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尽未尽。
人,将醒未醒。
东方,天已发白。西方,天空深蓝。
河面笼起水雾,悠悠飘荡着。偶尔有鸟略过,从黑暗中飞来,向黑暗中飞去。青草丛中一株月季,迎风摇曳,花苞紧闭,似乎依旧带香,齿状的叶缘蓄满了晶莹的露珠。河边柳树排列着向远处延伸至看不清的水雾之中,长长的柳条垂在风中,微微摇摆。
好凉的风!好冷的香!好美的景!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响起了笛声,格外的悠扬,尤其是在这万籁俱寂的黎明前。
柳江涵循声而去,吹笛子的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上。柳江涵赶到的时候,他依然笔直地站在一根伸向河中的枝桠上,在微风拂动的柳条中一动不动。
灰白的长衫,灰白的竹笠,灰白的头发遮住他右半边脸,露出了左半边灰白的脸,灰白的眼睛浑浊而无望,露珠顺着他的发梢流下,上半身的长衫湿了大半,似乎站了一夜。
“这笛声未免有些凄凉!”柳江涵仰头叹道:“前辈在此时吹笛,不怕搅扰了别人的好梦!”
笛声戛然而止,那人收起竹笛,冷冷地道:“梦断才有梦回!”
“前辈为何在此……”一阵清风吹断了柳江涵的声音。他看见那个人藏在被风吹起的头发下面的半张脸:一片乌黑,什么也分辨不出,与他左边的脸对比很明显,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张脸。柳江涵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人并没有理会柳江涵,抬眼望了望,然后转身向河心飘去,他的身子向绒毛一样轻轻飘起,竟没有半点弯曲。
“好俊的轻功!”柳江涵暗自在心中赞叹。柳江涵出神地望着那个人背影消失的地方。
河心一叶扁舟。
一阵风吹过,柳叶微拂。
柳江涵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阁下的酒是从喜鹊窝里偷的吧?”
他身后的树上果然跳下来一个人,柳江涵转过身,竟愣在了那里。下来的人是昨晚水云居中遇到的假少年,她依旧穿着男装,手里拿着他昨夜从李秋雨床下偷的那坛酒,满脸忿忿不平地看着柳江涵道:“你是偷的,我却是捡的!”
“那是我故意放的!”柳江涵解释道。
“你说是你的,你叫它它会应你吗?”玉安有点不讲理的问道。
柳江涵苦笑了一下,他明白跟女人没有道理可讲。
“你是不是觉得刚才那个人的轻功很好?”玉安明白自己有点无理,转了个话题问道。
“不错,据我所知,拥有这样轻功的人在江湖中绝对不会超过十个人。”柳江涵回想着刚才那人离去的身影,沉吟道。
“眼力不错嘛!”玉安显然对柳江涵的话表示赞成,颇有些老师傅考试的口吻问道:“既然你知道不超过十人,那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柳江涵摇摇头,他当然不知道,就算他知道那十人的名字,但他也绝不会知道自己遇到的是哪一位。况且这是他第一次到江南,他对江湖上的事情大多也是听来的,听来的东西难保不会失真。
“他叫萧恨天。”玉安淡淡地道,语气中听得出对刚才的高手并不怎么尊敬,眼神中略带不屑。
柳江涵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实在没有听过这个人,如此了得的人他竟然从未听过,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你或许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可能听过,”玉安突然闭了嘴,脸上浮现一抹绯红,轻轻地笑着道:“你皱眉的样子很有趣!”
“你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柳江涵看着甜甜笑容的玉安,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脸上也浮现出笑容。
玉安并不介意,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好看。虽然她现在是男装,但她却是个女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所以她笑的更甜了,以至于忘记了刚才只说了一半的话。
“他还有别的名字?”柳江涵忍不住询问道。
“不错,他名声不太好,好像做过采花贼,他姓萧。”玉安回过神,随口说道,却并不说出那人之前的名字,似乎有些介怀。
“玉面郎君萧玉郎!”柳江涵暗自吃惊,思忖道:“难怪他有这么好的轻功!”
“玉面郎君?我看鬼面郎君还差不多!”玉安皱了皱眉,一脸不屑的鄙夷道。
“听说此人一向对自己的两件东西很自负:一是轻功,十几年前他潜入宫中盗取了一盏宫灯,京城三法司衙门总捕都拿他没办法,三天后再次入宫归还了那盏宫灯,此时闹得沸沸扬扬,江湖人尽皆知。”柳江涵回忆着他听来的传说,接着道:“另一件就是他的容貌,此人一向有玉面郎君的称号。不过从他入宫盗灯以后再没有任何消息,他怎么会在这里,又变成了那个样子?”
