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抡起九尾猫,鞭笞自恋狂。”
诚然,这不是我在舞台上最能言善辩的时刻。我也无意冒犯任何人,但若是真有人惹恼我或者阻挠我,我还是会拿前人灌输给我的那些话回敬。我摇摆不定,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我得经常“解决问题”。这些倒退通常发生在家里,或者我和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但偶尔,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们会偷偷溜上舞台。
我在生活中听说过也使用过“抡起九尾猫”这种表达方式,但我并没有意识到,原来上千名观众中有很多人都以为我是在用一只真正的猫攻击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很多观众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告诉我虐待动物不符合我关于脆弱和联结的言论,我在回信中为自己辩解,我保证这一表达与动物没有任何关系。这其实是英国海军的一种说法,表达的是在一艘船的狭小空间里抡九尾鞭[3]的难度。我知道,这样说的确不太妥。
这句话出现在一个特别的场合,当时一位女士在观众席里大声喊道:“如今的孩子都觉得自己很特别。是什么让这么多人变成了自恋狂?”我的回答不太妥,几乎有些自作聪明。我说:“是啊。要鞭笞自恋狂,就得抡起九尾猫。”但这源于一种挫败感,每当我听到大家说“自恋”这个词,这种挫败感就会出现。
“玩‘脸书’的人太自恋了。”“为什么人们认为他们所做的事情如此重要?”“今天的孩子都是自恋狂。”“他们总是说:‘我……我……我……’”“我的老板也是个自恋狂。她总认为自己比别人好,总是贬低别人。”
外行人将态度傲慢、行为粗鲁等问题的根源一律归结为“自恋”,而研究人员和专业人士正在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测试“自恋”这种说法的适用范围。最近,一组研究人员对三十年来的热门歌曲进行了计算机分析,然后报告了流行音乐中自恋和敌对情绪的显著变化趋势。与他们的假设相符的是,他们发现“我们”这个词的使用频率降低了,而“我”这个字的使用频率上升了。
研究人员还报告说,与社会联系和积极情绪相关的词语的使用频率有所下降,而与愤怒、反社会行为(如“仇恨”或“杀戮”)相关的词语的使用频率有所上升。该研究的两名研究人员简·腾格(Jean Twenge)和基斯·坎贝尔(Keith Campbell)是《自恋时代》(The Narcissism Epidemic)一书的作者。他们认为,在过去十年里,自恋型人格障碍在美国的发病率翻了一倍多。
我祖母说,这个世界似乎越来越没救了。
真是这样吗?我们身边都是自恋狂吗?我们的文化是否真的成了自私固执、自命不凡,只对权力、成功、美丽和与众不同感兴趣的人的文化?我们是否真的有资格相信自己比别人更优秀,即使我们没有真正做出贡献或者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成就?我们真的缺乏必要的同理心,没法做到同情他人、关心他人吗?
