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岁的初夏,总算辞别了六年的繁重。想象中的轻松快活如期而至,这样的日子距离毕业考试短短一周后,我终于陷入了一阵子无聊,这当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即使六年来每日都有嘴上着嘟囔毕业是解脱这种情况发生,事到如今我也终究与这些幼稚的想法撇不清干系了。
比起释怀,洒脱,意料之外的事却接踵而至——前阵子的毕业典礼仿佛也就我特立独行地缺席了,我本这样认为着,从同学那打听来一则论不定让我悲或喜的消息,她也没有到场。心头涌上一阵酸楚,然后浅浅淡去。这样的过程极为短暂,但足足这几秒就可以让我因为愧疚而怔留在原地,神魂俱散。让我有机会喘息,略感好受的事倒也不是没有——班里上下三十几名同学,不止是我与她没有到场。
仿佛六年来,我只学会了走路时刻意低下头和下意识回避与人对视。若是还能像少时那样童言无忌,一副大大咧咧的天真嘴脸;活着也未必像如今一般狼狈,苦心煎熬了整个小学学年的三分之一,唯一学会了“舍去”,可怜这唯一舍去的,是我引以为傲的勇气。
2
蝉鸣如潮水迭起,晴空像是被人点燃了一般,千里火红。我当然清楚近来烦心事远不止这么一件,只因令我反思这些琐事的导火线恰巧于不久前被彻底引燃。
——即使是擅长自欺欺人的我,也无法轻易遗忘一个从来表现乐观的人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表弟背靠着晚霞,紧簇在他母亲的背后,没有回头,没有对我挥手作别。我清楚地知道和我共处七年的他,此去之千里迢迢,重逢之遥遥无期。
大约在庭院门前的那株高耸的香樟下边,我同玩伴们做了别。大家照常调侃着,玩笑着;我时刻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明天可以留下,仿佛大家可以一直这样天真下去。
次日傍晚,当搬家公司的员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扫空我家的家具时,我意识到仿佛总归只是仿佛而已,不该留下的依旧不能留下。身体好似灌了铅,沉重到寸步难行,就连爬上货车的副驾座都好比登天。满载的车箱与车头只隔了十五厘米的夹缝,而仅靠这一把直尺的距离,就分割了我全部懵懂青涩的情感。车窗缓缓上拉,窗外夜风裹走了我的一切,却吹不进这仅有一平米的封闭空间。
3
夏天总归要继续,好在新家距离原来的住所还只限于公交车就可以直达的水平。一个小时的车程谈不上煎熬,更何况在耳机里度过的时光又是稍纵即逝的。我耗费了大半个酷暑来往于两地之间,分明在告别时已经那样阔气地承认跑不过时间,却还是执着地想保留一些重要的事物,至少在和他们接触的时光里,我衡量了永恒与友情的分量,短暂地不再有愧疚,不再有烦恼。
然而这种自由的代价是惨重的,乃至于新初一的分班考试上一塌糊涂的成绩,虽然那已经是我应有的报应,可还是会感到不甘;这种代价更偏重打击我的信心,就在我纠结于这个问题时,上进心当着虚荣心作祟。发生在我身上类似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所以我还算硬气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并恬不知耻地继续虚度光阴。重复地做一轮又一轮只是自己感兴趣的事,虽然比起这种自由散漫我更讨厌忙碌到充实的生活方式,但原则上讲我的生活确实已经放纵到虚无缥缈的境界了。
4
凉秋的第一缕风始终吹不散酷暑的炽热,暑假被我肆意挥霍到临近尾声。显然主动学习打小就不会提起我的兴趣。
心里一面承受着家人的谴责,一面为了烦心事而隐隐作痛;如今千疮百孔的生活,是否还有留念的价值,还是说这是曾经的一切痛快潇洒所致,心里涌现的全部答案皆以自我否定结尾。或许我只看到了鲁迅先生说的那“高墙院上的四角天空”,了吧。
虽然无法否定自己就是井底之蛙这一事实,但执拗的我仍会禁不住在心底反驳。不是的……一定有什么等待着我,一定……即使厌恶的事情逐渐增多,即使留念的事物逐渐减少;这分明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我并不清楚……我果然不擅长规划,不想放长眼见力,只会活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自娱自乐,自我满足;我只是个连过去都割舍不了的人……如今甚至连自我怜悯都是对自己良知的一种奢侈了么?