“看来是做过功课的。”玉安笑着调侃。
“江湖那么大,总会有些故事,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柳江涵回应道。
“江湖中的故事大多是编的。”玉安若有所指地道。
“是吗?”柳江涵好奇她话中的所指,接着问道:“比如呢。”
“你似乎对他很好奇?”玉安奇怪地问道。
“你认得他?”柳江涵没有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
“采花贼就不认识了,不过萧恨天倒是知道一点。”玉安答道。
柳江涵在听,而且眼睛一直看着玉安。
“他现在只是俞家堡的一条狗而已。”玉安不屑地道。
“俞家堡?”柳江涵轻轻皱了下眉。
“你不知道俞家堡?”玉安似乎有些好奇。
“江湖上恐怕已无人不知了,四月初八佛诞日,俞堡主要为他的女儿择婿,而且还以家传的情人剑作为嫁妆。”柳江涵回道,似乎有些向往。
俞家堡,建成不过数十年,但在江湖中,声望正盛。俞家堡今日所有的荣耀皆源自于十六年前那一战:一艘倭寇的船从长江口朔流而上,在江中游弋了数天,准备在石庄登陆,俞家堡主俞长风率领江南武林中人,日夜奔袭二百多里,终于赶在倭寇登陆的时候赶到,全歼了船上的倭寇。
那一战,奠定了俞家堡在江南的地位,武林中人亦是分外推崇俞家堡。也是在那一战中,俞家堡遭受了灭顶之灾:十二飞鹰趁机发难,夜袭俞家堡,俞家堡死伤掺重,堡主俞长风也在回援的途中被十二飞鹰伏击而亡。
俞家堡二堡主俞长天率领武林众豪杰拼死搏杀,才击退十二飞鹰,当时的俞家堡已全是断墙残垣。俞长天继承兄长俞长风遗志,率领众人重建了俞家堡。由此之后,俞家堡便在武林中举足轻重。
“你也是冲着俞家堡的亲事来的?”玉安问道。
“家父之命不敢不从!”柳江涵很是恭敬地答道。
“那你自己呢?”玉安追问道。
“若俞家小姐貌若天仙,秀外慧中,结此良缘也未尝不可!”柳江涵畅想道。
“哼~哼~”玉安冷笑两声道:“不过是个金玉其外俗人。”
“玉安兄弟难道不是为了俞家小姐而来?”柳江涵反问道。
“区区俞家小姐有什么稀罕!”玉安凛然回道。
“那你就是为情人剑而来喽。”柳江涵语气突然严肃起来。
玉安突然大笑了起来,柳江涵有些茫然问道:“那你为何而来?”
“我生在这地方,至于为何而来就要问老天了!”玉安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柳江涵大窘,他心知自己是外来人,就先入为主地将别人也作为外来人了。他打了个哈欠遮掩了一切。
“昨晚,刘兄很自在吧!”玉安恨恨地问道。
柳江涵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眼中带着笑,却没说话。
“你上了她的床?”玉安有点生气地问道。
“那张床确实很舒服。”柳江涵依旧在笑。
“你们做了什么?”玉安既生气又紧张地问。
“男人和女人在一张床上能做什么?”柳江涵似乎故意气她。
玉安果然鼓起嘴,一眼怨恨的盯着柳江涵。柳江涵在笑,昨晚他确实很开心。而且眼前人的表情让他更开心。
“她是你老婆?”柳江涵突然无厘头地问道。
“不是!”玉安气呼呼地答道。
“她是你情人?”柳江涵接着追问。
“不是!”玉安答道。
“那你凭什么生气?”柳江涵突然一本正经的问道。
玉安无言以对。
其实并不是无言,只是有些话她说不出口。玉安眼中似乎可以喷出火来,她盯着柳江涵的脸,恨不得上去咬柳江涵一口,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儿,而且是个南方的女孩儿,南方的女孩儿没有北方女孩儿的豁达豪放,但柳江涵似乎更喜欢眼前她矜持的样子。
看着玉安有点涨红的脸,柳江涵忍不住笑了起来。
玉安发现自己被眼前的男孩戏弄了,气愤地举起手中的酒坛,使劲地摔在柳江涵脚边。
柳江涵惊恐的看着犹在气愤中的玉安,他终于明白了千万别惹生气的女人。
玉安看着满脸惊恐的柳江涵,柳江涵看着满脸气愤的玉安,两个人突然忍不住都笑了。
玉安背过身去,柳江涵一把扯住玉安身上被露水打湿的披风,仔细地看了看,问道:“这披风怎么会在你身上?”
“一觉醒来就在我身上了!”玉安诧异地看着柳江涵。
“这可是西域进贡的物品,用上等的孔雀毛织成,竟被你遮露水了!”柳江涵摇着头说道,并没有松手的打算。
“衣服本就是用来遮风挡雨的,任何贵重的衣服都比不上穿衣服的人!”玉安扯起披风,里外都看了一下,接着道:“反正也不是我的,就算破了我也不心疼。”
玉安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这是我出门时我母亲特意给我收拾的!”柳江涵沉着声音道,话语中特意多次提到自己。
玉安用力扯过柳江涵拉住的披风,得意地道:“现在在我身上,就是我的!”
柳江涵看着蛮不讲理的玉安,皱起了眉头,玉安却不在意,也瞪起了眼睛。
风不知从何处飘来,柳江涵闻到了风的气息。
风的气息也能闻到?当然能闻到。
风吹着烟飘散,烟中夹着诱人的香味。柳江涵现在已经饿了,而且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