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苍白而深沉,如倒挂在空中的月下沙漠。
路两边的树木还没完全从冬天苏醒过来,零星的芽儿从灰秃秃的树皮里冒出绿色,显得还有些稀疏。看不到边际的旷野上泛着绿色的斑点,其间还点缀着冬天残余的鹅黄。阗无人迹的大地上,回荡着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
下车时,一阵冷风吹过来,寒意逼人。方才在车上,就看到许多人仍穿着冬天的衣服。来时知道早春里的霍沃斯小镇还是很冷的,却不知竟会冷到下雪。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路口望着我,那神情像怕吓着从森林里贸然跑出来的小鹿。在小镇下车的就我一人,或许霍沃斯本来不是旅游热门的小镇,见有东方女人到此游历,老人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
“I have being come here。Here!Museum!”我打开随身带的肩包,从里面拿出一本英文版的《呼啸山庄》,朝老人挥了挥。我说到“博物馆”这个词时加重了读音。老人露出恍然的神情,转过身一副欲走的样子,“Come。”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come!”老人说罢,向前走去。
我离开那条灰蓝相间印有标线的公路。老人可能相信我会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一条旷野与房舍相连,路边长满灌木杂草的小路。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拐弯的地方,立着一个路牌。上面写着:Bronte Parsonage Museum(勃朗特故居博物馆)。老人接下来要往左边走,正好与我相反。我同老人告别后,朝路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独自行走在异乡的小镇,看着视线里满眼荒凉的旷野,心里空落落的。我甚至感觉到少女时的我正历尽千辛万苦,从心海的深处穿越时空,朝这片旷野游弋而来……
“扑”的一闪,灯灭了。眼前的台式电脑也随着那声“扑”,倏地变成了黑暗,笔下的小镇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停电把叶雨欣又带回现实。因为散热不好,她拿掉了电脑电池,没保存的那一段便化为泡影了。
叶雨欣把腿盘到椅子上,深呼了口气,习惯性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今晚楼里的电阻丝已经短路了三次。体工队的老高又在炖骨头汤。昨天晚上,叶雨欣就看到老高扶着女儿去上厕所,一问,才知道是上体育课打球崴了脚。
走廊里爆发了比前两次停电更强烈的叫骂声和开关门时不满的哐当声。孩子们却不管不顾,快活地大吵大叫。叶雨欣想象着一米八几的老高,跌跌撞撞摸到保险丝盒那儿修电阻丝的狼狈样儿。晚上是用电高峰,想炖点啥最好等到11点以后。叶雨欣曾因开空调爆过一次电阻丝,被骂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在高峰时开空调了。老高天天被骂,却像没事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叶雨欣就觉得老高挺自私。
老高其实并不老,只比叶雨欣大一岁,从“八一”队退下来后到文化站当了干事。老高话少,偶尔听到她说话也是早晨送女儿去学校,催女儿下楼时像年轻男人嗓音喊出的那句“快点!”
老高吃东西也比较单一。家里经常做的是醋溜土豆丝、青椒炒鸡蛋。可能认为最有营养的就是骨头汤,平时感冒时会煮,女儿拉肚子时会煮,过节时会煮,丈夫偶尔回来一趟也少不了这道菜。不过有段时间,她做了平时鲜做的一道美味。那段时间她整日无精打采,脸色蜡黄暗沉,不知谁跟她说炖红枣吃管用,那段日子她就天天炖红枣吃。很快,她炖枣子吃的事情就震惊了整幢楼。大家震惊的不是她吃这道补品,而是她炖枣汤只吃被水煮胀的枣子,却把精华的枣水全部倒进下水道。
阴雨的一个傍晚,叶雨欣在公共洗漱间碰到她,见她正往下水道倒红枣水,就说最好是连汤加枣一起吃才有营养。老高微微一怔,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没了”。
灯还没亮,想必老高一定忙得不可开交。
叶雨欣索性断了再写下去的念头。她拿了手电,想到院里的小餐馆买点东西吃,谁想,手电筒的电全跑光了。摸着黑快走到门前时,灯忽地亮了一下。根据老高以往修理保险丝的经验,叶雨欣知道灯还得灭一次。果真,当她的一条腿刚挪到门外,灯又灭了。叶雨欣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就慢慢朝墙根贴去,谁想,这一贴不要紧,竟被一个男人的手臂倏地搂到怀里。叶雨欣惊诧的“啊”字还没叫出来,那人的嘴已经准确无误地触到她耳根,“是我。”
就在这时,楼道里的灯亮了,惊魂未定的叶雨欣看到刚修好灯的老高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叶雨欣挣开陆川的怀抱,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撞见似的朝她颔首一笑。陆川却像没事似的拎起地上的一个水果篮,故意大声说,“嘿呀,你这儿怎么又停电啦?”陆川的声音里颇有些责备的口气。
老高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低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干吗说这个!”叶雨欣知道他明知故问。她不希望他这个时候来,又觉得回国后一直没同他见面有些不好意思。陆川径自进了房间,把手里的水果往冰箱跟前一放,头一回进房间似的往四周看了看。
“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吧,我还没吃饭呢。”叶雨欣仍站在门口。
陆川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在屋里又转了一圈。看到桌上电脑,摆弄了几下鼠标。
“最近很忙啊?”
