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十一月二十,大雪。
这是京城入冬以来最晚的第一场雪,却也是下得最大的一场,很多人一觉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仿佛置身于一个银色的世界。
过了午后,飞雪依然不减小转,在这样的天气里除了窝在家里哪还有更好的选择。
不过焦一刀是个例外,虽然自家的院落已依稀可见,但他却在宋家庄庄外一里地的路上站了半个多时辰,眼睛都已闭上,动不也动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说他没有生气,偏偏没有一片雪花能够靠近他的身体,在他的周围似乎有一团无形的气,一种可怕的气,连寒冷都要畏惧的杀气。
焦一刀并非不想回家,只是有人拦在了他回家的路上,这个人就是我。
我站在距他五丈外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雪花落在我的头上、肩上、身上,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我没有动,也不能动。
只怪出来匆忙,我错穿了夜行衣办事,这漫天白景,一身黑衣显得太过扎眼,跟焦一刀这样的高手较量,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败局,更别说眼下自己的行踪已全然暴露了,为了不至于成为他的移动靶子,我必须隐藏自己,将自己藏入这白雪,将自己融入这茫茫天地中。
我很清楚“抽刀断水”焦一刀忌惮的并不是我,他只是怕我还带了其他帮手,留有其他后手,所以在摸清楚情况之前他选择了按兵不动。
敌不动我也不动,就这样我们两人一直耗到了现在。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是我不争气的肚子发出的咕咕声,耗得太久,已经损了元气,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焦大侠,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眼看这都到年底了,咱们的账也该做个了断了。”
焦一刀慢慢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撇嘴道:“非是焦某存在赖账,实在是这大雪封门十几个时辰,家里没米没柴,我家都揭不开锅了,堂主,你就再宽限几个月吧。”
我不禁皱眉道:“你是要拿喜儿抵账是怎么着?我不过是大棚帮一跑腿的,你别为难我,再者说,你揭不开锅不是因为你天天下馆子,家里就没起过火吗?咱家这点钱都不够你吃两顿江里捞的,这账可不能再拖了。”
焦一刀闻听脸上现出了怒意,道:“偷摸跟踪我?那你也应该知道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别说吃你这几个烂西瓜……”
我截口道:“焦一刀,有句话你说错了。”
“哦?”
我道:“上一个说我家西瓜不好的人这辈子就再没再吃到过水果。”
焦一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表情,说道:“那正好,魏老四,拔刀吧,别人都说你的血饮刀出鞘必见血,我倒要看看,这见血与我金刀的水更流那个更有情趣些。”
我冷冷道:“只怕从今个起,这金刀的主人就再不姓焦了。”
话虽这么说,但那焦一刀世出名门,金刀一脉相传,七十二式“断水刀法”纵横京城十余载罕逢敌手,我并无必胜把握,但也无路可退。
我慢慢从背后拿出了那把看似平淡无奇的刀,周身漆黑,没有一丝光泽,但正是这把没什么光彩的刀让不少江湖好手的头顶上失去了光彩。
肚子再发出咕咕声的时候,我已经出手了。
三尺二寸长的血饮刀破空刺出,身形带动寒风,寒风卷动雪花,原本处于顺风位置的焦一刀只觉眼前一花,他未曾料到我这攻势似比这骤雪还要凛冽三分,有些慌乱之下,举刀便迎。
这雪中相搏倒是人生一件稀罕事,焦一刀的“断水刀法”徐徐使出,如一条金蛇闪转腾挪,上下翻飞,可惜这金蛇虽然生猛,但仍裹在我血饮刀带起的黑蟒笼罩之下,逃脱不得。
这时,听得身后有阵马蹄声响传来,有队人马要经过此地,我们如此这般占道打斗很是不文明,看来是时候结束这场较量了。
一念至此,我招式一变,横刀向前,准备放大招了。
边攻的同时我心中还在默念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念到似字的时候,我和焦一刀的距离只有五寸,待得最后一个起字念完,我已倒转身形,退到了三丈开外,不用再打,这一仗已分出了胜负。
刀刚停,雪未落,血已出。
焦一刀的白袍上已洒落数十朵血花,白衣、红点,犹如雪中红梅傲立枝头,看起来竟有些诱人。
只可惜花开是生命绽放,而流血却要生命凋谢。
焦一刀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呆立半晌,颓然倒地。
(贰)
傍晚时分,我回来了。
天色已暗,雪仍未停,大棚帮聚义厅还能看到忙碌的身影,临近年末,各堂口为了帮里最后的绩效考核评比忙的不亦乐乎,有的事情连我也必须亲自出面了。
手下阿欢看到了我,连忙迎了上来。我从怀里摸出了两锭银子,扔到了他的怀里,淡淡说道:“焦一刀的账平了。”
看到要账成功,阿欢喜出望外,笑着说道:“我就知道四哥出马,必定水到渠成,我给您倒杯茶水。”
我摆了摆手,说道:“茶就不用了,去拿点金疮药出来。”
阿欢呆了一下,有些心疼地说道:“您这又是自残大法要到的账啊,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啊,每次都靠祸祸自己的身体,卖惨博取别人的同情才行。现在大家都时兴文明催债了,您看王副堂主那样,别管对方多横,两三个酒局下来都能搞定,您可倒好,为了五十斤西瓜钱差点把自己活剐了。”
我不满地说道:“你可别提王有利了,好好的一个‘千手插秧’,现在都成‘千杯不倒’了,话说他又去哪……”
说还没说完,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远远飘了过来,不用说,准是王有利又喝完回来了。
只见他满脸通红,衣衫凌乱,帽子歪带,手里还拎着一只不知道是谁的靴子晃晃悠悠朝我走来。
王有利喜道:“四哥,搞定!三桌客人都被我喝趴下了。”
我不满道:“钱要回来了吗?别又跟上次一样,别人欠的债不仅没还,又赊给人家几大车西瓜。”
王有利拍着胸口道:“放心,我有谱,一个人怎么能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别看我喝了十斤酒,我心里清醒的跟明镜试的,帮主让我交给你信的事我都没忘。”
我道:“帮主找我?信呢?”