究竟要路过谁的世界,究竟要去往怎样的未来,事到如今我仍旧会有类似的心结,并为此困惑不已。
5
书桌上一片狼藉,重叠在一起的草稿纸和便利贴,演算到一半而无法进行的方程命题……它们凝望着我,等待着怯懦的我回过神来。
然而我并没有回应它们的等待,蜷缩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面对这些日常重复的乏味和枯燥,此刻我无比镇静,以至于沉寂地可怕,空调的寒气冷得渗人,却根本没人在乎这些。可能是源于自己天生的对这些费解数学题的怯懦,我瞬间逃离了书桌,习惯性地躺在了经年相伴的双人床上。
新家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回响着敞门浴室的滴水声……我又忘记拧紧水龙头了……于是懒懒起身,榻上拖鞋,缓缓走向浴室,不紧不慢地将开关一圈圈拧好……如果……如果当时我再细心一点的话,就不用劳烦这一趟了吧……其实……也根本就没必要特地再去劳烦这一趟……水费也不贵……嗯……
一些假设……一些毫无意义的命题……或有唯一、或有不同的答案……人生大约也是如此……我被迫接收了来自十二岁的迷惘对于自己的明目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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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刻我勇敢,会不会一鼓作气补完作业……如果当时我勇敢,记忆中有关她的片段会不会不一般……一次勇敢,一次怯懦,一个回首,一次转身……这些选择或许会成为人生的一个节点……如果……一个又一个的节点的改变,直至面目全非,又或是兜兜转转,回归原点……如果……如果一切重头来过的话,现在支离破碎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我最终在这重重的心事中迷路了;我无权否决自己所拥有的这些不切实际想法的勇气,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可言,可惜命运没有重来可言……我抗拒得了过程,却抗拒不了结果。
十二岁的我默默沿着生命轨迹摸索前行,将一切浑浑噩噩,后知后觉都归属为命运。
同时,我把一切无能为力也归咎给命运。 7
群星在夜空中起舞,正迫不及待地要将摇曳着的上弦月拉下夜幕的舞台;雾霭缭绕着,不知何时竟已包裹了整座杭城。我缓缓伸出手掌,轻抚凌晨一点的潮湿空气,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渐渐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分明清楚,这并不是因为空气密度如何稀薄,只是单纯觉得在夏末的杭州能有这丝清新是难能可贵的。不知是否是因为夜入膏肓,街道上一反常态的冷清,就连白昼时分行人所留下的种种足迹都变得可以清晰分辨了。
我再三确认了这般景象并非我的错觉,并愈发贪婪地汲取着周围的空气;毫不夸张地说,这类画面感蓬勃的场景完全可以让一个善于思考的小学生联想到单子叶植物的新芽汲取土壤中水分的过程——六年级时科学课上的课件将这个过程描写得非常详细,时至今日我自觉可以说出个大致了,脑袋里紊乱的知识不再那么安分守己,枯燥感与乏味感顿时涌上心头。即使是生物成绩一塌糊涂的我,脑海里也能不时浮现出一些曾经印象深刻的画面。
虽然糊里糊涂地学习了六年,自己怠慢学习的生活细节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可总归还算不上是徒劳无功的。我一面暗暗安慰自己,一面又在心底排列出对于初中生活的种种猜疑。诸如制定学习计划,规划安排生活一类的念头突如其来,浅浅地叹了口气,回想起今早恶补作业时自己若无其事的表情,稍稍沉默了一阵,最后泰然置方才的想法于不顾,打消了对于未来的杞天之虑。
8
白驹过隙,处暑的利落与夏末的茫然僵持不下;我随着蝉声的迭起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被时间的逆流卷进了惊涛骇浪之中。
八月去了,九月已至,于我在内的部分人来说其实也只是老天推迟了旭日东升和落日西下的时间罢了。我不出意料地辜负了众望所托,并没有在冗杂的假日里活出充实——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就如同对开学典礼的嗤之以鼻一般,我自然不会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补完暑假作业。何况此去是一座我全然不知的陌生学校。
