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徐志摩与吴宓早在1918年就已经相识。徐志摩是1918年8月赴美留学的,开始时攻读银行学,“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美国一位大银行家的名字)”。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中国留美学生的爱国热情很高。徐志摩听说在波士顿中国留学生有“国防会”的组织,便于12月21日与李济等前往波士顿。和徐志摩同来波士顿的向哲浚,是吴宓清华时的同学。而吴宓到波士顿后,与国防会的副会长尹寰枢同居一室,他们的住处就是救国会的会所。如此徐志摩来加入救国会,就与吴宓相识了。徐志摩在8月29日日记中曾提及吴宓当选为国防会编辑部的部长,而徐志摩自己任编辑之事,不过日记中对于吴宓个人没有具体评价。而后来吴宓则对徐志摩及其作品有过深刻评价。在徐志摩去世数年后吴宓所写的《徐志摩与雪莱》一文中有这样的文字:我住在哈佛大学宿舍ThayerHall三十五号室。同房住的,是尹寰枢君(字任先),是中国“国防会”的副会长;我们的住室便是国防会办公和职员会议的地方。我那时十分爱国,日夕劳忙,和郑莱、陈宏振等一般朋友,帮助尹君办理会务;一面又要打电报到巴黎阻止中国和会代表签字;一面又要在美国报上写登文章;一面又要参与中国留美学生会的事情,讨论某案,弹劾某人,真是忙个不休,十分起劲……就在那时,我初和志摩认识。一日,有克拉克大学的两位中国学生,来加入国防会;其中一位李济(济之);另一位便是徐章垿,字志摩。照例签名注册之后,大家便畅谈国事和外交政治等。以后还会见过几次,所谈仍不出此范围。不久,就听说志摩到欧洲去了。
两人回国后,因朋友圈子不同交往不多,用吴宓的话说是“回到中国之后,在南京,在北京,在清华,也曾会过志摩,但是次数不多。在我与志摩之间作联锁的公共朋友,当时是张歆海君”。张是两人同时期留美的同学、朋友,在他们两人的日记中都是常常出现的人物。值得一提的是徐志摩遇难后吴宓又是写文章又是写诗,对徐志摩及其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这对于一向反对白话诗的吴宓来说十分难得。其悼诗如下:挽徐志摩君牛津花园几径寻,檀德雪莱仰素因。
殉道殉情完世业,依新依旧共诗神。
曾因琼岛鸳鸯社,忍忆开山火焰尘。
万古云霄留片影,欢愉潇洒性灵真。
也正因为徐志摩抱定了要好好学习以报效祖国的想法,所以他在日记中对那些有志刻苦学习者总是抱有敬意并以他们为自己结交好友的标准。如下面这两条:老张狠是一个血性的男子,近来格外受了刺激,立意要结合同志,共相砥砺。所以他舍去了吴城,因为不愿意跟有私利少大志的朋友作伴。他同我谈了多时,彼此狠为契合,我觉得非常高兴,因为又觅到了一个至诚的同志。(1919年8月2日)
郑毓秀女士,革命巨子。曾与汪兆铭谋炸摄政王。其后历经印度、东瀛、留法巴黎大学,新以法律学士卒业,由美回国。……此君浓眉高额,雄喉杀眼,真女丈夫佩真群英之俦匹也。(12月5日)
纵观徐志摩的《留美日记》,可以发现他所结交和看重者,大都为当时中国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其中很多后来都成为民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兹列举一些出现在徐志摩日记且被给予好评者:李济、张君劢、蒋廷黻、洪煨莲、张鑫海、楼光来、汪懋祖、朱斌奎等。这些人中有很多在徐志摩回国后,还与其保持往来,所以留学时建立的交际关系,对徐志摩回国后的发展依然起到重要的作用。
阿尔弗雷德?许茨是美籍奥地利裔现代哲学家。他通过对生活世界的结构和各个层次的研究,试图探讨生活世界的“哲学”意义,在世俗领域解决主体间性问题。他认为,生活世界不仅是人们共同的世界,而且从一开始就是被人们当作一个有意义的世界来经验的。就留学生而言,来到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去的环境,其最容易接近与理解者自然是同样留学在外的来自祖国的同学,其次才是来自其他国家的同学。从日记中可知,徐志摩与日本留美学生等之间也是有交往活动的,但频率和强度绝对不如与中国留学生的交往。显而易见,从徐志摩的角度来看,他的这些同学好友的世俗生活经验可以被他当作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伴经验,因为作为诗人,徐志摩对理解认知他人几乎有近于直觉的超能。根据许茨的“主体间性”理论,人际交往之所以可能,因为这种交往默认这样的可能性:通过交往我能认识他人的人性,并能像看待我的自我一样看待他人的自我。从而我能像理解我自己一样理解他们,并期望被他们所理解。作为刚到美国不久的学生,徐志摩自然渴望通过适当的人际交往,结交能给他提供各种帮助的朋友,并期待能与他们一起工作学习,与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分留学生活的乐趣、烦恼,人生目标和文化观。
在徐志摩留美日记中,有一篇谈论自己自傲和薄人(轻视他人)心理的日记,值得特别关注,因为这是青年徐志摩试图对自我和他人自我进行分析的好例子:自傲与薄人骤看是一事,然却有些分别。自傲是不分皂白,一味看不起人,是混泯的,是无区别的。薄人是有些分寸,是比较的,是观察的,是有标准的。(1919年7月12日)