如果你像我一样,你可能会稍微有些不安,然后陷入沉思:“是的,这正是问题所在。不同意我的观点也无妨。但总的来说……这些听起来好像是对的。”
有一个解释的话,会让人感觉好点,尤其是一个能让我们的自我感觉变好,并把责任推给其他人的解释。事实上,我听到人们每次在谈及自恋话题时,总表现出轻蔑、愤怒和评判的意味。坦白说,在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甚至也有这种感觉。
我们的第一倾向是通过挫其锐气来惩治“自恋狂”。不管受访者是老师、家长、首席执行官还是我们的邻居,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这些自大狂必须得知道他们并不特别,他们没有那么棒,他们没资格当“万事通”,他们需要做的是别自视甚高。根本没人在乎他们。(这是适用于大众的版本。)
这就是棘手的地方。它不仅令人沮丧,甚至有些令人伤心。自恋这个话题已经渗透到我们的社会意识中,以至大多数人都将它与一种行为模式准确地联系起来,这种行为模式包括狂妄自大、四处寻求仰慕和缺乏同理心。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在这种诊断中,每一级的严重程度究竟是如何被羞耻感强化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通过打击自恋狂的气焰,以及提醒他们其本身存在的不足和渺小来“解决问题”。羞耻感更有可能是自恋行为的原因,而不是治愈它的方法。
从脆弱的角度分析“自恋狂”
那些挣扎者的自恋行为是受环境影响或后天形成的,而非基因或遗传因素所致,诊断和贴标签的做法对治愈和改变自恋行为来说,弊远大于利。只要涉及流行病,除非我们说的是身体上的传染病,否则原因更有可能是环境因素,而不是身体内部的问题。“太糟糕了。我太糟糕了。”这样给问题贴上标签,某种程度上是将问题归咎于当事人本身,而不是他们所做的选择,这让我们所有人都得以推卸选择的责任。我坚信人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我并不是在说要“把责任归咎于制度”,而是说要分析根本原因,这样才能解决问题。
识别行为模式并理解其可能代表的含义通常很有用,但这与通过诊断来定义一个人有很大不同,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而且研究表明,这种诊断往往会加剧羞耻感,阻止人们寻求帮助。
我们需要了解这些趋势和影响,但我发现,从脆弱的角度来看待行为模式会更有帮助,甚至在很多情况下更具有变革意义。例如,当我从脆弱的角度看待自恋行为时,我发现了人们对平凡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正是源于羞耻心理。我看到这样一种恐惧——害怕自己永远不够出众,不足以吸引别人的目光,无法讨人喜欢,无法拥有归属感,或者无法培养使命感。有时,把问题人性化的简单做法会给他们带来重要的影响,一旦被贴上污名化标签,这种积极影响就会消失。
自恋的这种新定义为我们提供了清晰的解释,阐明了问题的根源和可能的解决方案。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在纠结如何让自己获得满足感。我看到四处都在传递这样的文化讯息:平凡的生活没有意义。我还看到,在电视真人秀、明星文化和缺乏监管的社交媒体的熏染下长大的孩子,吸收着这些不良信息,形成了一种完全扭曲的世界观:我优秀与否取决于我在脸书或Instagram上获得的“点赞”次数。
因为我们都很容易受到驱动这些行为的信息传输系统的影响,所以,这个新视角会过滤掉“我们与那些该死的自恋狂”这种消极信息。我知道那种想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很重要的渴望,也知道这种渴望很容易与想与众不同的渴望混淆。我知道用明星文化的尺度来衡量我们生活的琐碎是多么诱人。我也明白,狂妄自大、享受权利和寻求仰慕的感觉就像一种恰到好处的润滑剂,可以缓解过于平凡和不足的痛苦。是的,这些想法和行为最终会导致更多的痛苦和更多的误解,但当我们受到伤害,当爱和归属感尚难确定时,我们往往会寻求那些自我感觉能提供给自己最多保护的东西。
当然,如果我们要找到正确的治疗方法,诊断还是必不可少的。但我想不出一个例子可以证明,不从脆弱的角度去审视我们的挣扎也能从中受益。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们总能有所收获:
1.定义我们文化的信息和期望是什么?文化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
2.我们的心理挣扎和行为表现与自我保护有什么关系?
3.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是如何与脆弱和强烈的价值感需求联系在一起的?