路途不算遥远,前几日我便亲身实践过,记忆里不过三公里的路,搭上公交车坐过四个站下车行走约十分钟便是学校;即使撞上难得的早高峰,往返也只才耽误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庆幸自己对于光阴如梭的概念那般云淡风轻,并执拗地对一切前所未见的新事物视而不见。
转眼,路过了一众餐馆,一并便利店,邂逅了一排排叫不上名讳的陌生植物,随后便左转钻入了人潮密集之中。而家长和学生是组成这片人山人海的主要部分。我不时低下头,俯耳于那一出出可笑的闹剧——围绕着是否佩戴了红领巾话题的所有焦虑不安,围绕着是否写完了作业话题的所有叫喊连天……一切的冷嘲也好,热讽也罢;我虽不善开玩笑,但此刻也能立即联想出他们与枝头的雀鸟们一争高下的热闹场域。
无边无际的嘈杂一旦被扭曲,往往就会惹人心烦,而我不愿顾虑这些,于是便脱离了聒噪的群众们,抢先人潮一步撞进校门,仿佛是自己不曾拥有过将目光转移到任何多余事物的时间与精力一般,如此冒失轻佻,却那般理直气壮。
9
常说第一印象比较重要,因为它会在潜意识里生根发芽,潜移默化之中就变成了对一些事物的刻板印象或是相对主观的“客观”看法。相较于小学来说,初中校园的偌大是理所当然的,快步踏进校门,这里的一草一木大致就会无可避免地扑入眼帘了,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些花草的名讳,但他们仿佛也和我一样眷恋着夏天,不甘让自己早早退出季节的舞台。
我依旧执拗地埋下头,无论是右手边近在咫尺的食堂,还是正前方约一百米的绯红跑道,又或是来往进出的学生和教师;我一概压低兴致,低闷着头径直跃进左手边的教学楼,跨上楼梯到达二楼,找到教室。
前所未有地迅速,空前绝后的果断。我竟难得有些沾沾自喜了,但也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内愣在了教室门口,里面虽没有坐满学生,但比我优先到达的学生数量也不下一半。
我并不是对这些学生的早到表示不屑或是惊讶,而是厌恶一众人用像是围观陌生物种的眼神同时注意某个陌生人的感觉,当然会被注意的并不是我。所以我依旧埋下这颗沉重的脑袋,微微弓着背,从后门迅速溜进教室,不将目光挥洒在任何人身上,随意找了个四下无人的位置便入座了。
入座不久,我清楚意识到自己必定得为先前入门的“骄横”买单,偶尔传来的悉碎讨论声,渐渐从前门转移到后门,且变得不堪入耳了起来,尽管我的呼吸并不急促,但周身扭曲在一起的嘈杂空气实在让我难以呼吸。
我并不清楚从入门到入座这段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有几个人在注视我,可能仅仅是因为出于新鲜感而本能地好奇而已,但这些从四周悄无声息折射过来的目光着实令我难受,甚至到了自己的余光都不敢轻易跳动的地步。
10
夏末的凝重好似通了灵性般,连同新发下的初中教材一股脑地钻入了我的背包。我于往返途中举步维艰。难以言说的奇妙涌上心头,比起在校园报道仪式上小心翼翼地撺掇着他人之间的关联以及为这个陌生班级相处而欣然开发的独特思维方式;我还是更加留意稍才冉冉升临在人海之上的晚霞。
我很少拥有这样应接不暇的新鲜感,通常自己会无一例外的是走马观花一遍,以致世界于我总会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我克制着原本的压抑,将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当做与新生活邂逅的过场,然后草草收束本就不过富裕的兴致。
周围随之而来的所有新鲜事物,资深教师们不厌其烦的郑重致词、嘈杂的同学们投其所好地相互认识……一切事物似乎如常运转,这当然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却有什么微妙难以被现在的我察觉;清醒时仍驱不散迷惑的感觉是令我难受的。
我同时放弃了再深入思考,随后将即将涌现的自责与羡些微的慕隐隐埋藏在对陌生的不以为然里,随后将其揉捏着丢弃在公交车上众目睽睽的最后一缕霞光之中。
我冷冷蜷在命运的嗤笑声里,恍若隔世般千里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