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时代。
烈日下,一群秃鹫正在一棵干枯的树底下啄食着什么,那一团物体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来原来是属于哪种动物的一部分,第一次看到这片荒漠的人很有可能把这里当成非洲大陆上的草原,但事实上,这里位于亚欧大陆的中纬度的某处。
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没有人愿意种地了,人们就像他们千万年前非洲大陆上的祖先一样,随着季节向某处迁徙,他们居无定所,更加没有食物,因为适合种植的土地已经不多了,通常人们会沿着水源迁徙,从河流的下游走向河流的上游,以期望能找到适合长久生存的土地。
现在这个时代,地表的所有地方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由于大力发展太空军产业,地面上的工厂都以重工业为主,大量排放温室气体,导致产生了极为严重的温室效应,两极冰川已处于融化殆尽的边缘,同时海水密度减小,两方共同作用,使得海平面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多东南亚岛国以及一些大陆上地势较低的地区都逐渐被海水所淹没,过高的大气温度导致气候发生了异常,大陆内部极度干旱,海面上却时常发生一连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强降雨。很快,各种植物陆续死亡,农业从减产一路发展至绝收,由于大量缺少植被,土地出现了荒漠化,由低纬度地区迅速向高纬度地区蔓延,城市也逐渐被恶劣的环境所摧毁,对城市的物资已无法维持补给,于是乎,城市中的人们自发逃离城市,向偏远的地区移动,这是整个人类史上最壮观的大迁徙,也是迄今为止人类遇到的最大的生存挑战。
可以说,这是人类最黑暗的半个世纪,没有之一。
有一队人走在这片荒漠上,沿着干枯的河床寻找着水源。
张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喝干了腰间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咒骂到:“真他妈不应该在这个时代苏醒。”
走在他前面的人转过头来,他走的踉踉跄跄的,眼窝深深的凹陷进去,肤色蜡黄,精神状态很不好,很明显是严重营养不良,他对张延说:“你怎么还没死啊?我饿了好几天了。你要是倒这儿了,我们一队人可就都能吃上一顿饱饭了。”说完便嘿嘿嘿的笑了起来,这笑声让张延心里发毛。
很明显,这个人指的饱餐一顿并不是指张延背包里那可怜巴巴所剩无几的干粮,那根本不够吃几口,而且口感太差,吃起来像在吃土块。他指的是张延身上更美味的东西。
“他妈的,一会儿谁吃谁还不一定呢。”张延小声说道。
这已经不是张延第一次吃那种东西了,他刚苏醒的时候,才二十五岁,苏醒时大低谷已经持续了十七年了,本来,他所交的钱是足够他在冬眠状态下度过大低谷的,但造化弄人,在冬眠过程中他的冬眠仓出现了故障,工作人员不得不将他先行苏醒,但用于维修冬眠仓的工程师都已移居至太空为太空军队所服务,张延的再次冬眠只能暂时放缓了,政府因此为他补偿了很大一笔金额,但在这个时代,金钱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他离开了他冬眠的那座城市,与无数的人一样开始了迁徙,很快,踏上迁徙之路的张延就见识到了人性的堕落,一开始他是有一辆越野车的,但开出城市后,他发现几乎所有的加油站都已经关停,他储备的汽油只够他前进几百公里,在他补给还算充足的时候,他在汽车上亲眼目睹了同类相食,他在内心暗下决心,就算饿死也不会作出那样的事情,但随着补给逐渐的消耗和被其他迁徙者偷取。他也开始为自己担忧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的汽车彻底发动不起来了,他坐在车上饿了三天,终于遇到了一支经过此处的迁徙小队,这支小队接纳了他,毕竟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食物,能在大低谷中生存十七年的家伙都是狠角色,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这句话是张延的队伍中一个俄罗斯男人告诉他的,他说他以前的领导很喜欢这句话,将这句话当作口头禅。
西方的天空开始泛红了,又是一天过去了,张延拧动着自己手动上弦的手表,同时确认了一下时间,这只表是黄金时代的产物,张延的爷爷留给他的,天津制表厂的玩意儿,那个时代的老头对于这种有着红色印记的品牌抱有特别的好感。
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又熬过了一天。天黑了,队伍开始休整。一天的旅途结束了,张延疲惫的坐在沙地上,望着上升的星空发呆。
夜里,张延无法很好的入眠,他不信任这个队伍中的一些人,在这个时代,时刻保持警惕是对的,有些人为了生存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人性是服务于兽性的,只有在兽性得到满足之后才会显现出人性。夜晚是野性释放的时间,前些日子,张延亲手参与了一场谋杀,为了获得足够的食物,他与几位强壮的男人亲手勒死了在路上偶遇的独行老人,他们围在在一棵树下,伴着皎洁的月光分享战利品,在饱餐一顿后,又在夜色中悄悄的回到了队伍当中。
张延躺在沙地上,半闭着眼睛回忆着。突然,他听到身边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动作很细微,似乎是在刻意压低声音,张延意识到这并不是小动物的声音,如果真的有动物早就被人们抓住并宰杀了,这是一个人!