如果回到之前的问题,即我们身边是否到处都是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里面有一股强劲的文化影响力在起作用,我认为害怕平凡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种恐惧比文化影响力的作用更加深刻。为了找到恐惧的源头,我们必须摒弃谩骂和贴标签的做法。
我们已经在一些特定的行为上放大了脆弱的视角,但如果我们把这个视角尽可能再拉大些,看到的图景就会改变。我们并没有忽视我们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只是将它们视为更大图景的组成部分。这使我们能够准确地识别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化影响力——环境。它不仅解释了我们每个人所说的“自恋流行病”,还提供了一幅关于思想、行为、情感的全景图。这些思想、行为和情感正慢慢改变我们的自我认知和我们对待生活、爱情、工作、教育和人际交往的方式,以及我们的领导、育儿和管理方式。我所说的这种环境就是我们的“匮乏文化”(culture of scarcity)。
匮乏感:问题出在“永远不够”
我的工作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找到能够准确表达数据并让受访者产生深刻共鸣的语言。我知道,如果人们露出一脸假装听懂的表情,或者用“嗯”“听起来挺有趣”之类的敷衍话来回应我脱口而出的术语和定义,我就该结束采访了。受益于我的研究课题,当人们把目光移开,用手快速捂住脸,或者发出“哎哟”“闭嘴”或“别来烦我”之类的哀号时,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最后一种反馈通常是人们听到或看到“永远不够”这一表述时的反应。人们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从自我经历出发完成填空:
● 永远不够优秀。
● 永远不够完美。
● 永远不够苗条。
● 永远不够强大。
● 永远不够成功。
● 永远不够聪明。
● 永远不够确定。
● 永远不够安全。
● 永远不够出众。
我们感到“永远不够”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匮乏文化”中。
我最喜欢的研究匮乏感的作家之一是全球活动家和筹款人琳内·特威斯特(Lyne Twist)。在《金钱的灵魂》(The Soul of Money)一书中,她将匮乏感称为“弥天大谎”。她写道:
对大多数人来说,包括我在内,清晨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还没睡够”,下一个念头是“我的时间不够用”。不管正确与否,在我们去质疑或检验它之前,这种“不够”的想法总会自动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们一天到晚都在倾听、解释、抱怨或担心我们没有足够的……甚至刚从床上爬起来,脚还没沾地之前,我们就已经觉得什么都不够,觉得自己什么都落后,觉得自己在失去什么或什么都很匮乏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仍在不停地运转,想着当天我们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者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们带着这些想法入睡,醒来时仍沉浸在“不够”的想法中……匮乏感产生的内在条件和匮乏感产生的心理状态,存在于嫉妒、贪婪、偏见和与生活的抗争中……
匮乏感是“永远不够”的问题。“scarce”[4](匮乏)一词源自古老的诺曼法语“scars”(伤疤),意思是“数量有限”(约公元1300年)。在一种人人都高度意识到“匮乏”的文化中,匮乏感飞速滋长。从安全、爱情到金钱、资源,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受限或匮乏。我们花了大量时间去计算我们拥有多少、想要多少、缺少多少,还要计算别人拥有多少、需要多少、想要多少。
这种持续的计算和攀比如此令自我挫败的原因是,我们时常将自己的生活、婚姻、家庭和社群,与难以企及的、由媒体炒作的完美愿景进行比较,或者将自己的现状与幻想中别人的完美生活进行对比。怀旧也是一种危险的比较方式。想想看,我们有多少次拿现在的自己、现在的生活与回忆比较,而这些回忆其实早已被怀旧情绪修改得面目全非,根本就从未真正存在过,我们却由此陷入遐想:“记得那时候……正是那些日子……”
匮乏感的根源
在一种文化中,“匮乏感”不会一夜之间根深蒂固。但在容易感到羞耻的文化中,“匮乏感”确实会日渐加深。这种“羞耻文化”深深沉浸在攀比中,并因人际关系的疏离而分崩离析。(所谓“羞耻文化”,我并不是说我们对自己的集体身份感到羞耻,而是说,我们当中有足够多的人在努力与价值问题做斗争,而价值问题正在塑造这种“羞耻文化”。)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目睹了美国时代精神的重大转变。我从数据中看到了这一点,坦白说,我从自己所遇到、采访和交谈的人的脸上都看到了这一点。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个安逸的地方,但过去的十年对很多人来说是痛苦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文化。从“9·11事件”、频发的战争、经济的衰退,到灾难性的自然灾害,再到突发暴力事件和校园枪击事件的有增无减,我们虽然幸存了下来,但这些事件已经让我们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即使我们没有被直接卷入其中,内心也已经伤痕累累。而说到目前的失业和未充分就业人数,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受到了直接影响,或者与受到直接影响的人关系密切。
对匮乏问题的担忧是我们的文化对创伤后压力症的反应。它发生在我们经历了众多事情之后,我们没有选择聚在一起治愈这种伤痛(这需要展现脆弱),而是选择了愤怒、害怕和互相残杀。在这里,承受痛苦的不仅仅是广义的文化,还包括家庭文化、职场文化、学校文化和社群文化等更小的文化。它们有着相同的羞耻方式、攀比方式和疏离方式。匮乏感就是从这些问题中冒出来并持续存在的,直到很多人开始做出不同的选择并重塑他们所属的更小的文化。
以下问题可以为你提供一种方式,帮助你思考匮乏感的三个组成部分,以及它们是如何影响文化的。当你阅读这些问题的时候,要时刻想着你所属的文化或社会体系,无论是你的学校、家庭、社群,还是工作团队,这样做会对你有所帮助。
1.羞耻:在你所处的环境中,人们会利用大家对被嘲笑和被轻视的恐惧来管束或掌控大家吗?自我价值是否与成就、生产效率或遵规守矩有关?怪罪和指责经常发生吗?奚落和辱骂现象很严重吗?偏袒呢?追求完美主义吗?
