决心!
“骊姬是为你死的!”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已分明诉说着这句话——“她是为你死的,为鳞姬你而死!”
“不可以!”鳞姬松开乐正返身奔向骊姬,然而颛顼的第三声计数就在这一刻,像弹丸般激射而出。纱衣拂过鳞姬指尖,柔软的触感还清晰地残留着,但那道青色的瘦弱人影已越过舷窗,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坠进不知何时恢复平静的珊瑚海之中……苍青的止水上,幽蓝的迎魂火阴森的漂浮着,珊瑚张开惨白的巨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那年轻娇美的祭品。
鳞姬伏在窗棂上,无法移动一步,她瞪视着波澜不兴的海洋,不能相信刚刚还在微笑的少女,就在这片刻之间化成了飘荡在东海中的孤魂……就在这时,水面突然荡起丝丝细碎的波纹,一阵沉郁悠扬的乐声被海风吹来,沁入人们耳中。那声音有水的澹远,有风的飘忽;时而婉转轻扬,带着落花般娇柔的媚态,时而高亢激越,恍如白鸟鼓翼迎向朔风,时而空灵飞动,映现出明月下层峦叠嶂的群山……片刻后鳞姬分辨出,这是鼓瑟的声音。这曲子正是自己方才唱的那一段,与明朗的歌喉不同,这不知身在何处的乐手演奏得如此哀伤,仿佛是献给那香消玉殒的少女的镇魂歌……鳞姬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乐声传来的方向,却惊讶的发现航路的正前方,一座硕大无朋的珊瑚岛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遮蔽她全部视野。和漂浮的银蓝冰山不同,这岛屿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洁白,纯粹而奢华。无数嶙峋的怪石朝高空尽情伸展,守卫着一座座玲珑剔透的宫堡,这些宫堡凭依山势而建,层层升高,一派浑然天成的鬼斧神工。远远看去,岩礁下巍峨的水门如同巨龙之口正轰然开启——吊离水面白珊瑚栅栏就是那尖锐的龙牙。
沙棠楼船缓缓驶近岛屿,一段高峻的巉岩像钓台一样凭空斜刺而出,凌驾于海上。从这块怪石下驶过,可以看见海水退去的浅碧色痕迹,无数行将熄灭的魂火像贝类一样紧紧贴附在岩石与水面交界之处。船行驶到这里,乐声凄艳哀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久违的眼泪慢慢竟涌上鳞姬的眼眶。她抬起朦胧的双眼,只见的危岩上欹坐一位白衣人,风姿清冽到几乎与白珊瑚浑然一体的地步。由于遥远的关系,鳞姬看不清他的姿容,但那种超尘拔俗的神风仙骨,就算距离再远也凛凛然吹拂到人面前。
“这《嘉禾》是歌颂废帝神农氏的曲子……”耳边突然传来颛顼的低语,鳞姬掩饰不住意外的神情——这残酷的刽子手竟然如此精通音律,能分辨出自己所唱,也就是白衣人演奏的是失传已久的禁曲《嘉禾》!没想到颛顼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惊讶:“听见了吗?这里要像他这样演奏才对,你唱得太草率了……”
鳞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这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注视着巉岩之上白衣人,颛顼的表情竟像变了个人一样,温柔得如同徐徐吹拂的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