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什么也不要说,听我弹一曲吧!”初醉的声音很平静,但已不再是平静无波,波澜悄悄的,出现了!
似幽似怨的琴声响起,混着涩涩男音,“游客长城下,饮马城长窟。马嘶闻水腥,为浸征人骨。岂不是流泉,终不成潺湲。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骨若比流水,四海有还魂。空流鸣咽声,声中疑是言。”
乐声幽幽,似这夏风犹带一点微弱冷寒,顺着曲水流觞。
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骨若比流水,四海有还魂。阮宁波的眼泪爬过眼角,直直掉落,也许是乐声的感染,也许是为多年前那些死难的人的哀悼,她不记得那段血泪的过去,并不代表她没有调查,一直以为时间也许是冲淡血腥最好的东西,人干吗还心念执着的守着过去!
叛将又如何,沉冤又如何,人生不过梦一场,难道时时活在复仇洗冤里?
可是今日,听了这琴声,听了这和琴而歌的乐声,阮宁波才蓦然意识到,那种浸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清除的,更无法坦然的活着忍受。
死了的人是解脱,活着的人,却背负着更大的责任。
“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明白吗?肖语?这就是我现在的立场!”指尖最后一个音符隐去,初醉低言,眼角瞥向不远处那个人藏身的地方,却是人已离去。
如果高得全再多呆一秒钟,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所有的人,或早或晚的知道了肖语回来了,但是,只有这个女儿一岁了才见上一面的父亲,平素与女儿聚少离多的元帅,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来知道这个消息。
“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开始懂了!”
阮宁波音韵低沉,夹杂一丝渐渐生长起来的坚忍,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
而初醉也没再说一句话,手指轻拨慢捻间,是渐渐上扬激越带点杀气的声音,百回千转的荡气回肠。
依旧是,魏文帝曹丕的《饮马长城窟行》。
浮舟横大江,讨彼犯荆虏。武将齐贯錍,征人伐金鼓。长戟十万队,幽冀百石弩。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
阮宁波听着,也仿佛置身其中,雷鸣电闪,舞云弄风,气冲云霄,力若斗牛。
似乎比她初来时候听到的更多了一分新的东西,那种盘旋而上到达顶端的孤独寂寥,和俯冲而下的坚忍狠辣,竟然让人觉得对眼前这个男子有一种新的认识。
男子,郎若虚,只是微闭着眼,沉浸在一个浑然忘我的境界,偶尔眼角有一滴滚烫甩得飞离了冰冷的皮肤。
母妃曾经说过,为什么给你取名为若虚。
温和禅意的名字,只是为了化解你心中的捩。
所以郎若虚并不是那个温仁恭俭,乐善好施,雅致端行的那个人,那个从小便面带一丝温和的薄笑,雅致的让人心疼的孩子,并不是真实的他,只是母妃想让他成为的角色。
母妃从来没有告诉他原因,但是那每每看到他表现成这般样子就安心的眼神,他知道这件事,很重要。
他,一辈子就做这样一个郎若虚,就好。
只是他的母妃没有告诉他,因为怕将来可能的灾难才让他这般,却还是,没有逃过。
作为郎若虚的一生,太短,延伸为初醉,他依然是那个性子,抚琴弄酒,逍遥自在,直到知道寻兰宫失火,不顾一切的冲去,看到那样的情景,那么凄惨破败,看到母妃那样颓唐苍老,面对闯入的他,竟连指责都说不出。
他才知道,原来母妃,是被挖去了舌头,这是怎么一种酷刑啊!
救他出天牢那个人曾经说过,即使将来有一天,你有能力站上寻兰宫的墙,你也只能远远看着,这是你必须遵守的诺言。
那是父皇的命令吧,他知道自己如若一直那样默默的看着,永远得以为自己的母妃是那样平静闲适的生活着,一切,都还差强人意。
可是现在,人,游离在愤怒的边缘。
当郎东昱鬼魅一样站立在他身后低声让他离开时,他只是,木木然的转身,目光犹如利剑。
当郎东昱沉声说第二遍的时候,他手中的剑就银光挥舞,旋转如花。
听到没入人身体的嗤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心中住的那团火一直从未熄灭,沉下的眼神中,是狠烈的坚持,面对微笑着的郎东昱,他绝对不会手软。
皇兄,想要什么,一定要凭本事,没有人会拱手让出什么!说着这样话的郎东昱,嘴角噙着一抹看似嘲弄的笑,胸口流着看似不停的血,郎若虚一直告诉自己,那是郎东昱,应得的,且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什么叫做想要什么,一定要凭本事,没有会拱手让出什么?琴弦上那只手,开始剧烈的轮动起来,一下一下,一声一声,声声飞越云霄。
然后琴声戛然而止,因为,弦断了。
这琴,是郎东昱送的。
在他以刺杀皇上的罪名被押在天牢时,那个从小护大的皇上竟然送了一把琴,给他!这琴,代表的是他活着的虚假的人生,他,再也不要了!
抚琴的郎若虚,从此将被自己唾弃。
阮宁波听到戛然而止的乐声,看到应声而断的琴弦,停滞了有那么一秒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心中到底是在怎么的激烈争斗。
“你走吧!”疲累至极的声音。
阮宁波转身,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天牢中竟然如此清晰,转过身那一刹那,她又回头,“你是第一个在天牢中还能抚着心爱的琴的人,他的用心,应该值得珍惜考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