2.攀比:健康的竞争是有益的,但在你所处的环境中,是否经常出现公开或隐秘的攀比和排名行为呢?创意是否被扼杀?是否会以狭隘的标准衡量每个人,而不认可个人独特的天赋及其做出的贡献?是否有一种理想的存在方式或一种用来衡量其他人价值的能力评估形式?
3.疏离:大家害怕冒险或尝试新事物吗?保持沉默比分享自己的故事、经验和想法更轻松吗?是不是觉得好像没有人真正在关注或倾听?是不是每个人都在努力展现自己,发表意见?
当我看到这些问题,想到我们更广义的文化、媒体和我们的社会—经济—政治格局时,我的答案是肯定的,确实是这样。
联系这些问题,我也认真考量了我的家庭,我发现这些正是我和丈夫史蒂夫每天努力克服的问题。我之所以用“克服”这个词,是因为建立关系、养家糊口、创建企业文化、开办学校或培育宗教团体所需的文化氛围,都与由匮乏感驱动的文化规范背道而驰,我们需要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投入其中并想方设法解决……每天如此。更广义的文化总是在施加压力,除非我们愿意反击,为我们的信仰而战,否则默认现状最终就会演变成一种匮乏状态。每当我们决定挑战由匮乏感主导的社会风气时,都需要唤起心底的“无所畏惧”。
在生活中,与匮乏相反的并不是富足。其实,我认为富足和匮乏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永远不够”的反义词不是“富足”或“多到超乎想象”。匮乏的对立面是足够,或者我在前文中所说的“全心投入”。正如我在导言中解释的那样,全心投入有许多原则,但其核心的内容是展现脆弱并相信自己的价值:面对不确定性、不安全感和情感风险时,知道自己“足够好”。
如果回到之前有关匮乏感的那三组问题,请问问自己,是否会在这些价值观所定义的任何环境中展现脆弱,或者无所畏惧。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答案肯定是“不会”。如果你问自己这些条件是否会有助于培养自我价值,答案肯定还是“不会”。“匮乏文化”极大地伤害了我们承认自我脆弱的意愿,以及自信参与世界的能力。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们一直在做这样的研究,眼睁睁地看着匮乏感蹂躏我们的家庭、企业和社群。我想说的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都已经厌倦了恐惧。我们想变得无所畏惧。那些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话题,比如“我们应该害怕什么?”“我们应该责怪谁?”,令我们无比厌恶。
在下一章中,我们将讨论人们对脆弱的误解,正是这些误解助长了匮乏感。我们还将讨论为何勇气是从展现内心和让别人看到自己开始的。
是的,我们在脆弱的时候会完全展现内心;是的,我们身处于被称为“不确定性”的酷刑室;是的,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变得脆弱,就要承担巨大的情感风险。但是,我们不能把冒险、面对不确定性、敞开心扉袒露情绪与软弱画上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