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下方,挨了鬼王一击,胸口发闷的姜义天此时昂着头,痴痴傻傻的看着那道壮丽的美景。
黑色的天幕被一道剑光破开,从两边分开,那道剑光,足足存在了好几个呼吸才消散。
那个场景,就如同……如同夜里仰头看到天上的银河一般。
横空而过,将天都分成了两半!
江湖中的人,用剑之人如同过江之鲫,姜义天也曾见过不少。
就连蜀山戒律长老,也是一位用剑的高手。
现前那手出神入化的御剑术,那北斗七星剑阵,以及将鬼王都打吐血的那数十丈巨剑……
原本,姜义天觉得,那老头已经是站在用剑山巅上的那一批人了。
可惜,再见过这一剑之后。
顿时就觉得蜀山戒律长老的剑术和来人相比乃是寒鸦比凤凰,萤火比皓月!
出现在白衣僧人前面的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衣着朴素,一身褐黄色的布衣,并未选择最吸引人的青衣和白衣。
他身上也并未佩戴什么精美的饰品,连一块文人骚客最喜欢的玉佩都没有。
他手中的剑,更不是江湖小说中的,什么金剑银剑,也不是什么玉剑石剑……
那剑跟他的长相一样,普普通通,像极了街坊铁铺里,三两银子就可以打造一柄的,普通铁剑。
他站在白衣僧人前面,一手负后,一手持剑。
一人一剑,就令不可一世的鬼王硬生生中断了攻击。
不为什么,因为这个普通的男人有一个普通却不低调的名字。
梁秋生!
以往的江湖小说中,大多数厉害的人物,都会有一个神气的名字,如果是复姓,如司空、轩辕……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也是最受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追捧的。
以至于好些模仿剑君的男子,恨不得抹去自己的名字,以毛笔在脑门上写上一个复姓,告诉大家,我就是那小说中的不世高手。
集美貌,天赋,聪明,才智,勇气,侠义,武力于一身的高手!
书上每每出现这样的情节,一定不会忘记提一句,旁观者如何尖叫,如何羡慕,如何嫉妒~那美貌如花的女子,又是如何芳心暗许……
可惜,现实永远和小说不同。
当今这方天下,用剑第一人叫梁秋生,没有什么复姓,也没有什么欺压群芳的外貌,只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
更没有一出场就高喊一套吓破人胆的高深剑术名字……
也注定了没人会芳心暗许,高声尖叫。
只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被这一剑开天,给惊的说不出话来。
天空之上,其实张天阳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救场之人给惊的不轻,不过毕竟是老江湖了,没有向姜义天那样痴呆半天。
鬼王脸色变换不定,他被那声孽障给气的不轻。
恨不得一戈捅进那个男人嘴里,将他的舌头搅烂。
可是,这个素昧蒙面,尚且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刚刚那破开天幕的一剑,已经让他忌惮不已。
绝不是现前那几个人的水准。
一道人影从远处飞来,落在鬼王身边,正是那个阴柔的男子。
他同样脸色变了又变,然后开口道“梁秋生,你又何必多管闲事?你可知道,得罪我们,即便是你也没有好下场!”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就连蜀山戒律长老都眉头紧锁,心里大惊。
此人是谁?既然知道剑圣的威名,怎么还敢围着他?
梁秋生虽然普通,但绝对是这天下,最顶尖的几个人之一,而且排名不低,杀伐最高!
他很想开口询问那人的来历,为何实力如此高强,口气如此之大?
可惜,如今在场之人,有个年龄比他小,剑术道行却远超他的梁秋生,轮不到他开口的。
梁秋生面对那两句话,面色平静,只是开口回应道“危害世间的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一身道行,手中三尺长剑,如果不敢对你们这些人出手,那真是令人耻笑让手中三尺青峰蒙羞!”
此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姜义天心神荡漾,心想,真正的大侠,就是这个样子吧?
阴柔男子脸色渐渐阴沉似水,冷声道“这么说,你是非得要多管闲事了?”
梁秋生冷哼一声,懒得再和他们多说。
手中剑诀连变数次,手中长剑遥遥朝着鬼王和紫衣阴柔男子劈去。
骤然间,天地间有水声响起,先闻其声,后见其型。
天上出现一条奔流大河,足足百丈长短。
姜义天心头一跳,瞪大眼睛。
他虽然不学剑,但是也多少了解这剑道。
那条凭空出现的河流,分明是一条由无尽剑气幻化而成的剑气河流啊。
普通之人,剑气喷吐数尺已经山下一等一的高手。如蜀山戒律长老那样,能够剑气化剑三十丈,已经山上高手。
如今,梁秋生这一手唯妙唯俏的剑气化河,才是神仙手段!
