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涯畔两道人影并肩而立，正是跨越了万里而来的梁秋生和桃山大师兄。
天上的月亮已经不见，时逢修士最为害怕的菩萨闭眼。
天有二十四时，月有七十二破，值月破之时，出凶偿邪。
这时候，人间阳气微弱，太阴临头，是妖魔鬼怪出没的最佳时机。
而且，因为这种特殊的时段内，妖邪之物，能够肆无忌惮的吸收月魄，实力更上一层楼。
而如今，海上这不见日月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梁秋生脸色凝重的道“失策了……没想到竟然是两边发难……不知是否有人在幕后操控，这等手段着实了得。”
儒生看着翻涌不定的海水，问道“那边，可有其他人会出手？”
梁秋生脸露愤然之色“那些人，又有几人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空有一身道行，人人作壁上观！若都是侠义心肠，中原九洲，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隐患？”
儒生无奈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君子不立危墙……不能你侠义心肠，就要要求别人跟你一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梁秋生哼了一声，两手一摊“得了，现在你说怎么办？众多门派，就你我像个店小二一样乱跑，现在还弄一个顾头不顾尾。”
儒生再次看向海面，天空黑压压的，海水也如墨汁一样，视线尽头，水天一色，如同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混沌世界，那种无形中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兵分两路，你速度快，赶回去。一定不能让鬼王为所欲为。”
梁秋生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呢？我回去倒是没什么，甚至多少还有些帮手，可你在这里，一个人面对这妖孽，又该怎么办？有可能，并不是一个妖王出现。”
儒生笑了笑，一股当仁不让气势勃然而发“世俗亡国人士曾痛骂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读书人，多多少少也有一肚子的墨水学问～恐怕是还没到百无一用之时。”
梁秋生不说话，他看着这个儒生，觉得这个身形柔弱的男人的脊梁骨很直。
直到仿佛一座大山压下来，也压不弯。
他收回视线，最后说道“保重。”
儒生点了点头。
一道璀璨的剑光冲天而起，朝滚滚而来的黑云中一穿而过，瞬间远去。
似乎是察觉到走了一人，又似乎是因为没能拦下那人，黑云中传来闷雷声，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
在崖上，那独自一人面对黑云和巨浪的书生，突然抖了抖宽大的袖子，喃喃低语道“师傅，这次弟子可要跟他们讲一讲道理，说一说儒家学问了。”
一阵风吹来，风中似乎有个老人嗯了一声。
儒生抬起头，两袖清风，满面笑容。
这个一直刻意压制一身道行学问的儒生终于打开了心中的枷锁。
他看着海中那条乘浪而来的巨大蛟龙，轻轻吐了四个字。
“潜龙在渊。”
数十里外的蛟龙脑海里突然响起炸雷般的声音。
潜龙在渊！
还不等他如何细想，一道无形的天地法则轰然落下。
不可抵挡，不可抗拒。
避无可避！
身下巨浪支离破碎，下方百里海面从两侧分开。一条巨大的蛟龙发狂的扭曲的身躯，然后被天地法则打入海底，动荡不得。
黑云中传来一声惊吼，如同九天玄雷，震耳欲聋。
又有声音从远处而来，带着惊怒“合而围杀！”
书生站在涯上，看着四面八方一一浮现的道道人影，全然不惧。
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一个被山贼洗劫中的村庄，还是幼童的他趴在一具尸体旁痛哭。
大概是哭声盖过了喊杀声，一个独眼大汉不耐烦的骂了一声，提着刀走了过来。
一个路过的老人走到他身边，弯腰拾起了他那整日自称大侠，整天被村里人笑话，然后偷偷攒了十两银子买了一把宝剑的父亲死后留下的半截断剑。
