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城是一座万人规模的南方城市,韶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萧瑟平静,如陈旧的画卷般腐朽凝滞,只有零星摇曳的火把还在努力泼墨人间的喧嚣。
“咚!——咚、咚!”黑暗的街道上响起一慢两快的敲锣声,尚未睡去的人们都知道,此刻已是子时三更。
一名少年人漫步在漆黑的街道上,他左手提锣,右手执锤循着熟悉的节奏百无聊赖地敲打着。
少年人名叫叶孤行,今年十二岁,在韶城作为更夫夜巡街道已经有一年多。
叶孤行在夜猫子的圈子里颇有名气,作为城中年纪最小的更夫,他胆子出奇地大,夜里巡街从不打灯,在锣声响起前,没人清楚他在哪里,因此有个绰号叫“游魂”。
他走路无声,身影在斑驳月华中时隐时现,形如鬼魅,吓到过不少人。
起初有人为此埋怨甚至投诉,但随着叶孤行协助官府破获了十数宗盗窃案,城里治安得到明显改善后,人们的怨气就冰消雪释了。
今夜乌云蔽月,注定是个不安分的夜晚。
黑暗的平静被突如其来的五道人影打破,领先的是一位身穿灰袍的无须老者,其步伐有些踉跄但行进的速度异常地快,身形过处卷起一阵狂风,唤醒街道上的落叶随之纷纷起舞。
后面跟着的四人衣着打扮相当可疑,他们黑衣蒙面一副要干坏事的样子,如猫戏老鼠般紧随前面的老者,明显未尽全力。
五人一路追跑,来到城中面积最大的住宅——刘府外。
灰袍老者跑得气喘吁吁,心知论体力肯定不如后面的年轻人,调整呼吸后紧咬牙关,纵身一跳如同锦鲤跃水,竟一下子翻过丈许高的围墙。
大概是老者落地不稳,在围墙的另一边造成不小声响,但没有引起刘府人的注意。
尾随的四人见此,生怕老者会躲在墙后伏击,略一停顿相商后,谨慎地攀爬翻墙而去,为此多花了点时间,而正因这片刻的耽误,老者已然失去踪影。
僵立在黑暗角落里的叶孤行目睹全程,呆立了好半晌也没敢乱动,直到认为五人已经远离后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墙根草丛中,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袋子——从老者怀中掉落的沉甸甸的袋子。
袋子巴掌大小,刚落入草丛时声音很轻,尾随的四人可能是不在乎,更可能是在黑夜中一时不查没有发现,总之他们没有往哪里多看一眼。
叶孤行缓过神后喜形于色,因为那个袋子小巧玲珑还绣着图案,怎么看都像是钱袋,别人或许会被夜色蒙蔽视力,但他的奇异双瞳从不会看走眼。
那是一双对光线特别敏感的“鬼眼”,虽教他无法直视阳光而常被笑话为“睁眼瞎”,却能让他在黑夜里如鱼得水,这就是他能屡立奇功破获多宗盗窃案的秘密武器。
澎湃的心跳平复后,叶孤行觉得那群人偷偷摸摸不会是好人,钱袋里的很可能是不义之财,自己捡了权当劫富济贫。
心安理得后,他细心打量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窥视后,悄声快步地走到围墙边,利落地捡起袋子往怀里一塞,随后蹑手蹑脚地离开。
在远离刘府足有两条街后,叶孤行扑通扑通的心跳才逐渐平缓下来,他没有急着查看钱袋,而是快步赶去衙门报案。
衙门里当值的一名衙役显然与叶孤行相熟,见到他急冲冲的样子,激动地问:“小行,可是发现了作案的歹徒?”
最近,在叶孤行的协助下衙门破获了好几宗盗窃大案,县令大人为此给衙门上下都发下了赏钱作为嘉奖。
现在看叶孤行这副急匆匆的样子,很可能有功劳要落到自己头上,衙役岂能不激动?
衙役在衙门里的地位很低,月俸也不多,这很可能是一个升职加薪的机会,想及此处,李飞不由喜形于色。
叶孤行喘了口气道:“李衙役,大事不好,刚才有五人夜闯刘府,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能轻松翻过丈许高围墙,其中四人黑衣蒙面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特意来此禀报!”