阴柔男子眼神猛然大变,一把抓住鬼王的肩头“走!”
声音才刚刚出口,二人身形以化作流光,瞬息远去。
梁秋生冷哼一声,剑气河流横空而过,瞬间尾随那两道流光而去。
这一追一赶,转眼已过数里之遥。
眼看流光就要被追上。
一团鬼气化成成一面盾牌,拦在流光身后。
然后,那面盾牌只坚持了一息的时间就被河流冲破。
而后,一面赤铜古镜突然出现且变大,如同一面墙壁一般,镜面有奇异的宝光大放光明,随即被河流狠狠的撞上。
赤铜古镜如同江河中的磐石,硬生生将河流分成两半。
百丈河流冲刷过半时,赤铜古镜发出一声镜面破碎的声音,隔着数里都清晰可闻。
有一道似痛苦,又似心痛,还似愤怒的闷哼声传来。
赤铜古镜迅速缩小,然后化作一道赤色流光,速度极快的一闪而逝。
由于赤铜古镜的阻拦,那两道流光已经消失在天边。
半截河流又冲出去数里,然后缓缓消失……
梁秋生看着天边,遥遥一叹。
黄栩缓缓飞到梁秋生身前,先是行了一个儒家大礼,然后说道“早闻梁剑圣,剑术通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黄栩代满城百姓感谢救命大恩。”
梁秋生回了一个抱拳礼,笑道“大恩谈不上,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黄栩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知道梁秋生是个狭义心肠,性子豪爽的人,太多的话对他而言,反而不美。
两人落到地面,此时的鬼物,早已像得了鬼王的命令,全部朝着裂纹里跳了下去,看样子是又回到了阴间。
对此,几人并未阻拦。
没了鬼王,这些东西难成气候。
落地之后,蜀山戒律长老和张天阳两人也落到地面,两人朝梁秋生打了一个道门稽首,言语间,除了感谢梁秋生的拔刀相向就是夸赞他的剑术如何了得。
梁秋生摇了摇头笑道“这份功劳,梁某不敢占大头,若无诸位拼死奋战,让那二人都带了伤势,恐怕他们不会轻易退走,肯定是要和我斗上一斗的。而老实说,如果那二人是全盛状态,即便是我,恐怕也难以讨到好处。”
众人皆是脸上有光,特别是蜀山戒律长老,更是点了点头,扶须而笑。
梁秋生转头,看到一直站在黄栩身后不太敢和自己说话的姜义天,心中不由叹息了一声:不练剑可惜了……
姜义天看到梁秋生看向自己,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脸色微微涨红,然后朝着那位平易近人,剑术通天的前辈抱拳。
梁秋生笑了笑,然后对黄栩道“各位美意我就心领了,这城我就不进了。还有一个故友等着我,一刻也不能耽搁。我们这顿酒暂且先余下,等日后相见,再痛饮一杯,如何?”
黄栩急忙道“既然剑圣有事在身,我等不敢强留。那就恭送剑圣一路顺风了。”
梁秋生点了点头,再次对众人抱拳,众人赶紧还礼。
然后,一道剑光再度冲天而起,转瞬即逝。
何处来,何处去!
黄栩看着剑光消失,叹了一声,真乃高人也。
然后,转身对姜义天三人笑道“诸位,还请随我入城修养几天。”
姜义天和蜀山戒律长老点了点头,两人多多少少都有伤在身,的确需要修养。
张天阳四处看了看,轻咦一声“那位弥生大师呢?”
黄栩微微叹息道“他已经再度启程,云游天下了……至于去往何处,我也不知道。”
姜义天四处看去,果然已经没有了那白衣僧人的身影。
虽然不喜欢那个家伙,但是好歹算是共患难,同生死过的。不免心中有些担心,那个家伙被鬼王以幼童精血破了金身,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武陵城已经移位,被鬼王掷出足足半里路。
索性是城池已经被黄栩炼化成法宝,从高空落下后,并没有什么损伤。而且这件法宝显然是防御性极强,竟然硬生生抗住数万鬼物的攻城。
众人一番苦战,缓缓御风飞行,朝下望去,两次城池落地,都已将此地方圆数十里内的地形改变。
特别是第一次城池落下,杀伤众多鬼物不说,还将大地砸的龟裂下陷足足数丈!周围地貌,更是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可谓是山峰崩塌,河流改道!