那个整天喜欢“行侠仗义”的父亲，为了这十两银子，可是煞费苦心，是偷偷攒了大半年的，然后一个人背着媳妇，跑到镇上的刀剑铺，听老板吹嘘了半天，买了这把能够“削铁如泥”的宝剑。
今晚山贼来袭，到处杀人放火，村里人只顾着跪地求饶，四处逃亡，只有这个平日里自称大侠却没做过大侠的父亲，翻出哈哈哈柜子里藏着的宝剑，冲了出去。
父亲终究不是他吹嘘的大侠。
那把剑也不是老板吹嘘的宝剑。
山贼一刀砍来，先砍断了宝剑，然后砍死了父亲……
老人拾起那沾着粘稠血迹的半截断剑，那把断剑在他手中天跳动起来，发出轻吟。
那种声音，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兴奋，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老人笑了笑“多少年不曾握剑了……”
老人轻轻一挥手中的断剑，整个村子被一道剑光照亮。
时隔多年，他依旧还记得。
那晚的剑光比火光，比月色还亮。
最后，老人带着他走了。
在他大了一些的时候，老人问他“想读书么？”
他想死父亲的遭遇和那半截断剑，心里打定主意不学剑的，于是，他点了点头。
老人笑了“读书好啊，等以后在心中读出一股浩然气，你就可以出师了。到时候，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即便是要开山立派，老夫也不拦着。”
涯上，书生无声而笑。
浩然气？好多年前就有了啊，但是，弟子舍不得离开师傅左右。
儒生轻声笑道“虎口拔牙。”
狂风中，一道人影惨叫一声，跌落云端……
黑云中有人大叫“阎罗老狗害我！！！”
儒生放声而笑，一步踏出涯外，踩着虚空朝着天上走去，放声吟道“心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黑云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
姜义天对着白衣僧人抱了抱拳，算是行过礼了。
老实说，他不太喜欢和尚。
没有为什么，从心底就比较排斥。
那怕这个人是黄栩带来的，并且对他评价极高。
张天阳和蜀山戒律长老相约出去城中逛逛，姜义天有些后悔没跟他们一起去，不然也就不用见到这个和尚了。
黄栩似乎还有别的事，引见两人后就匆匆离去。
留下姜义天尴尬的坐在凉亭中。
天色已暗，坐在亭中，暗香袭来。
白衣僧人似乎脑子不太好使，没有察觉到姜义天不太乐意搭理自己，竟是主动和姜义天聊天。
“听黄栩说，这次拔刀相向的人中，有个桃山弟子，生的一表人才，行止儒雅，深得桃山真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姜义天听着这生涩的马屁，只得礼貌的笑了笑。
白衣僧人现在凉亭中，面向墙角那棵桃树，说道“曾听黄栩说你很喜欢桃花，但是你可知为何桃山桃树不开花？”
姜义天微微一笑，回答道“喜欢谈不上，但是为何桃山桃树不开花却不知道，难道大师你知道？”
白衣僧人点了点头道“桃山的满山桃花，其实是一种护山大阵，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其实是每年开花的。”
姜义天自己之前曾经问过大师兄，但是没有得到回答，想不到这一个外人竟然知道这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白衣僧人接着道“桃山是一个传承数千年的门派，算起来，比天师府，蜀山之流的老门派还要久远。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个二流门派，不过，即便是二流门派，也不比今天的一流门派弱就是了。”
姜义天暗自点了点头，桃山是不是那个年代的二流门派他不知道，但是在数千年前，天地灵气比现在还早充沛，天地更加适合修道，那时候的修士，比现在的更加强大，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年剑君和绝代妖王大战于南蛮之地，得胜后，在回中原门派的途中又被仇人设计围杀，在那九死一生的杀局中，剑君侥幸冲出重围，却在重伤之际，落入河中昏迷不醒……而后，不知在河中漂流了多久的剑君被一个少女所救。那个少女，就是当时桃山的一个弟子。”