“好!你稍等,我马上通知大人。”李飞听到武功高强四个字后脸色一变,心知这个功劳他无法消受,赶忙跟上级禀报。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捕头李剑带着八名手下来到刘府外面。
刘员外在得到门卫通报后,连忙起身穿衣接见捕头李剑,待知晓有五人夜闯府宅而府内一无所觉后,他顿时冷汗直流,连忙吩咐下人协助衙差搜查府邸。
一时间,刘府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正在众人忙里忙外追查夜闯者时,院子里的假山上突然响起一声口哨,随后一个黑衣人顺势一跃,轻松跳到两丈外院围墙上,再一个纵身就消失在夜幕中。
与此同时,又有三道黑影如夜枭般从不同方位翻飞离去,衙差们看得目瞪口呆,歹徒于转眼间隐没在黑夜中。
李剑全程目睹歹徒逃离的经过,心里捏了把冷汗,暗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高手,他们的武功都不在自己这个捕头之下,要真的打起来,自己和手下的几个兄弟恐怕凶多吉少。
这一夜,刘府里里外外忙碌了两个多时辰,结果再无所获。
所幸府里金银财帛一样不少,兼之对歹徒的身份目的都毫无头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事后,捕头李剑给叶孤行打赏了一两银子,千叮万嘱莫要张扬此事,后者自是欣然答应,见天快要亮了,拿到赏钱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
叶孤行不是韶城本地人,他来自千百里外的西南十万大山,现在居住在徐家商号老板的府宅里,为其照料一种名贵的异蛇。
这种异蛇昼伏夜出,行走如飞,剧毒无比,全身上下皆可入药。
更重要的是,现今圣上需要大量这种异蛇炼药,禁止民间交易流通,但凡捕捉到的异蛇均要上交,可以抵扣税金作为奖励。
当今税赋繁重,商人对这种异蛇格外看重。
异蛇需要活着入药,死后价值会大打折扣,偏偏又很难养活,所以徐府专诚把叶孤行请出大山帮忙照料异蛇。
叶孤行在徐府的待遇很不错,有单独的房间,三餐准时有人送饭,每月还有一吊钱的工资,府里的高级家丁也就这个待遇了。
平日里,叶孤行只需花很少时间照料异蛇,其余时间都可以自由活动,哪怕是夜里跑出去兼职打更也无人过问。
这一夜,叶孤行回来得比往常要早,在徐府门卫诧异的目光下,他匆匆回到自己房间。
一路上,叶孤行假装镇定,但心脏一直扑通不停,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今夜的大惊大喜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平凡少年确实是一场挑战。
待回到房间,叶孤行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窗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捡到的钱袋,心虚地四下张望后,缓缓倒出里面的宝贝。
沉沉的袋子里果然有不少好东西,叶孤行将之整齐地码放在床上,有二两黄金,三两银子,十三个铜板以及一个用黄绸布包裹着的非金非石的令牌。
随手把令牌往外一推,叶孤行看着意外得来的钱财,顿时喜笑颜开,感叹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古人诚不欺我。
一两黄金可换十两银子,即是十吊钱,也是一万铜板,这些钱加起来足足有二万三千多铜板,可以买一万多个肉包子,哪怕每天能吃十个,都足够吃三年了,若是换了鸡蛋……
叶孤行用他那可怜的想象力努力量化今夜的收获,结果让他欣喜若狂!
他一把抓过金子银子抱在怀里,只觉全身上下前所未有地舒坦,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他沉醉在狂喜中不知不觉地睡着,美美地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自己左手一个肉包子,右手一只鸡腿,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一群小伙伴艳羡地跟在后面流口水……
“啪啪啪!啪啪啪!”
叶孤行的美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他睡眼惺忪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起身,手忙脚乱地四下翻找,看到角落里静静躺着的金子和银子后,才深深舒了口气。
“小行!开门啊!你婷姐我来了!”门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刚睡醒,稍等!”叶孤行下床就要过去开门,想起黑暗里熠熠生辉的金子银子,心虚地往房门处看了看,心道财不露白,就让门外之人再多等一会儿。
叶孤行迅速收起钱财,钻到床底捣弄了一会,把钱藏好后才去开门。
门缓缓打开,来人是一个稚嫩的少女,她是叶孤行在韶城中唯一的朋友,名叫徐婉婷。
徐婉婷是徐府里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她头梳冲天小辫,水灵的眼睛带着几分狡黠,娇俏的脸蛋带着几分顽皮,深得徐家上下宠爱。
徐婉婷年方十岁,但女孩发育早,比十二岁的叶孤行要高半个头,她长得唇红齿白,肌肤胜雪,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看就是美人胚子。
相比之下,叶孤行出身山野,平时不修边幅,个子矮小,四肢瘦弱,皮肤因为长期不见阳光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相形见拙。
徐婉婷并不计较叶孤行的出身外貌,在她眼里,这是府里唯一比自己“小”的人,所以她经常过来照顾小弟,讲讲日常趣事,教他识文断字,偶尔卖弄下诗词歌赋,致力帮他脱离文盲阶层。
“小行,来看看姐姐我临摹的《兰亭序》,这可是连书塾夫子都赞不绝口的好字!我今天教你书法,仔细看好姐姐是怎么落笔的!”徐婉婷雄赳赳气昂昂地演示书法,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
叶孤行此刻的心思全放在昨夜的横财上,这书法学得自然事倍功半。
一炷香时间过后,徐婉婷的耐心消磨殆尽,看了看“埋头苦干”的小弟,又看了看纸上的歪瓜裂枣,暗叹:本小姐果真才华横溢,跟小弟一比,高下立判!
随后,徐婉婷用稚嫩的小手老气横秋地拍拍叶孤行的肩膀,循例勉励一番勤能补拙之类的老话,留下后者独自练习,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叶孤行习以为常,继续练习书法,可心神总是不能安定下来。
想到书法并非一朝一夕能练就,叶孤行索性收起笔墨纸砚,取过放在门口边上已经凉透的早餐和午餐,一边用餐一边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想起钱袋里除了银两还有一块令牌,就从床上找出来查看。
令牌巴掌大小,入手颇沉,黑色的底子铺着暗红的条纹,材质非金非石,正面刻着一个“冥”字,背面印有暗红花朵图案。
叶孤行看着那花朵图案觉得似曾见过,但细想之下又记不起来,可能是小时候在深山里见到过的某种野花。
这牌子可能是某种重要的信物,在自己手里没有一点价值。
叶孤行有心要将令牌送交衙门,可又怕自己贪墨银两的事情会因此暴露,另外,四名黑衣人很可能是冲这个令牌来的,交上去有机会引起祸端。
饭都快要吃完,他还是挣扎在自私与借口中没有定论,最后心里一横,把令牌往床底一扔,决定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