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用“他”来称呼这位自深渊诞生伊始便存在的魔鬼，“祂”才是更为贴切的说法。
拜尔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跨越半神的门槛，晋升类神，距离获取神位仅一步之遥。
甚至于，只要他愿意向真神宣誓效忠，舍弃自己的神国，他就能当场以从神的身份将自己的座椅放置于万神殿之中，成为实实在在的神明。
深渊中诞生了无数拥有神灵之力的魔鬼，祂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遨游星界千万年的虚灵和巨灵相同，足够强大但无法登神。
单论实力，祂们其实与真神没有太大区别了。
只是祂们空有能将神国托举的力量，却没有自己的神国。住在沉沦深渊中的魔鬼不愿意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居所，在深渊之外建立一个信奉祂的国家或城市，而在星界漫游的虚灵则干脆不愿意踏上土地寻找信徒。
没有信徒，没有神国，于是也就没有资格登神。
虽然绝大多数的智慧生命都认为，从神也已经足够强大，因为不管怎么说，从神仍是货真价实的神明。
不过很明显，魔鬼肯定不是那些“绝大多数”中的一员。和拜尔一样度过漫长岁月的原初魔鬼既不愿意离开深渊建立神国，更不想成为侍奉其他神明的从神。
不过拜尔的的确确是铁了心想登神的。
自辉煌年代起，他就活跃在每一场神战之中，祂不断地寻找机会，而在这种种冲突之中，被他杀死的神明已经突破了十位数。弑神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死去的神明会在漫长地时光中重生于自己的神国之内，只要还有人信奉祂，只要还有狂信徒愿意进入神国服侍自己的主人，神明就可以在任何一种意义上永生。
想要屠神，就非得将神明拉出祂们的神国，把祂们的头颅砍下，然后拆除每一座教堂，将每一位虔信者溺死，最后把属于祂的神国拉下，让其从上界坠落，才能破坏祂在万神殿的座椅，完成弑神的壮举。
先不说该如何才能让那被托起的神国重归尘土，杀死神明的本体本身就不容易。
就是这样的过程，拜尔经历了十余次。
从弱等神到伟大神，拜尔都一一猎杀过，且无一例外地成功了。
每一次拜尔都想从坠落的神国中找到些什么，但每次都无功而返。
祂一刻不停地在筹策屠神的计划，直到祂遇上了那个点名要与自己做交易的恶魔。
大概也就是在那一天，祂重新回忆起魔鬼的生存方式。
魔鬼生来就掌握名为“契约”的伟大规则之力，却是这个多元宇宙中最不能作为交易对象的生命。他们会签订绝对不平等的契约，且处处充满陷阱与恶意——源自深渊的语句复杂而又混乱，并且是所有语系中唯一一种不需要在意语序的文字。你可以从左至右阅读，可以从上至下阅读，甚至可以跳着字阅读——只要稍有不慎，那些颠来倒去之后意义就完全不同的文字就会要了你的命。
即使是最老练的商人也需要仔细阅读这份契约，更何况魔鬼本身就不是什么善良的生物。狡诈如他们当然会在深渊语的粗体字中再细细地写出一份可以让你为其卖命千百年的奴隶契约，抑或是在周围的花体勾线中设下你绝对无法实现的要求，以此来纂取每一个可怜人的绝望灵魂。
这些灵魂将成为魔鬼的上等佳肴，并增强他们的实力和对契约力量的掌控。
饶是如此，仍然有无数的法师与位面行商会主动与魔鬼签订契约。
原因无他，魔鬼是这个多元宇宙中唯一一种具备契约精神的生命，魔鬼虽然狡猾，但一旦立下契约，他们就一定会履行契约所要求的一切。
这种狂乱而扭曲的理念贯彻整个深渊，也彻底让魔鬼变成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生物。
他们想方设法地利用这种伟大的力量让自己获得最大的利益，却无法撕毁契约从束缚中解脱。
越强大的魔鬼就越要履行契约上的每一个字句，以拜尔的类神位格，也许祂就连行事的顺序都得按照契约上的内容进行。
只不过已经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生命敢来找他签订契约了。
这段时间已经长到祂几乎快忘记“契约”二字的含义。
“真是个不怕死的恶魔。”也许是卡洛德给祂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拜尔仍然记得自己与他的对话，“在你之前，还没有一个法师会这么和我说话。”
