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三杯咖啡,已经冷了好一会儿了,但杯子旁的三把勺子,还是摆放地整整齐齐。
杨姿凌双手抱胸,杏眸圆睁,冷冷看着坐在她对面,一对衣着光鲜的五十岁左右中年男女。
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失望,愤怒,激动,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希望。
而那对中年男女的眼神冷漠,夹杂着一些看似心不在焉的闪烁不定,他们也不说话,气氛一时沉闷到了极点。
又过了老半天,男人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轻轻咳嗽一声,缓缓开口了:“最近还好吗?”
简单的五个字的中文句子,他竟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杨姿凌深锁着眉头不回答。
“还有几年大学毕业?你的功课怎么样?”男人继续用不流利的中文问她。
“这就是你要问我的?我现在读大几,你不知道?”杨姿凌咬着牙,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温和:“离家久了,你竟然......都忘记母语该怎么说了。”
男人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对她抬抬手。
女人嘲讽地瞥了男人一眼,直接用英语发问了:“你快毕业了吧,我记得你现在,是读大学四年级吧?我们还是说英语吧,中文真的不太行了。”
“谢谢你还在百忙之中,记得我在读大四,”杨姿凌冷笑着用英语回答,“不过你肯定忘了,我读的是医科,八年的本博连读,现在是第五年,离毕业还早着呢!”
“那你毕业后,就是博士学位了吧?”女人貌似一脸关切地问。
杨姿凌轻哼一声,不理她。
女人也觉得尴尬了,不自觉地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
她的钻戒耀眼夺目,但和身边男人手上的戒指,明显不是一对。
“家里的老房子要拆迁了,你们说吧,准备怎么弄?”杨姿凌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房子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九牛一毛,但对于我,这是唯一的落脚之地了,所以,我必须要你们回国一次,来处理这件事。”
男人马上说:“我和吕芬商量过了,拆迁款都给你,我们一分都不要,算作是......我们对你的补偿吧。”
“杨董事长真够大方的,几百万的拆迁费,说不要就不要了,看来你这些年,生意做的不错啊,”杨姿凌呵呵一笑,接着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中年女人:“吕董,你也没意见?”
“没意见,都给你吧,”吕芬微微点头。
“那你们在这动迁协议书上签字吧,”杨姿凌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他们面前,接着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长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老房子拆迁,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居然还能如此荣幸,再一次见到我的爸爸妈妈......”
“杨姿凌,我和杨铸钢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这些年,我们给你的生活费不少了吧,而且老房子的拆迁费,我们也不要了,统统都给你,这总能补偿我们对你的亏欠了吧!”女人有些不满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我知道杨董和吕董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你们以为我要的只是钱吗?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会不清楚?”杨姿凌提高了声调,眼圈微微有点发红。
杨铸钢和吕芬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他们都不说话,分别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钢笔,杨铸钢先在动迁协议书上签了名字,接着是吕芬。
“好了,”吕芬把纸递给杨姿凌,又把钢笔缓缓转进笔套。
杨姿凌看着纸上两个潦草的签名,不冷不热地问:“当年你们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也是这么爽快利索的吧?”
“杨姿凌,你怎么说话的!”吕芬立刻板下了脸。
杨姿凌毫不退让:“我怎么说话的?你不问问你们是怎么做的吗?”
咖啡馆里的其他顾客,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桌用英语吵架的三个人。
“够了,别吵了,”杨铸钢冷着脸,出声打断了,接着又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杨姿凌面前:“还有这个,你也收下吧,密码你知道的。”
“这是施舍给我的吗?你们觉得靠这个,就能弥补我这些年所受的......折磨吗?”杨姿凌哽咽了,但她的声音里的怨恨,谁都能听得出来。
“有些人和事,已经回不去了,你长大了,必须自己去学会面对了,”杨铸钢整了整西装,慢慢站了起来:“我先走了,今晚的飞机。”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吕芬则是看着面前多年未见,已经漂亮到让她为之惊叹的女儿,慢慢说道:“你的生活费和学费,还是会继续给你,直到你大学毕业......”
“我不想骂脏话,你也可以走了,不送!”杨姿凌把头扭向了窗外,他看到爸爸已经坐上了出租车。
吕芬披上了围巾,拎起自己的包,她没有再去看杨姿凌,出门打车扬长而去。
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十多年没见的爸爸妈妈?