姜义天忍不住出声笑道“都说剑君如何无敌，我还以为他一出生就是人间无敌了呢～”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只是继续道“被救起的剑君已经跌落了剑君境，且失去了记忆，在少女家中，跟着少女的爷爷下田耕种，上山采药。如此过了数月。少女则因为爷爷落下的病根，急需门派中的一种丹药救治。然而，那种丹药太过珍贵，即便是门中长老也不能轻易获得。索性，当年的闯“仙路”奖励就是那种丹药。少女便报名参加。”
僧人抬头看着月亮，轻声道“而那仙路，乃是桃山门派的护山大阵改变而来，足有大阵的三四成威力，数百弟子中，也就只有道行最高深的那个才能闯过。而道行最高的那人，往往就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可以说，那每一届闯仙路的奖励，都是内定好的。那一天，上百桃山弟子，一同走进仙路。少女在门派中，道行不算好也不算差，一番努力，成功进入第二关。而第二关，面对的就是满山的桃花阵法，朵朵桃花，暗藏杀机，片片花瓣，如剑修飞剑～这一关拦下了百分之八十的弟子，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少女被桃花阵法困住，弄得片体鳞伤也出不去，只是急得瘫在地上哭泣……”
“就在观战之人认为最终赢家就是掌门弟子的时候，一个身穿粗布衣的男子却走进了仙路，任凭察觉不对的桃山长老启动杀阵，也不能伤他分毫。他走的不急不慢，直接走过了第一关，然后走到了少女身边将她拉了起来，笑道：平日不是最喜欢你们门派的桃花么？怎么今天哭的像个小孩子？少女早已经心态崩溃，哭着说不喜欢了，再也不想看见这些桃花了～因为它们拦住了她去救爷爷的路。布衣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那么，就不让它们开花了。一念至此，自有无尽的剑意，一瞬间斩尽满山桃花～从此数千年，桃山桃树不开花，不是因为桃树不开花，而是它开不出花，只要花苞刚刚绽放，就会被突然浮现的剑意给斩落～”
姜义天眉头紧锁。
这个答案，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也不相信是真的。
怎么可能有人的剑意能够存在那么长时间？
白衣僧人回过头，笑道“姜施主似乎不太相信？”
姜义天对着胡言乱语的和尚已经没了好感，自家传承千年的桃山，怎么就成了剑君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那满山桃花，怎么就被剑君一念斩尽，千年万年不开花了？
看着姜义天的表情，白衣僧人点了点头，又说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让人很难相信，即便是当今剑圣也没有本事在不伤桃树的情况下一剑斩尽满山桃花，更何况还持续了数千年～但是，这就是桃山和剑君之间的恩怨～”
姜义天眉头紧锁，他突然想起师傅不让自己练剑。
本来小的时候，他是很喜欢剑的，也曾梦想醉酒扬鞭，持剑走江湖……
可惜，这份梦想才刚刚萌生就被掐断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件不为人知的恩怨？
莫不是师傅他老人家和那传说中的剑君有大恩怨？
可是，为什么自己跟随师傅行走江湖那么多年，没有听过剑君和桃山的这段恩怨，也没有听师傅提起过？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最后却忍不住呛声道“大师编故事编的这般好听，但大师你又是从何知道这段事情的经过？而且大师在说故事的途中提起，剑君曾跌落剑君一境，难道剑君是一个境界？而不是一个称号？那么我且问你，如今的剑圣一称，莫不是也是那一个境界了？”
白衣僧人神色自若“贫僧之所以知道，乃是因为贫僧之前的门派乃是和桃山同样流传数千年的药灵寺～只是相比起被鸠占鹊巢的桃山，药灵寺则一直自身延续了下来……而那剑君一称，其实真就是一个境界……天下百万剑共主之人就是剑君……这方天上天下，没有可斩剑君的剑～当年剑君跌落剑君境，乃是心境出了问题，当他恢复记忆，再次手持神剑一剑破开桃山护山大阵的时候，他就重返剑君境。而如今的剑圣一称……真就只是一个称呼了。”
鸠占鹊巢？
