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难过到极点的人,是不会流眼泪的。
杨姿凌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来参加这次葬礼的,只有三个人,向建成夫妇俩和凉子。
向云并没有来。
在取灰室的门外等待的时候,凉子垂着泪站在太阳底下,她还没有从刚才追悼会的悲痛里走出来。
江芝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还有那明显的黑眼圈,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和疼惜,她撑着伞走过去,轻轻搂了搂凉子的肩膀:“凉子,这几天,辛苦你了。”
在杨姿凌车祸去世那天,向云和凉子在医院里先后晕倒,向云更是当场吐血昏迷,好不容易醒来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差,血压低的吓人,直接住进了医院,当天晚上,高烧甚至到了四十度,直到昨晚才刚刚退烧。
而在这期间,凉子一直陪着向云,寸步不离。
“伯母,您客气了,向云现在身体不太好,您二位又忙于操办小凌姐的后事,所以,我守着他也是应该的,”凉子微微躬身,又轻轻抽泣一声:“不知道他现在,醒来了没有。”
“中午给他吃了药,应该到傍晚就会醒来了,医生特意关照的,以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绝对不能来参加葬礼。”
凉子默默点头:“希望他醒来后,不要怪我们。”
向建成说:“没事的,我和你伯母,会和他解释的,他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然后,他就在家好好休息几天,慢慢调理身体。”
凉子想了想说:“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请伯父伯母再陪我去一次秋铭园好吗,我要去整理一下我的行李......现在,我不能一个人去秋铭园,因为那里,有小凌姐的电脑。”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了江芝:“这是秋铭园的钥匙,请您收好。”
向建成和江芝立刻就想起来了,杨姿凌去世前说过,她的电脑里,有留给向云和凉子的东西,如果凉子再一个人去秋铭园,她就会有私自翻看电脑的嫌疑了。
向建成沉思了片刻后说:“那我们陪你去吧,凉子你去收拾行李,是准备回日本了吗?”
“是的,伯父,向云出院后,我就要走了,请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凉子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江芝:“这是向云送给小凌姐的戒指,小凌姐临走前,把它给了我,现在,请伯母替我还给向云,可以吗?”
向建成和江芝都愣住了,杨姿凌去世前留下的遗愿,是要向云和凉子以后在一起,她还说过,凉子一直爱着向云。但这几天里,因为忙于操办丧事,夫妻俩根本无暇去讨论这件事,现在见凉子主动拿出了戒指,都是有点意外,同时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她。
见伯父伯母都看着自己,凉子脸一红,小声解释道:“这枚戒指,现在不适合留在我这里,如果以后......真的有缘,请到时候再给我吧。”
夫妇俩这才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凉子的想法,她是怕这枚戒指留在身边,会引起非议,并不是她对向云无情。而这几天,凉子在照顾向云的时候,她虽然极力地掩藏,但眼中所流露出的对向云的浓浓感情,还是被作为过来人的向建成和江芝,敏锐地捕捉到了。
江芝说:“这枚戒指,我先替你转交给向云,至于以后的事情......”
“杨姿凌家属,来领骨灰。”
取灰室里有人喊了一声,江芝的后半句话,就没有说出口,其实,她自己都没想好该说什么。
向云和凉子在一起?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丫头,你留下了这么个遗愿,难度可真的不小。
向建成往深红色的骨灰盒底部,放了几枚硬币,接着,杨姿凌微微发烫的骨灰,被轻轻地放入了里面。
当向建成捧着骨灰盒走出来的时候,竟然看到向云正站在门口。
他还穿着医院里的蓝白色病号服。
向云什么话都没说,抢过爸爸手里的骨灰盒,瞬间就泪如雨下。
他蹲在地上,死死地搂着骨灰盒,凄厉惨烈的哀嚎声,令人不忍听闻。
江芝抹着眼泪,想要去把向云扶起来,凉子在旁边轻声说道:“伯母,请让向云哭吧,他这几天在医院里,都不敢大声哭出来,怕吵到别人,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
江芝轻轻唉了一声,向建成红着眼,走到一边抽烟去了。
凉子流着泪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拍着向云的背:“向云,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的。”
向云早已泣不成声:“杨姿凌......她就这么走了,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她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凉子拿出纸巾,顾不得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轻轻给向云擦着眼泪,不断地小声安慰着他。
前几天没有好好哭过的向云,在这一刻,彻底地泪流成河,他最爱的杨姿凌走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她一起死去了。
向建成走过来,慢慢扶起了向云:“想哭就继续哭吧,没有人会笑话你的,等哭完了,我们就该回去了,人不能一直沉浸在痛苦和难过里,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向云哽咽着问:“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阿凌,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医生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好,最好不要来这里......”