杨姿凌一个人在位置上呆坐着,过了很久,才把桌上的银行卡揣进口袋,然后背着包,走出了咖啡厅。
失望就像一枚枚硬币,积攒地多了,就能换一张驶向绝望的车票。
这样的车票,杨姿凌足有厚厚一沓。
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她甚至隐隐有种奇怪的预感,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现在还是二月份,天黑的早,华灯初放,杨姿凌高挑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留下了一长串孤单的影子。
讽刺的是,今天还是她的24岁生日,她在这一天里,和多年未曾谋面的父母见面,心里还隐隐存着一丝希望,是不是可以和他们一起吃顿饭,尽管她也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和他们坐下后,爸爸妈妈不停地抬腕看表,她就明白了,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们压根不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但是给杨姿凌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要请她吃晚饭的人倒是有一大堆,但她心里明白,那些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才聚拢过来的追求者们的虚情假意,她根本就懒的去理他们。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她觉得肚子饿了,就进了路边的一家餐厅。
餐厅里人不少,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了,点了一盘水果沙拉和一杯果汁作晚餐,慢慢地吃着。
这是家音乐餐厅,舞台上的乐队正在那里悠扬地唱着。
她没有像其他顾客那样,一边吃一边听乐队的伴唱,她只是低着头,无聊地翻着手机。
她尽量不再去想关于爸爸妈妈的任何事情,那只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有个服务员走过来,给她端来了一块蛋糕:“小姐,这是别人送你的。”又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的字飘逸而有力:每一座孤岛,都被深海包围,每一颗星星,都被银河环绕。生活中最棒的事情,就是每天醒来,都是崭新的一天。不要老是低着头,抬起头来,开心一点,祝你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杨姿凌眨着眼睛,愣了半天后问服务员:“这是谁送的?”
服务员却摇摇头:“不知道,是柜台那边叫我送来的。”
跑去柜台一问,柜台的收银员告诉她:“确实有人买了一块蛋糕,指名送给你的,他已经走了。”
“走了?他是谁?”
收银员的表情有些为难:“他关照我,不能让我告诉你。”
“你不说的话,我就去网上给你们店写差评!”
“啊,这个......好吧好吧,我告诉你,这块蛋糕,是乐队的吉他手送给你的。”
“乐队的吉他手?”
杨姿凌转头往舞台上看去,乐队已经散场了,那里空荡荡的。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的那些追求者中,有谁会弹吉他吗?
应该没有。
而且她敢肯定,那个人肯定不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不然的话,他早就跑过来大献殷勤了。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奔到了餐厅的门口,但没有见到任何熟悉的人。
杨姿凌心里隐隐一阵失落,他就这么走了?
服务员跟着追了出来:“小姐,你还没有结账!”
“我还没吃完呢,结什么账!”杨姿凌不满地瞪了一眼服务员,接着又问:“乐队的吉他手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这支乐队每周五和周六晚上,都会来这里演出,今天是星期六,你要再见到他们,就要到下个星期五了。”
“哦……”杨姿凌失望地点点头,“谢谢你啊。”
她又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很普通的巧克力蛋糕,味道也马马虎虎,但杨姿凌此刻的心里,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那段话也很有意思,而且,他应该只是单纯地想祝我生日快乐吧,甚至都不愿留下他的名字。
单纯地祝我生日快乐......杨姿凌心头一暖,这是多少年未曾体验过的感觉了。
她的嘴角,轻轻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谢谢你了,神秘的吉他手,下个星期五晚上,我会过来看看你到底是谁。
杨姿凌的家是在一片老城区,这里的地段很好,是市政府重点规划的区域。巷子口的拆迁横幅拉得老长,最近在这儿进进出出的街坊邻居们,都在讨论着拆迁的事情。
拿出钥匙开门,她穿过楼下的厨房和客厅,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木质楼梯,上了楼。
她住在靠北的小房间,南面的大房间,是父母还没出国前住的地方,现在那儿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只是,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又想起了今天和父母的碰面,不禁摇了摇头。
我真傻,居然还会幻想着和他们一起吃饭,其实我早就是他们的弃子了,对于他们来说,我完全就是多余的。
算了,何必再去想他们,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是哭有什么用?他们会回来吗?
不会的!
写字台上的相框里,还有一张杨姿凌童年时候的照片,那时的她只有九岁,而从九岁后直到今天,整整十五年了,她才第一次和爸爸妈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前后只有半个多小时。
看着照片里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她心里就是一酸。
我小时候真傻,居然还盼望着快点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