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燕
现在我们看到的这部书,刊载于九年前的《莽原》上(它原名叫《走》),时光飞逝,但它的生机依然。形如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吉卜林的《从大海到大海》,多少年后,或许我们已记不清那故事的容颜,但那盛年的心,奔向陌生世界的激情,携带着海风般的异质气息,总召唤我们挣脱日常,向幻想而去……
每个作家都在自己的时代里写作,每部作品都带着其时代的影响或者反影响。汪淏的这部作品,呈现的就是这个时代的反影响,是背向速成、功利时代的一种人生态度和写作方式。
《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是汪淏山居生活的一个副产品。那些年,除了冬季,汪淏似乎总是在山中居住,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山,春风骀荡的嫩绿里,星汉灿烂的夏夜里,每一天、每一刻都不同的山,成了离汪淏最近的生活,那是和城市生活性质迥异的参照系。作为一个以读书和写作为生,为生活重要内容的人,他到山上当然是写作,但写作肯定不是全部。“眼下我生活在山上,不过是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尽管这山离我家很远,而我的故乡在那大平原上。”一边看书,一边看山,更多是看山看得恍然的日子里,汪淏就成了山中的一株草,一棵树,一只鸟,一块石头,“完全忘了城市,忘了这个家和那个家,忘了这些人和那些人,忘了这样和那样的事情”。
其实,汪淏更是在寻找一种在大地上漫游的梦想——他青年时代以来梦想的那种生活。他拒绝人的一生慵散为不断退步的一生——背离愿望挤进世俗的一生。我一直记得,在我为生活所累的那些年,他曾在电话中多次问我,你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还多次谈起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黑塞,那是多年来我们共同喜欢的一个作家。我知道,汪淏太喜欢世界上的这些少数人,如那几年,他总是随身带上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本具有绿色理想的书,他至少有七种汉译本。他喜欢有经典品质的特立独行者,他自己也在实践着这样的生活,寻找和创建着一个精神生活者内在的秩序。
那些年,“汪淏上山”成了一个精神事件,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文人圈中传播,在城市的喧嚣、应酬甚或声名争逐中,汪淏的不在场,汪淏的存在,就成了一种遥远的清凉的参照系,至少成了我的参照系。
尽管汪淏每年都去同一座山,住同一山民家,与山民成了伙计或兄弟,但他内心是孤独的;在城市中,汪淏更是一个孤独的隐者,他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各种游戏规则之外生活着。绝大多数人生活在现实秩序中,汪淏却旅居在经典书籍中、山川中、精神生活中。很多年都如此,无论世事怎样改变,他不改变,真如尼采对自我的叹述:“瞧!这个人。”
这样一个人,他的每一次出发,都带有超现实的意味,不仅仅是一次远行,不仅仅为了写作,更为活着、为理解这个世界,寻找更内心化的方式。《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远》这部作品,就源于汪淏看山时的一个“闪念”,想从山上走回他所生活的城市。如果在车轮上,这路途并不算远,但用双脚一步步行走,却离奇于这个追求速度和舒适的时代。虽不是登珠峰,漂黄河,但这种不具有新闻性的日常之中的离奇,仅属一个人的离奇,实现起来,或许更难。因为,只有你是你的观众,放弃与坚持,只有你自己知道。事实上,它更是对于内心的考量,对反常规生活的一种坚持。说是“闪念”,并不准确,诸如此类的念想就蛰伏在汪淏这个人的心里,“闪”出是早晚的事情,更是必然的行为。
简单地讲,这是一部关于念想—行动—坚持的书,一部“在路上”的书,既是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的路途——“一点像样的故事也遇不到了”,所有的人都以各种方式让你上车,觉得你这样太堂吉诃德了,甚至一个小旅店的女子都在背后优越地嘲笑途中的你……又是一部从内心出发的书,一部考察内心力量与边界的书,一部有心理能量的书。
这部书和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写作有着不同的方向。当代写作和当代生活一样追求速成效应,追求看点、卖点、奖点,满足于写一个好看的故事,作品带有自我复制、复制他人或复制生活的痕迹。汪淏写的是这个时代所缺少的、被忽视的美学生活,是一部带有强烈个人心迹的,属于他自己的作品。当然这里也有不少带有汪淏风格的有趣的故事,无论何种情形,汪淏总能讲出幽默的话语,开心、坚定、刀枪不入的那种男人风格。汪淏的写作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异数。
人到中年,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了杜尚的那句话,“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某种作品,不是你想写就能写出来的,因为你没有那样生活,没有承受那样的命运,没有那样的精神气质。如汪淏的这部作品,它见证的是一种别样的生活,与这个时代共同化的生活迥然相异的生活。
翻开汪淏的这本书,也是翻开实用化时代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对于孤独的旅者,有着心的呼应或引领的生活。
2014年盛夏于燕山一未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