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会侠汪淏是成名很早的作家了。他二十三岁那年,在商丘肉联厂做着会计工作的时候,就写出了专业性很强的学术著作《王蒙小说语言论》。等到多年以后他写小说时,跟李洱一起,被认为是河南后起之秀中的翘楚。那时,汪淏已经显示出他在文学创作上过人的才华。后来,他显示更多的,是他那过人的性格。许多年来,汪淏坚持自己的性情,长久地生活在自己的性情和志趣中,于是,他也就长久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在汪淏的世界里,没有纷至沓来的杂事之缠绊,没有琐碎繁复的家务之厌烦,没有人情世故的得失之扰乱,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写作、听音乐、看足球,或者就眯着眼睛让想象随意翻飞,让情绪自由起伏,让记忆点点滴滴坠落眼前。是不是挺让人羡慕的?尤其是被日常事务搞得疲惫、厌倦的读书人,在夜晚沉静下来,聆听自己灵魂残喘的时候。真的是羡慕这样简单的一个人的蛰居,让自我在阔大的清净中漫涌起某种无边无际的情绪,任灵魂的烟雨丝丝缕缕地缭绕心空。就这样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沉溺在那种连空气颗粒撞击的声音都响在耳畔的寂静里,也真的是羡慕汪淏不管不顾的率性和自我,冲动得像浓烈的没有加封的酒,喜怒丝毫不掩,爱憎果敢分明,这种快意哪里是任谁都敢于泼洒的呢?
就这样任由自己的性情活着,数年如一日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样呢?不管许多人盘算的,不顾许多人挂念的,就拥有了意愿里的自由和纯粹吧?或许是。但那自在背面,会不会有另一种同样不堪承受的沉重?汪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让自己以最接近艺术家的姿态追求着艺术,也许是适合他的主动选择,也或许是错失了拐点后的就此延续。
当然能够感觉到,汪淏一直是在进行那种深度的写作。这种“深度”,不仅仅是指深刻的意义,或深入的程度,更是指写作者的自我沉潜状态——不受干扰地、长时间地自我沉陷,沉陷在漫无边际的情绪中,任它反反复复地缭绕心空;沉陷在某些故事与人物的生成中,长长久久地孕养。就这样,一个人蛰居,一个人沉陷,在那种唯有空气颗粒撞击的声音响在耳畔的寂静里。
于是,汪淏就成了一个孤独者,他的作品有一种清清朗朗的“孤独者漫步遐想”的味道。他在孤独中回想过去,他在孤独中虚构生活,他在孤独中以文字叙述着思想的漫步,凸显着叙述者的存在——性格感情的存在,认识思维的存在。
这是他的道路了,他一个人的道路。世上哪里有同一条道路呢?有的只是踏上同样道路的千千万万个人,或者是独自行走在寂寥小径上的清影。汪淏独行在自己的道路上,没有鲜花和喧闹,文学是汪淏对这个世界的唯一所求、唯一所恋了。曾经,文学是他的理想,他为之倾付激情,现在,文学是他不离不弃的寄托和伴侣了,是他守着的隔离了世界、靠着打盹儿晒太阳的墙壁。
汪淏选择的这条道路,他一个人走着的道路,究竟能有多长呢?
汪淏的《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写于多年以前了。可细读起来,觉得再早几年,或晚几年,都是一样的,他都会这样写的。
在这部作品里,他写了这样一段经历:一位作家居住在山上,写一部长篇小说,一个简单念头——徒步走回他生活了多年的那座城市——突然而至。于是,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走了回去。如此概括,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这部作品的内涵及其意义,只能在一句句的阅读中心领神会,任何提炼出的主题说明都可能言不及义,甚至与它无关。它是一个人在大自然中,心旷神怡的每一个有意味的瞬间;它是一个人在旅途上,每一个有趣的细节。比如,他细致欣赏着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他倚靠着岩石朗读《瓦尔登湖》,他吃着山民自种的青菜,他在澄净的玉仙湖里游泳,他在夜幕下观察萤火虫,他翻山越岭去寻访或辨识各种野草、野树、野鸟,他用半个月时间详细观察并记录下一根豆角的生长过程……融入自然,人能获得多少心旷神怡的精神财富呢?无法估量。与自然隔阂,人能有多少性灵的荒芜和钝化呢?难以确知。坐在深夜里,听着马路上大卡车的轰隆声,看着昏黄灯影下清晰的景观,知道黑漆漆的无边无际的夜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就像遥不可及的童年一样。哦,这个男人,这个来自于城市的作家,他与山野上的植物和花草亲近着,因长久凝视而融会了它们的生动气息;他与亲人般的山民朝夕相处,清晰地体会到了被关怀的朴素情感;他在不断回想起的故人往事中沉陷,在被淹没而忘乎所以的刹那得到温暖与欣慰。后来,他主意已定,想走,就走,固执地在一个雨天出发了,一路上,心里鼓荡着英雄般的豪气,却也有着很好玩的孩子气。
“走”,应是人生中一个太关键的字了,所以汪淏在这部作品中,饶有意味地辨析这个字所构成的词语的意义,讲述跟这个字有关的故事。借此,他想表达的其实是他对许多事物的理解和态度。汪淏用词极讲究,干净硬朗,有些像冬日清辉中落了树叶的裸枝,毫不遮蔽地素容朝天,不避曲直,不饰黑白,每一枝、每一节都各有风致地沉默着,或者诉说着,用本真而简洁的语言,等待着被意会……
自顾自的时候多于顾他,坚持自我而决不肯改变,在日常的行走中保持着战士的状态,生生将自己逼至边缘处。汪淏那么自顾自地生活,自顾自地思考。他的思考出发点是“我”,我的感受,我的认识。而这部作品,更是每个文字都是那个“我”的一切。是的,他依然是“我”视角。他是以“我”视角看他人,看文学,看世界。
汪淏的这部作品于我而言,是一种召唤。它让我想起自己经常产生的一些冲动,它在心头涌起,它被我“不现实”地强行按下,它再没浮上来过。有一刻,灵魂轻声叹息。它只不过想回归一下自己。于是,也就逐渐习惯了勉强,习惯了索然,习惯了枯燥,习惯了不顾自己的自己。《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让我强烈渴望山的气息,水的气息,花草的气息,跟自然越亲近,人距离自身越近,近得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和刹那间消逝的感觉,都生动地恍然眼前。而对于每一个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种诱惑是永恒的,因为它是心灵的渴求,哪颗心灵不喜欢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地漫游呢?山的召唤,就像童年的召唤一样,任谁都抵挡不了的。所以,我羡慕汪淏,羡慕那一日日寄身山中的日月,或者确切说,我渴望与羡慕着与一切生命贴近着相守相知的欢欣与满足。
该结尾了吧?这时候我耳边先是飘荡起一首前段时间特别流行的歌来——《时间都去哪儿了》,然后想到了黑塞的一首诗《给少年时代的肖像》,放在此作为结束吧。
自渺渺的既往,我年轻的
肖像把我凝睇,它问:
昔日的焕发荣光,
有几分残辉犹存?
追抚昔日之我
生命之路曾贻我多少痛苦
多少冥冥长夜,多少颠沛流离
我实不敢重履斯途
然而我一怀忠贞把它走过
它的记忆我弥感珍贵
任是挫折连连,失着屡屡
我却从不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