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映红的烛光,墨安看着眼前的这个黑衣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右手的食指,摇曳的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几分孤寂,眼波流闪,忽明忽暗。
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包针线,取一截细黑线,绕在自己的食指上,少年力道掌握的很好,细线缠的指腹泛了红,但墨安却好像察觉不到一丝痛觉。
眼前的人抬起眼皮,那双桃花眼中充满了温柔,轻轻开口
“哥哥,我要开始了哦,可能会有一点点痛”
墨安没有说话,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任由他把自己怎么样。
少年手里捏着针,头发丝般粗细的针,在烛光的映衬下也微微泛着光。
针一寸一寸靠近泛红的指肚,一滴鲜血从指肚中渗了出来,同时墨安感觉自己胸口变得舒畅一起,那种堵塞感消失不见了。
“哥哥,感觉好些么”
“嗯,好多了,不过这个方法也是?”
“嗯,也是我妻子教于我的”
胃里倒是通畅的不少,但是自己这心里,怎么这么堵得慌呢?
墨安看着眼前人眼角下那颗朱砂痣,又低头看着自己指肚那抹蚊子血般的红,感觉那颗殷红的痣好像,烙印在自己的心口了……
“啊…那个子初还没回来”
墨安感到此刻的气氛有些…赶紧转移话题。
“是的,未曾见到他”
“这都已经接近午夜了…”
走到内观门口,向外眺望,外面的世界此刻都是黑蒙蒙的,只有远处几点星火跳动。
“哥哥有些担心么?”
苏念走到自己身后。
“有些,他应该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吧”
“那,同哥哥一起出去找他?”
“嗯”
墨安回屋扯了两件单衣,一件披在了苏念身上
“穿着这个,夜里凉”
苏念摸了摸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衣,紧紧地把自己裹在这件衣服里。
满山河和非鱼一人一猫早已熟睡,轻轻关了观门,提了盏灯,二人便出了观。
“哥哥,我们去哪里寻他?”
“先去离这里最近的树林看看吧”
午夜的树林显得更加阴森诡异,几声凄厉的鸦鸣划破长空,墨安提着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走的很小心。
“哥哥,搭着我”
苏念伸出胳膊,示意墨安搭着他。
原本荆棘丛生,崎岖不平的树林,在苏念的脚下好像如履平地。
由他领着,墨安觉得自己好像穿梭在白昼之中,眼前的一切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子初,李子初”
二人声音很大,远处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嘶吼应和。
“吵什么吵,不知道老娘在睡觉么,皮肤不好了你负责啊!”
身后突然有声音响起。
听闻声音二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不停的摇晃着自己的身子,好像在诉说着自己的不满意。
半晌,一团彩色的烟雾升起,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烟雾中出现了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打着哈欠,步履款款地走向墨安二人。
越靠近花香越浓烈,这香气熏的人头疼,墨安下意识捂住鼻子。
那女子寻着灯光来到墨安面前,见到这人是墨安,睁开惺忪睡眼,咯咯地笑了起来,唇齿轻启道:
“哎呦,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至安观的小道长嘛,有日子没见了,怎么越发好看了~”
墨安捏着鼻子心里想,看起来好像很熟一样,我们几时见过?
那女人看到墨安眉眼都要笑开了,伸出手就想去摸墨安的脸蛋,想躲未躲之时,一只手攥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漆黑当中看不清这人的脸,女人不恼,对着这只手的主人说
“这是哪家的哥哥,攥得人家手腕生疼呢,让我来瞧…”
女人仔细的打量着黑夜当中的那个人,看清以后,艳笑瞬间凝固成冰,嘴角抽搐了几下,瞬间抽出自己的手臂,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不知冥…”
花妖收起勾搭人时的模样,变得严肃起来,刚想曲身作揖请安,话还没有说完,苏念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那花妖很聪明,微微停顿,又接着说
“不知,通灵使前来,有失远迎…”
这句话说的别扭极了,花妖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猜不透他们的关系,也猜不到他们怎么会搞到一起。
墨安察觉到花妖前后的变化,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
“我可以向你打听点事情吗?”