王有利道:“就在我身上,等我掏出来。”
王有利边伸手往靴子里摸索,边扯着嗓子唱道:“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咦,明明放衣袋里了,怎么找不到了呢?”
我又急又气,伸手便往他衣兜里摸去。
王有利躲闪道:“哎!别那么猴急嘛,先给大爷唱首曲子再说……哎,别使这么大劲啊。”
我拿到了书信,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打开一看,只见纸上歪七扭八地写满了字,我努力辨认着读了出来:“芙妹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王有利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大笑起来:“哈哈,太逗了,帮主叫你芙妹,哈哈哈……”笑到一半,却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抢回了书信,“不对,这不是我写给芙妹的信么?”
帮主之前玩牌九欠了我不少钱,最近一直躲着不敢跟我说话,这回主动留信肯定是因为公事,还是挺着急的事,想到这里,我不禁着急道:“那帮主给我的信呢?”
王有利挠了挠头,为难道:“哎呀,这可难住我了?可能,可能落在酒馆里了。”
刻不容缓,我急令阿欢去趟酒馆,阿欢领命,转身就走,被我又叫住了。
我道:“你不问问他晚上在哪喝的酒么?”
阿欢自信回道:“不用问,闻这酒味就知道是太白楼没错了。”
地方是没错,但人还是空跑了一趟,阿欢带人去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所谓的书信。
大家一起瞪着王有利,王有利努力回忆了一下,说道:“今天我还去过张记面馆、天茗阁茶楼、威远镖局、紫嫣阁香粉店、汇贤雅叙……”
别的倒还好,听到“汇贤雅叙”,众人一下子义愤填膺起来,“好哇,你居然偷偷去找姑娘。”
“真没有,”王有利连忙解释道,“本来我是去那找高员外催账的,结果扑了个空,没见到,我就出来了。”
我斥责道:“还去过哪里?”
自知理亏,王有利低着头沉思片刻,犹豫道:“去了两趟兴隆街街角的茅厕,不知道算不算……”
我和阿欢对视一眼,恨恨地跺脚往门外走去。
我道:“阿欢,去把弟兄们都找来,大家分头行动。”
王有利在身后大叫道:“四哥,你们出去带着点我啊,我再冒昧问一句,咱们这是在找什么啊?”
我道:“帮主的信啊,你弄丢了还好意思问?”
王有利道:“信可能找不到了,记得信的内容不知可以吗?”
我和阿欢本来都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咬着牙又转了回来。
我诧异道:“你记得内容还让我们找什么找?”
王有利眨着眼,委屈道:“我以为你们就想看到信纸的样子……”
我着急道:“别废话了,快说,帮主信里都写了什么?”
原以为这小子又要磨磨唧唧想上半天,怎料他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牵绊,“十二月十八,光明顶,五行门与大旗社一决高下,顾门主邀我大棚帮压阵,见信速往。还管饭!”
听到最后三个字,确定是帮主传达的意思无疑了。毕竟是帮主,懂我知我,知道管饭对于我来说绝对算是绝大的诱惑和动力。
不过奇怪的是,这五行门和大旗社都是一等一的大帮,势力遍及整个北方,平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会起了冲突?看来这事还挺严重!
此时王有利还在地上抱着靴子又亲又啃,看来他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得对阿欢道:“赶快备马,随我去趟光明顶。”
阿欢还没回话,王有利却一跃而起,大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六大派又要围攻了?”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阿欢却为难道:“堂主,你忘了?帮里的马匹都出去趴活了。要着急的话,咱们只能挤马车了。”
帮里最近在号召灵活利用集体财产创收,我一着急把这茬给忘了。
我无奈道:“得,那就去驿站吧。”
王有利一听这就要动身了,似乎清醒了不少,一骨碌爬了起来,赔笑道:“四哥,带上我,不然你这一路该无聊乏味了。”
虽然我已气得火冒三丈,但王有利说的确实不无道理,沿途少了他的插科打诨,必定少了很多乐趣。
我道:“那赶紧的吧,收拾收拾出发。”
王有利嬉皮笑脸地说道:“谢四哥,待我先去趟茅房,清清存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