张延急忙起身,正要去摸腿上别着的匕首,却被一双强壮的臂膀所勒住,他的嘴巴被牢牢的捂住,脖子上有一片凉凉的物体,他立刻不敢动弹了,他身后的那个声音贴近他的头部,小声的对他耳语到:
“嘘,不要出声,今晚我们不杀人,只要你的食物。你最好识相点。”
张延微微的点头,他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知道如果他乱来,这些人真的会宰了他。
他的背包被抢走了,背包里装着几天的食物和政府开具的暂缓冬眠的证件。勒住他的手放开了,他没有反馈,任由他们在黑暗中远去。
“我要那些有什么用呢,”他安慰着自己,“剩下的食物也支持不了几天,那证件更是可笑,我能活到这个时代结束吗?”
他已经几乎一无所有了,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这样,他在自我催眠中睡着了。他很幸运,这天晚上并没有人吃了他。
太空军的建设日趋完备,每天都有无数的物资由太空电梯运送到近地轨道,在这里,庞大的太空基地正在施工,随着时间的推移,太空基地的许多地方已经处于服役状态,正在施工的部分则是对已有设施的补充,庞大的基地群的中心部分是在黄金时代就已存在的太空站为主体,基地的扩建就是围绕这个中心点不断增加,一开始只是增加小舱室,但由于太空军的不断壮大,之后增加的部分都是内体积十分庞大的,有些舱室甚至达到了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这种舱室承担着广场的职责,当太空军需要集合时就会安排在这些舱室中。同时,还有大量的基建物资由行星级飞船运输到木星轨道,这些远行的飞船首先全功率加速航行到火星轨道附近,再由火星的引力加上飞船本身的加速度形成引力弹弓,以极高的速度向木星的方向匀速飞去,在极度接近木星轨道后,则开始全功率减速,以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运输任务,由于运输飞船内部没有人员操控,完全由内置的人工AI以及木星方面的人工控制进行航行,因此并不需要考虑生物体重力过载的问题。这里的基地仅仅开工五年,目前的职责类似于边疆的哨岗,常年值守的军队仅有数十人。但在未来,这里将会聚集大部分的太空军力量,成为太空部队的主基地,因为从太阳系的尺度上来说,未来当三体舰队到达时,太空战役发生在木星将对地球的负面影响更小,目前地球近地轨道建造的基地的作用是万一木星基地被摧毁后在地球以外所能做的最后抵抗,在建造的优先级上,木星基地应该优于近地轨道基地,但由于地理原因,只能倒顺建造,争取在三体舰队到来之前完成所有的准备。没有人知道三体舰队会在何时再次加速,因此地球方面将所有可能利用的资源全部倾泻在了太空军上,以求早日完工。
在离地球七点八亿公里的地方,在木星大红斑的凝视下,一艘艘由引力弹弓发射至木星基地的飞船开始减速,在庞大的机器人的帮助下卸下所需物资,当基础设施建造完成后,后期建造的工序就会简便很多,基地可直接从小行星带中获得物资,通过俘获小行星来增加基地的体积。这在宇宙文明的眼中只是一小步,对于地球文明来说却是人类历史的一大步。
这是最坏的时代,却也是最好的时代。
东方拓站在宽大的甲板上,他是这艘“达尔文号”行星级战舰的舰长。他没想到的是,在两个世纪后,他的后代东方延绪将作为一艘恒星级战舰的舰长与三体世界展开末日对决。
东方拓朝着地球的方向远眺,地球与太空基地以同样的速率缓缓转动着,在太空基地生活的人永远只能看到地球的这一面。东方拓从幼时便被挑选入太空少年预备队,从此便进入太空生活,政府选拔预备队的原因是想培养一批几乎完全是在太空中成长的士兵组成的队伍,东方拓就是当年首批进入太空的预备队员之一。由于从小生活在微重力与无重力的环境中,东方拓有着比地球人类更高大的身材,今年三十七岁的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其中身高与气质占据了很大优势。
他回想起已经远去的童年,他的父母都很爱他,将他视为珍宝,当政府部门拿着东方拓的体检证书敲开东方一家的门后,年幼的东方拓就被永远的带离了这个家,父亲东方逶迤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掉下了眼泪。在东方拓进入太空后,他的父母时常会在地面给他发电子邮件,告诉拓家中一切都好,但当大低谷到来之后,他与家里的联系便中断了。随着父母年事不断增加,他们在这场天灾人祸中存活的几率不断降低,这十几年来,东方拓一直担心着家人的去向。