“你…尽管问吧,知道我都会告诉你的”
花妖语气变得低软起来。
“今日可曾在树林里见过一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长得好看么?”
“…”
“这,不知该怎么形容,身材健硕,颇有侠士之风?”
一身江湖气,这就是李子初给墨安留下的第一印象。那天在虎目家拦着自己和苏念不让出去,墨安还以为他是从哪里来的江湖游侠呢?
“墨道长,小女子看人只看脸,不看什么气质”
“……”
“那这树林里今天可曾有人经过?”
“太多了,不能一一记得,要寻的人可有什么特征?”
“特征…”
墨安挠挠头,如果是苏念和满山河绝对是扔到人堆里特别显眼的那种,但子初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
“小妖刚才仔细想了想,今天确实有男子经过,灵使也可以说说那个人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配饰”
“配饰的话…子初腰间别有一把白银宝刀,做工很是精细和耀眼”
“宝刀,宝刀,今日清晨好像是有一个人…他是拿着斧子吗?”
“对,知道他往哪里走了么”
墨安眼前一亮,看来,子初还真的经过这里。
“一直向前”
“可曾返回过么”
“不曾”
树林尽头连接着荒山,荒山上并没草木,子初去哪里干什么?
“只他一个人吗?”
半个身子都在黑暗中的苏念开口,墨安明显感觉听到苏念声音的同时,花妖哆嗦了一下。
“是…”
“我们走吧,再去前面找找”
看着眼前的灯火里自己越来越远,花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好险…”
这山很是荒凉,基本没什么人烟,只有一些无名无姓乱葬于此的尸骨。没有人踏出路来,所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迈进。
“啊”
墨安突然身子一纵,一只手紧紧攥抓住了苏念的衣服。
“哥哥,你怎么了?”
“没事,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脚里”
“让我看看”
“没事没事,估计是什么树枝”
苏念没有管墨安的话,蹲下身子抓起他的脚,墨安下意识躲避,那只伤脚结结实实踩在地上,那个东西好像又扎进自己肉里几分,一阵钻心的疼。
“别动”
苏念语气严肃,抓到墨安脚踝,靴底已经被扎进来的东西刺透了,伸手想拔出扎进靴底的异物,苏念刚刚触碰到那个东西,皱起眉来,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了…”
墨安被突然起身的苏念吓了一跳。
“哥哥,是恶刺骨”
苏念神情严肃,吐出这个词,墨安听闻,微微愣神,喃喃自语的说:
“恶刺骨?怎么可能呢”
“哥哥,我们先回去吧”
墨安此时已经没有了主张,只由苏念拉着一瘸一拐的自己。
“哥哥,你…不要介意…”
“啊?”
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已经双脚离地,被人抱在了怀里。
“苏念,你这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一只脚走费哥哥脚力,这样快些。”
被抱在怀里的墨安此刻显得有些娇小,他的脸紧贴着苏念的胸膛,浑身冰冷的苏念,唯独这胸膛是滚烫的。
墨安很清晰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好此刻有夜色掩饰,要不然苏念也会看到自己涨红的脸了。
“这,恶刺骨……可怎么办好”
墨安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感越来越强烈…
“哥哥不要担心,自有办法”
也不知是听了苏念的话变得安心不少,还是这一天奔波过于劳累,墨安竟有了一些睡意…
“你俩…就是这样回来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自己头顶的满山河正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看到满山河,墨安打了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还有苏念怀里,想赶紧挣脱,谁知苏念抱得更紧了。
“送哥哥到榻上”
“你俩干什么去了?”
在苏念怀里的墨安面对满山河此刻脸都红到耳根了,根本不想说话。
见墨安没有回他,苏念笑着说到:
“寻子初”
“那你为什么抱着他回来?”
“是一直抱着他吗?”
“你用瞬移之术不是一下子就能回观吗?”