“在我之后，也不会有。”恶魔拄着法杖抬头望向那具比圣地古树更高的伟岸身躯，勉勉强强能从萦绕着魔鬼的灰色浓雾中看见一双漠然的眼睛。
“你要什么，狂妄的恶魔？”
“我不要什么，大公。”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交易。”
“我想每一个试图惹怒我的生物……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都死了。”
拜尔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握住卡洛德单薄的身躯。
卡洛德身上的炼金长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在一声轻微的爆炸声中冒出了淡淡的白烟。这件附带了强力防护系法术的炼金物品在拜尔纯粹的力量下被直接破坏，变成了刻着符文的普通袍子。
“何等强大的身体。”卡洛德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即将被捏扁的处境，“这就是魔鬼大公的力量吗？”他的眼中闪烁着法师特有的兴奋，他终于被拜尔正眼相对，他直视着类神的双眼，从那双比他头颅还大的眼珠里看到了愤怒和不解。
“如果这就是你最后想说的话……”
拜尔微微握紧了手。
“好吧，好吧。”卡洛德摇了摇头，“阿方索让我来和你做交易——我不需要获得什么，你也不需要提出什么要求。”
拜尔仍然没有松手，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这个法师。
“大公，注视着我的那几位神明希望您能与祂们站在同一阵营。”
“作为回报，祂们将会帮助您成为真神。”
“出于某原因，祂们不能签订这种明显超越了规则的契约……甚至不能以化身和投影的形式来找您……所以我来了。”
“超越了规则……什么规则？”
拜尔松开手，让身边的雾气缠绕着卡洛德，让他能够在无法使用法术的深渊保持悬浮状态，以表示自己愿意与他进行平等交流的态度。
“多谢。”在确定自己不会掉下后，卡洛德对着拜尔点了点头，表情却是迟疑了起来。
“但是……规则本身就无法被传颂……请谅解。”
“是吗……我大概清楚是什么意思了。”拜尔恨恨地自言自语，激起灰雾的激荡，“这群满脑子神性的混蛋从来就不说能让别人听得懂的话，原来是因为也有这样的约束吗……啊……是这样啊……是这样啊……”
“……大公？”
看着在不断念叨着什么的拜尔，卡洛德出声提醒。
“没什么……我接受了……虽然我是头一回接受这种连约定都称不上的交易。”
“回去给你身后的神明带一句话。”祂凑近卡洛德，脸部鼻子的部位扭曲了一下，像是在嗅闻什么味道，随即直起了腰。
“你就对淑妮，玛雷丁，普瓦特尔夫，拉诺……”祂重新低下头，再一次与卡洛德四目相对，“还有你的主子地狱说，我和他们一样，但我仍然愿意接受这场交易。”
“请称呼祂为阿方索，而且祂并不是我的主子。”卡洛德不满地挥动法杖。
“都一样，阿方索就是地狱，可淑妮不是热情，玛雷丁不是厄难，普瓦特尔夫也不是灾祸。”
“您……？”
“你可以滚了，阿方索的眷者，我并没有那些神明的好性子。”
灰雾汹涌袭来，将卡洛德卷入一篇没有色彩的世界，随即便将这位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法师推出了深渊。
“这声音……是那个恶魔？”阿方索半躺在深渊的最底层，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
结束自己回忆的卡洛德脸色复杂，他凝望着那些不洁的法杖，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
“祂真的站在了阿方索这边……真是不敢相信……这回可真是帮大忙了……”
普特帝国居然还真的有令人垂涎的“宝物”……这意味着三塔的谎言竟然能够完美地形成闭环……也意味着想要借着兽潮的攻势迅速击溃其他三国成为了一件有可能实现的事情。
“这就是契约的力量吗？”卡洛德把目光转向其他三国所在的方向——
他突然觉得，北境四国会在帕多弥尔驱使的兽潮下全部灭亡。
当然，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和参与。
“这不是契约……”拜尔重新闭上了眼。
“——是命运啊。”
一声宛如叹息的长音回荡在空空落落的深渊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