回到基地的家中后,东方拓的女儿扑了上来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向东方拓撒着娇,他的女儿是在太空中出生的,完完全全的太空人,当女儿这一代人到达服兵役的年龄时,将会比东方拓这一代更能胜任太空军的工作。
女儿虽然年龄尚小,却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很多,他问东方拓:“爸爸,为什么地球上的那些人不保护环境也不生产粮食啊,他们只知道到处乱跑。”说完,撅起了小嘴好奇的看着爸爸。
东方拓看着女儿,略微思考后决定含蓄的回答女儿:“因为在未来,三体人会来到地球,他们会霸占地球然后把人类赶走,所以地球上的人觉得保护地球环境就是在为三体人服务,这样子当然就没人愿意保护地球了。”
女儿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点点头:“这样子哦,那这些人真是笨蛋,现在三体人又没有来,在地球上生活的不还是人类吗。”女儿童言无忌,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东方拓打断了。
“妞妞,不许这样讲。听我说,地球上的这些人,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一类人。”
女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了。之后东方拓赶忙转移话题,他不想把这地球上正在发生的残酷真相过早的告诉女儿。
地面上,张延一行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行程。
走了没多久,张延的肚子就开始咕咕的叫了起来,但他已经没有粮食了,它暂时离开了队伍,向着远处早已荒废的村落走去,村落的样子在热气的蒸腾下晃动着,似乎在张延和村落之间形成了一张巨膜,这张膜在气浪的作用下摇晃着,张延的心也随之一起摇晃了起来。
张延沉重的迈着每一步,半天没有进食的他已经出现了低血糖的症状,他的视野变狭窄了,天空似乎昏暗了很多,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但求生的信念使他坚持了下去,似乎是走了一个世纪,他终于走到了村落的入口处,这时他才看清楚这个村落的样子:这个村落不大,大概只有十几户房子,村子里似乎没有人,这个地方被遗弃了。整个村子大部分都是由平房组成的,只有村落最中间有一间二层小楼,村落离城市不远,但却远离公路,因此并没有什么迁徙者会经过这里。张延略过了那些早已破败不堪的平房,径直走向那栋二层小楼。
当他走进那户人家的院子后,他看到了满地的枯草,草丛中有一支水龙头,在之前应该是用于浇花的,他满怀希望的拧开了那早已生锈的水龙头开关,却只听到水龙头呜呜的响了两下,之后便没有响动了,他失望的离开了水龙头,想在屋内稍事休息,毕竟在太阳底下更容易脱水,张延很轻易的搬开了一楼的大门,半躺半坐的倒在一堆旧家具上,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回到了黄金时代,那个人类的田园时代,他与一个女子在海滩上玩耍,海浪声此起彼伏的在周围响起,凉爽的海水在他的脚面没过,他一抬脚,带起一串浪花,引起那个女子的一声声惊叫。他突然惊醒。
并没有什么女子,但脚面上的凉意是真实的!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他只睡了五分钟,随即才来得及看自己的脚,发现屋外有水渗入房间内,他连忙奔向屋外,发现刚才那个水龙头正在疯狂的往外喷水,张延狂笑着奔过去,跪在水龙头面前疯狂的往嘴里灌着水,由于喝的太急甚至被呛到了,喝够了以后他拿出腰间的水壶,将其灌满,关掉了水龙头,又躺回了屋内。这时他才有心情仔细欣赏这件屋子:
从装饰品的成色来看,这间房子似乎是在废弃之前刚装修完没多久的,虽然其他物品已经落灰或者破裂,但金属制品却依然发着寒光,露出崭新的样子。张延又走到二楼,发现二楼是几间卧室,他推开一扇门,看到了一具只剩骨架的身体,迁徙的这些日子使得张延对于死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细细的捡起所有骨头,从窗户外丢到院子里。之后便躺在了床上,不再浪费宝贵的体力了。
“至少我不会死在今天。”张延想着,闭上了眼睛,他需要真正的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