满山河此刻一脸的问号,但二人都没有理他,
“还有墨安,你怎么了?”
把墨安放到榻上,苏念正准备给墨安脱靴,墨安赶紧拦住他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满山河也注意到墨安一只靴底正渗着血,血已经染红了整个鞋面,看到靴底扎的东西时,他有些不敢相信,凑近去瞧,看清后跑得远远的,都快退出至安观了,对墨安说:
“这是?恶刺骨?”
也觉得自己有些夸张,满山河又缓缓走进屋里。
“嗯”
墨安重重地点点头。
“不可能啊,这玩意早已经消失好几百,甚至好几千年了,怎么会让你遇到呢?”
“我和苏念去荒山寻子初,路上踩到的”
“啊?别人路上顶多也就踩到个狗屎,你倒好,踩到这么个邪玩意”
关于恶刺骨,天界藏卷里有非常详细的记录,可以算得上是世间几大邪物之一。
据藏卷记载,恶刺骨是上古时期的恶灵在临死之前用毕生修炼和怨念留存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恶。
成骨型,色发黑,虽不尖锐但却可以深深刺进人体内。
这恶刺骨一但刺进人的身体里,便不会罢休的,直到把这个人折磨死为止。
被恶骨刺了的人,会体会到万箭穿心,万刀刺骨之痛,这种痛会持续到人死前的最后一分钟…
恶刺骨的邪和恶远远不止是因为它折磨人的方式,它的邪恶更在于解法。
美德需要传承,美好需要延续,那上古恶灵用毕生心血创造这恶骨就是为了把恶也延续下去…
被恶骨刺入的人想要解救自己,只有亲手把恶骨拔出来,然后刺入另一个人身体里,自己方可安然无恙,否则拔出这恶骨,不久便会死去。
见墨安低头不语,满山河又问:
“你打算怎么办?”
墨安还是低头不说话,他从来就是个不怕死之人,以前的每一次都可以说是在刀尖上滚过,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甚至有那么一个至暗时刻,也曾想过离开的嘈杂的人世。
但…为什么现在的自己对人世有所留恋了呢,好像灰暗天空出现了一抹色彩,自己想极力描绘,把这色彩铺成一副画。
看着沉默的墨安,满山河知道,他是不会利用这份恶去救自己的性命的,但这恶刺骨没有其他的任何一种解法,也就是说墨安等于已经面临死亡了。
满山河急得在屋里直转圈。
“山河,你别晃了,我头晕”
现在每说一句话的墨安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寸都如刀割一般,但他还是笑着说出这句话。
“你…还有心情笑,你长心了么?都不看路么???”
“天太黑了”
“还有你也是,就在旁边怎么不照顾他!”
满山河指着苏念的鼻子大声斥责,苏念这次安静的很,任由满山河谩骂。
这恶骨虽是刺进墨安身体里,但苏念的心却好像被百根恶骨刺入一般。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被刺的人不是自己…
“哥哥,对不起”
“没事啊,不就是疼吗,我誓与它斗争到底!”
墨安笑着说,笑的很阳光,但身体的痛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深有那么一刻甚至疼到想举剑了断,但他一直在咬牙坚持,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愁眉苦脸。
“现在可怎么办,拔也拔不得,你到底是得罪谁了?”
若说是得罪,恨自己的往往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其中能炼制出恶骨的人应该没有…
满山河盯着墨安那只被恶骨刺入的脚,受伤的位置在脚底,即使是有人想陷害,后背还有那么大的面积可以选择,为什么偏偏选不好下手的脚底。
再说,寻李子初属于突发事件,谁知道墨安一定会路过那里呢?除非…
“哥哥,刺我”
苏念平淡开口
“啊?”
满山河惊讶万分,声音有些颤抖。
“那可是恶骨…”
“那你还有好办法救哥哥么?”