“那你们就要医生给我开安眠药吗!你们以为这样,我就来不了了吗?”向云极其罕见地对着爸爸怒吼:“我刚才在医院睡觉的时候,一直听到杨姿凌在喊我,我才会醒过来,然后打车赶到这里,但是,我还是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向建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无声地向他表示着歉意。
东西丢了还能找回来,但是人,一旦失去了,就永远都失去了。
向云很确定,没有能参加杨姿凌的葬礼,这将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或许也是唯一的遗憾。
把杨姿凌的骨灰盒存放到了寄存处后,向建成就先开车把向云送回医院,但是向云坚持要跟着他们去秋铭园,最终也就只能由着他。
在路上,向建成一边开车,一边对江芝说:“我们抽空去买个墓吧,让闺女在今年冬至的时候就落葬,她说过不要通知她的父母,而我们也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那她的后事,就由我们家来操办到底吧。”
江芝说:“是的,我们对丫头,始终还是有所亏欠的,她虽然做不成向家的儿媳妇,但是必须要给她一个女儿的名份。”
“你说的没错,这个名份是一定要的,”向建成立刻就同意了。
然后江芝回头对向云说:“从此以后,你的凌,就是我和你爸爸的女儿了。”
向云很感激爸爸妈妈能想的如此周到,他马上就说:“我替杨姿凌谢谢爸爸妈妈了,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凉子也微微欠身:“感谢伯父伯母。”
到了秋铭园门口,向云没带钥匙,但妈妈却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直接开门进去了。
向云心里马上就是一个咯噔,他看的清清楚楚,妈妈手上的那串钥匙,以前是凉子的。
进屋后,向云一脸怒气地质问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把小凉的钥匙拿走?这是杨姿凌给她的钥匙,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凉子赶忙说:“是我自己把钥匙交给伯母的,因为我快回日本了,不能再带着它了。”
“小凉,拿着这串钥匙,把它一直带在你的身边,你小凌姐说过的,秋铭园......以后也是你的家,”向云不由分说,把钥匙塞进了凉子的手里,然后又对爸爸妈妈道歉:“刚才我态度不好,爸爸妈妈别生气,小凉是杨姿凌最疼爱的妹妹,我们都要对她好一些......”
“向云,先别说这个了,”凉子很感激向云能帮着自己,但她还是出声打断了,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对着向建成和江芝,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哽咽着说:“昨天我给奶奶打过电话了,我告诉奶奶,小凌姐是为了救我,才会遭遇车祸去世的,奶奶要我给伯父伯母磕个头,说一声对不起,她年纪大了,没法坐飞机过来,参加小凌姐的葬礼......”
向建成和江芝赶忙把凉子扶起来,江芝说:“凉子,替我们向奶奶说声谢谢,你也不用自责,换了我们任何人,在那个时候,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救那个小女孩儿的,这件事,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凉子站起来后,又对伯父伯母深深鞠了一躬:“我去给您二位泡茶,请稍等片刻。”
向建成对江芝说:“凉子真的挺不错的,她和我们女儿一样,都那么懂事,偏偏身世又都一样可怜。”
江芝自然明白丈夫的想法,就问他:“你想认凉子做干女儿吗?”
向建成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算了,她是外国人,他们那儿的风俗习惯,我们还不了解,可能就不兴这一套。”
“要不我让向云问问她,看看她的意思如何......哎,向云人呢?”
江芝跑到了卧室,推门进去,向云正坐在床沿上,默默流着眼泪,他手上的相框里,有一张照片,那是半年前的冬天,他和杨姿凌在凉子家乡的鸟度湖边,拥吻的那张照片。
而卧室的墙上,还挂着杨姿凌和向云的几张合照,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那么甜,那么幸福。
凉子过来了,她看到了这一幕,禁不住也红了眼眶,轻声说道:“伯母,我最了解向云对小凌姐的感情了,现在这屋子里,到处都有小凌姐的影子,他想哭,就让他哭吧,没事的,我会陪着他。”
凉子走过去,把向云轻轻搂进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小声说道:“我和你一样,都想念小凌姐,想哭就不要憋着,哭出来吧,有我陪着你。”
这些话,是如此的熟悉,以前杨姿凌难过想哭的时候,向云都是这么安慰她的。
向云闭着眼睛,靠在凉子的怀里,和她一起无声地流着眼泪。
江芝悄悄退了出来,走回厅里对丈夫说:“向云又哭了,凉子陪着他。”
向建成重重叹了口气,环顾着四周:“这间屋子,要从此冷清很久了,女儿走了,凉子要回日本了,向云估计更不会再住这里了......”
江芝也沉默了半天,突然说:“对了,老向,女儿去世前留下的那些话,关于向云和凉子的,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向建成撇了撇嘴,“女儿这是异想天开,命都快没了,居然还有空去操心这些事情。”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女儿当时可不是这么想的,对这事,你怎么看?”
向建成连连摇头:“向云和凉子......凉子确实挺好的,但她是个外国人啊。”
“那你应该知道在他们俩的心里,我们女儿的地位,有多重要吧?”
“当然知道,这还用说?”
“那么你觉得,我女儿在弥留之际留下的遗愿,向云和凉子也都答应了,那他们俩接下来,会怎么做?”
向建成一愣:“你的意思是......”
这时,凉子从屋里出来了:“伯父伯母,向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给他盖了条毯子。”
向建成点点头:“凉子,真是谢谢你了,这几天,你也跟着受累了。”
“伯父您客气了。”
“凉子,坐吧,有些话,我和你伯母想问问你,听听你的心里想法,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