姜义天气的吹胡子瞪眼，可惜自己没有大师兄文采，不然铁定变着法子给他骂个狗血淋头。
姜义天不在想理会这个疯言疯语的和尚，拂袖而去。
亭中，白衣僧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夜里，没什么睡意的姜义天走出房间，一路来到城墙上。
这个早早就被城主出门迎接的贵客自然没有受到阻拦，直接来到城墙之上。
月色朦胧，被些许黑云遮住的月光。
姜义天眉头皱了皱，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身教书先生打扮的黄栩站在墙头，远远眺望。
姜义天走近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站到他身边。
黄栩对着姜义天歉意一笑道“弥生如有冒犯之处，多有得罪。”
姜义天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白衣僧人，摇了摇头。
黄栩接着道“弥生会来到这里，其实还是因为你。”
姜义天一头雾水，他自认为和那僧人从来没见过，更没有过交集。
黄栩负手而立，看着远方道“弥生身世非同寻常，远飞常人能比～不过，他只需要知道他对你没有恶意就是了。”
姜义天皱眉不语，那秃驴的确没如何交恶自己，只是，他这个人，自己打心底不喜欢，更加不喜欢他说的那些话。
毕竟，在自己记忆中，桃山一直都是一个隐世门派，与世无争。除了十年前二师兄下山时闹出的动静，不然天下各大门派，可能还不知道区区桃山还有如此底蕴。
可能也真是因为二师兄太过耀眼，才让那些一言决人前程的大人物，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桃山是一流门派……不过，在一流门派中，排名垫底就是了。
对此，二师兄曾愤愤不平，说那群老家伙是老眼昏花了，自己要下山去和他们理论理论。当时刚刚跟着师傅回到山上的姜义天曾两眼放光，第一个出声要跟着二师兄去助威。
只可惜这份豪情被师傅一个眼神就浇灭了。
那时候，一直不太喜欢多说什么话的老人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大师兄则摇了摇头，说：君子不逞强好胜，却要在关键时刻当仁不让。
然后两个最小的弟子就乖乖低下头。
黄栩突然出声说道“鬼气越来越重，事出突然，恐怕是鬼王要提前出世了……”
姜义天心里一惊，他以为自己发现的那些鬼气是属于正常现象，不想却有如此变故。
“黄城主可有什么对敌良策？”
姜义天沉声问道。
黄栩叹了一声“良策谈不上，因为这次的事件，恐怕有人在幕后暗中操控，不然，事情不会如此严峻……”
“有人幕后操控？？”姜义天大吃一惊，那可是鬼王啊！
俗称鬼王一怒，伏尸百万的阴间鬼王啊！
还有人幕后操控？？
黄栩点了点头“有一些轻微的蛛丝马迹，我也是这两天才抽丝剥茧察觉出来的。只是，当下是谁，也不能够去调查了……对付鬼王才是当务之急。”
姜义天点了点头，脸色微微发白。
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毕竟那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够面对的。
恐怕是天师府大天师来了，也得小心应对。
黄栩轻声笑道“你也不必太过紧张，我们还有武陵城作为依仗。到时候，鬼王肯定不是一个人冲杀出来，铁定有数不尽的阴间鬼物先冲上来，直扑四道封印最为薄弱的城门。然而，那四道城门，也是我的计算之一。由你和蜀山戒律长老，张天阳，弥生，四人用道家的四象阵守住四道城门，只管放手厮杀，但有一点，千万别踏出城门去。至于那个鬼王……我自有办法。”
姜义天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并非他贪生怕死，而是如今的这点道行的他们对上鬼王，真的跟送命没什么区别。
行侠仗义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头脑发热的葬送了性命。
那样的人不是英雄，而是狗熊。
他抬头看天，想起了两位师兄，要是二师兄和大师兄都在，恐怕那个鬼王就嚣张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