许茨认为,如何获得有关他人自我之知识的问题,实际上就是一个如何理解他人,如何与他人实现理解和沟通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包含着我们如何能形成共同之世界经验的问题。他人的意识与我们的意识的进行过程在时间上是平行的,两者在社会互动中同时发生并交错在一起,这就是主体间关系的本质,也是我们理解他人的基础。在认识他人的内在生活方面我们处于劣势,因为这种认识是间接地和不连续地。但许茨又指出,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了解他人又甚于了解自己,因为当他人的主观经验实际发生时,我们可以观察和感受它们,而我们只有等自己的经验成为过去时后才能对它加以反思性的对待。我们对自我的认识只有通过反思才能完成,我们只能在反思中把握自己的感受。这种把握是对过去的感受的把握,而不是对现在正在进行的感受的把握。和我一样,他人也只能观察自己的过去。但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握其他人现时的感受。
在许茨看来,在日常生活中,尽管每个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占据独一无二的位置,从而由于行动者各自的视角、人生经历和动机各不相同,使得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经验互有差异,但生活世界却使我们相信,不同的视角是可以互换的。我可以设身处地地站在你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我们可以通过互换视角,实现对客体及其各个方面的共同理解。如果我们以此来理解留学美国时徐志摩的日常交往,当能从其日记中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有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徐志摩的内心世界。
徐志摩、胡适与杭州
在徐志摩的师友圈子中,如果说他对梁启超近于敬畏与崇拜,而一直维系着师生关系的话,则他与胡适的关系就介于师友之间,相对亲密、自然和自由得多。我们不妨先从徐志摩写给胡适的一封信来看看二人之日常交往:老爷太太:小可敬禀。托庇鸿福,今天早上回本乡小镇。小可的母亲已于三日前出险。现在只是精神疲乏,饮食太少,危险是已经过去的了。只是她老人家消瘦得不成模样,看看都觉心酸。她上半天照例没有气力多说话。但她第一句话是问谁叫我回来的,路如此远,又有功课,来去多不方便。我只能说,本来是春假,原定是要回家看看的。第二句话,她说她早要写信向胡老爷、胡太太道谢。小可在胡家,她万分放心,知道胡老爷、胡太大是待他如何好,果然这回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她只是过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小可当时回说:“妈,你还不知道,胡老爷、胡太太固然待小可恩至义尽,还有杨妈妈,大爷,小爷,也把小可当小孩儿一般,小心看待,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好得多多。”小可的妈又说:“可不是吗,你去搅扰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叫我益发过意不去。”小可当时就把绿葡萄盒打开,捡一颗叫妈妈尝尝。她是吃不下东西,但含了那一颗说:“狠甜。等胃口好了再吃。你得好好向老爷太太道谢。”她叫小可立即写信说病人已稍见松动,弗劳远念。其次是多多道谢。
回南一路福星,又是叨庇老爷、太太,上帝派一位功高德茂望重群生的刘大主教,一路上陪伴着他,东谈西说不叫他寂寞,不让他走邪道。虽大主教自家的鼻子还是照样不狠通顺,说半句话总得咳呛一下,但他自有上帝先生保佑他,也保佑他的鼻子。
小可家里这几日倒颇热闹。儿子在此,另有一家俊小姑娘叫小可“公公”,他两小口子已经早晚提到结婚拜堂的事。这似乎比到祖望和他的大妹妹更来得急进些。“公公”只顾得和儿子媳妇踢小皮球,方才在一刻钟内已经踢丢两个小皮球。儿子慷慨不过,他掏钱,一共六十子儿,小可就此告罪,不多劳神了。就此叩头道谢。
老爷好大爷好
太太好小爷好
小可志摩四月八日
这是1931年4月8日徐志摩写给胡适的信,发表于当年11月21日天津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题目为《一封最顽皮的信》。其背景是这样的:1930年徐志摩到北京大学任教,暂时居住于胡适家中,后因母亲患病,返回硖石看望,此信即写于此时。由所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可见徐志摩与胡适关系之亲密。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密切友好到了什么地步呢?据说徐志摩会把他的日记拿给胡适看,然后让胡适在上面作批注。自然徐志摩也很了解胡适,他说,凡是胡适文章中有按语的地方都要好好考究,因为这些按语往往都是导引你往错误方向理解的,所以胡适说“知我者志摩”。
以下我们且选取他们1923年在杭州共同生活过的一个时期,从他们各自的日记中,考察他们对杭州、对西湖的眷恋之情。彼时他们二人都处于恋爱之中,对此其日记中又有哪些明确的记叙或暗示性的记录,是我们关心的第二个问题。最后,我们还将比较一下他们对两人共同参与之日常交往活动的记录有何异同,由此讨论他们的性格差异以及思想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