“这”
满山河一时语塞。
“苏念,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刺你”
“唯有这样才可以救哥哥”
苏念一脸坚定,语气不容拒绝
“让你替我死吗?不可能,我做不到”
“哥哥,我愿意为你死”
墨安看着苏念,他的眼神告诉自己,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不,其实也没有那么疼的,可以忍受”
他怎么会愿意为自己去死,自己怎么会允许他为自己去死。
刚刚还十分聒噪的满山河,现在变得非常安静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苏念会有这样的想法。
感觉如果不是这恶骨需要被刺的人亲自拔出,苏念早就替墨安拔出来刺进自己身体里了。
“阿”
榻上的墨安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好像被百剑刺入一般,巨大的疼痛感席卷而来,他抽搐着倒在榻上。
苏念跑过去,抓住他那掌心全是汗的手,声嘶力竭的说到:
“哥哥,快刺我吧,要不来不及了”
“那你…也会死的…不…行”
“只要能救你,那有什么关系”
墨安直摇头,如果苏念死了,特别是为自己死的,那自己的疼感应该也不亚于万剑穿心吧。
“哥哥,那就对不起了”
墨安的手被苏念握着,缓缓向自己的脚踝靠近,自己极力反抗,但身体仿佛被施了什么法力一样,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苏念,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墨安瞪大眼睛盯着苏念,歇斯底里。
“哥哥,一会就好”
苏念云淡风轻,脸上还带着些笑意。
在苏念的控制下,墨安已经拔出那根恶骨,恶骨攥在手上,苏念滚烫的胸膛近在咫尺。
“不……不,不可以!!”
墨安不停的摇头,满眼泪水,用尽力气向后拖动恶骨,与控制自己身体的力量抗衡。
墨安正在奋力挣扎,眼前的苏念冲着自己笑了一下,似若桃花。
接着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自己手里握的恶骨就硬生生地刺入了眼前这个人的胸膛。
一瞬间自己身体里巨大的疼痛感消失不见了,同时拥抱自己的这个人身体微微痉挛。
语气温柔,声音有些发颤,在自己耳边轻轻呼出几个字:
“哥哥,没事了”
“苏念,苏念”
墨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泪横流,只有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知道万刀割骨般的痛都转移到苏念身上了,甚至是更甚几倍。
苏念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墨安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止不住的发抖,但这个人依旧温柔:
“哥哥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你怎么这么傻”
墨安现在只想把苏念胸前的恶骨拔出来,在刺回自己身体里。
耳边的人笑了,嘴里呼出的气吹的墨安耳朵痒痒的
“为了你,做什么,都…愿意”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最后的那两个字墨安勉强才能听清。
“我该怎么办…”
墨安的泪水夺眶而出,上一次哭,好像还是方魁离开自己的时候。
这么多年来自己好像早已经忘了该怎么哭,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一沉,耳边的呼吸声也渐渐衰弱,墨安心里一紧,试探着问:
“苏念?”
见苏念没有反应,墨安抓住他的肩膀,眼前这个人玉眼紧闭,头低低的垂着
“苏念!苏念!”
墨安用力摇晃他,但却没有任何反应,手指颤抖着试探他的鼻息,墨安绝望了,再次抱着他,撕心裂肺的大喊
“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满山河见状赶紧跑过来,拉开二人,把苏念放在床上平躺,试探他的鼻息,又按了按他的胸口,胸膛还是热的只是感觉不到里面的心跳。
他想不到,除了至亲,这世上当真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毫不相干的人去死。
满山河摇摇头,等于宣告了苏念的死亡。
墨安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案上拿过来一大捧符纸,一张一张都用在苏念身上,眉头都快皱到一起了,嘴里喃喃道
“醒过来,醒过来啊”
见符纸没有效果,又用法力给苏念运气,折腾了半天还是于事无补。
墨安没有眼泪了,他不敢靠近苏念。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杵在原地…
“哒哒哒”
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在观外经过,突然间却戛然而止。
案上的摄魂铃也跟着响个不停,但现在没有人在意。
“当当当”
接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满山河看着好像失了魂一样的墨安,无奈,起身前去开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