张天阳笑了笑说道“武陵城下少了那越吉鬼王,恭喜黄城主恢复自由身了。”
黄栩微微摇了摇头“我心有樊牢,跟有没有鬼王,其实关系并不大。”
姜义天一头雾水。
还好蜀山戒律长老附和道“城主心系满城苍生,这才是真正的正义,我等佩服。”
黄栩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姜义天偷偷看向黄栩,小的时候,只觉得书本上的太过故事都是假仁义,认为江湖中所谓的正道和大义都是自己那时候和师傅一起见到的恶心事,更本不存在真正的侠义和正道。
不曾想,这短短数日,已经让他的想法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等自己回了家,一定要跟两位师兄说一说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一说自己有幸认识的这几位高人前辈。
大师兄一定会喜欢同为读书人的黄栩的,到时候和如果大师兄愿意,自己可以帮其引见,想来二人一定会聊得来的。
然后还要说一说传闻中的剑圣梁秋生,自己亲眼所见,剑术通天,为人亲和,绝不像二师兄之前说的那般不堪。
同时,也要说一说这位蜀山戒律长老,脾气似乎是不太好,性格也不讨喜,但是为人正派,一身正气凛然是做不得假的。
然后是张天阳……这个道法比蜀山戒律长老低一线,又比自己高一些的道人,其实也是不错的。
深知人情世故,是众多前辈中,姜义天最先遇到,也是关系最好的一个。
………………
在城中修养了三日,蜀山戒律长老,小道童,姜义天拜别了黄栩。
按照蜀山戒律长老的说法,他要去南郡告知县太爷,说此地祸乱已除。然后顺路去一趟苍仙派,给他们带个口信,那几个弟子已经遭了毒手,最后直接回蜀山。
而姜义天则要再次行走江湖,暂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走一步算一步。
张天阳选择暂时留在武陵城,原因是他现前传信天师府求助,如今鬼王提前出世,祸事已过。他要等天师府来人到了以后和他们打声招呼。
离别之时,姜义天向蜀山戒律长老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老人负手而立,长叹一声,说,自己早就察觉了姜义天并非天师府的弟子了,一路上或多或少也猜到了他的身份。
当年的恩怨是他技不如人,怨不得他二师兄。
那时候不过是一路气话。
今已经过去十年了,当年的恩怨,早就烟消云散。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是一个江湖元老一派的人物了,怎么会对一个小辈出手?
姜义天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蜀山戒律长老坦然受了这一礼,然后带着那个头上还戴着虎头帽的小道童远去。
姜义天回过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黄栩和张天阳,有几分不舍。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这几位前辈,人很好。
黄栩笑道“书上说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时候离别了。”
张天阳点了点头,也说道“去吧,小子,贫道读书少,但也听人说过,江湖路远,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总有一日还会再见。”
姜义天抓了抓后脑,笑道“两位前辈都是有大学问的人,那些漂亮话随口就来,我就不行了,想来想去,只能搬出二师兄教我的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姜义天抱了抱拳头,哈哈一笑。
转身大步离去,两只雪白大袖随风而飘。
张天阳捏了捏下巴,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打趣道“你别说,这小子有时候还真有几分谪仙人的样子。”
黄栩也难得打趣一回“生了一副好皮囊?”
张天阳看了看黄栩,说道“酸~”
…………………………
一条无名小路上,一身白衣胜雪的赤脚僧人停下了脚步,朝着五步外那个手持青竹行山杖的老人行了一个佛家大礼。
年岁已经很大且身形都有些佝偻的老人坦然受之,然后看着那个面容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感叹道“悠悠岁月,转瞬即逝,我越来越老,你越来越年轻……不见不觉,一见,心中不免难受。”
白衣僧人面带笑容,低头说道“可你还是你,我已非我。你又何必挖苦小僧?”
老人摇了摇头,打趣道“那一场雨,下的挺不错。真破去了你的金身?”
白衣僧人笑而不语。
老人自顾自的的点了点头好似已经知道了答案,也就不再多问,话锋一转“世事如潮,人如水……如今,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按理说,我们这等老不死,就应该坐后庭,看前庭花开花落。”
白衣僧人依旧双手合十,低着头,轻声问道“我也想知道前……山主为何下山?”
对于这个老人下山,在他心中,其实比那梁秋生万里来援还要震惊一些。
因为这么多年来,除了十年前老人带着那个孩子,一路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世间百态。除此之外,他就从没有下过山。
老人一手杵着行山杖,一手负后,似乎挺直了几分腰杆,看着一个方向,淡淡的道“老了,趁着自己还能动,总要留下点东西给下一辈人。你说是不是?”
白衣僧人一愣,说道“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言语中,似乎有几分伤感。
老人笑了笑,挥了挥手,看也不看那僧人一眼,和他擦肩而过,只是远远的飘来一句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人死得,我就死不得?”
白衣僧人转头望去,身后视线之内,早已没了老人的身影。
那个老人,若是他不想见谁,那谁也见不到他。
幽幽叹了一口气,白衣僧人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微微笑道“世间幸而有你,江湖不幸有你。”
白衣僧人摇了摇头,再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