“有什么办法,一回来,大会小会连着开,还得参加军事理论学习,有时间呢还得锻炼身体,总参现在对我们机关人员体能训练都下标准了。”
“是嘛,看来真和美军接轨了。”
“跟它接啥轨啊!是我们自己开始正规划建设了好不好。”叶雨欣说。
“好吧,不管和谁接轨,你总得和我接轨吧?”陆川声音柔和得有些淫荡,他暖昧的眼神正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走吧,陪我吃点东西,真饿了。一会儿回来还得接着干呢。”
“抓那么紧吗?”
“不紧能行吗?不抓紧时间赶,出版社那边会不高兴的呀。”叶雨欣仍站在门口。
“所以我说给你找个地方嘛。住这破地方,创作能不受影响吗?”陆川不满地嚷了一句,朝叶雨欣走过来。
筒子楼本来隔音就不好,敞着门说话整条走廊的人都能听见,叶雨欣就稍微带了带门,怕全关上了陆川想歪了。正犹豫着,陆川已经把门关上。或许对她也不怎么有把握,他关门时动作很轻,嘴里还念念有词,“雨欣啊,这么长时间了,真想你……”
叶雨欣见他声音一下子变得潮叽叽的,就知道接下来他想干什么。
“真的好饿,我有一天没吃东西……”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可话没说完,陆川就扳住她的肩膀,努起嘴热烘烘地凑过来。叶雨欣下意识地往后仰着身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恋爱中的人,恋爱中的人对有些事情就得稍作妥协。叶雨欣紧张起来,紧张中的叶雨欣突然想到煮骨头汤的老高。心里暗暗祈祷,这当口老高千万别把保险丝再给弄爆了!陆川似乎没有受到光线的影响,他的手随着嘴的进度也开始在叶雨欣身上摸起来,让他不满的是他发现对方的身体仍是紧绷绷的。
“叶编辑,你的信。”门猛地被推开了。老高手里拿着一封信,大模大样地看着屋内抱成一团的两个人。
一看信皮,叶雨欣就知道是CD化妆品公司定期寄来的宣传册。这种册子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寄来,有时在楼下邮箱存了好多,都懒得拿上来。可这回她却像看到救星一样扑到老高跟前,抓起老高没有拿着信的那只手使劲儿地摇晃了几下,老高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并没马上离开。
陆川彻底清醒过来,或许刚才偷吃了几口,有点满足了。他拉了拉衣襟,以长者的口吻大度地说,“走吧,不吃东西怎么行呢。人是铁饭是钢啊。”
叶雨欣被陆川带到金帆船海鲜酒楼吃饭。席间,陆川很有久别胜新婚之感,他与叶雨欣坐在同侧,为叶雨欣夹菜倒汤的空闲,时不时用头碰碰她的头,要么轻轻摸摸她的手,“知道吗?一个称职的男人,会随时关爱自己的女人,而不只是在床上。”陆川的耳语颇为暖昧,“知道吗,那种一上来就把手伸向你胸部的男人绝对不能爱,那是冲着性去的……”叶雨欣对陆川的挑逗丝毫没有反应,自从走进光线柔和的“金帆船”,她的思绪就飘向很远。眼前不时伸过来的手,耳边不时喷来的热浪,让她想起异乡遇到的那个男人。
如果那天不是黄昏,不是雨雪交加那么寒冷,没有那个充满了伤感的博物馆让她陷入莫名的恐惧和悲伤,她也许不会跑去咖啡馆。那她和他也就根本没有相识的可能。或许命中注定他们今生要在那里相遇,他们的缘分似乎就在那个雨雪交加的黄昏才丰满成熟,瓜熟蒂落。多年后,当叶雨欣再次回忆到这段往事时,才愕然自己想摆脱的,那个帮助她促成欧洲之行的陆川,才是她命运转折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他是她人生中的第二个贵人。正是这个俗不可耐的男人,帮她找到了阳春白雪般的爱情,让她找到了一生的依托。因此,多年前叶雨欣走进伦敦潮湿的春天时,并不知道她命中终归要出现的男人已经先期抵达那里。
星期五早晨,叶雨欣起得很早,她兴致勃勃地烤了面包,热了牛奶,煎了培根,想吃顿丰盛的早餐后大干一场,雄鹰杂志社于副主任来电话,通知她下午到杂志社开会。“没办法小叶,虽说咱们快解散了,会照样得开啊。”于副主任放下电话前,又叮嘱,“准时啊。早开早结束。”
回国后,叶雨欣本想向社里递了休假报告,关掉手机,一心一意地写出国前和出版社约定的书稿《欧洲十四夜》。可计划还没成行,就被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学习冲散了。从没有过的高密度的会议学习,让叶雨欣觉得部队可能要有什么大动作。而这大动作对她的直接威胁,就是雄鹰杂志社解散已经不再是传闻中的事情,而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后悔不该与出版社订这份书稿协议。早知道这样,应该把那部准备多年的长篇小说赶紧弄出来才是。
一股焦煳味儿是思绪溜号的代价。叶雨欣再也无心准备早餐,她把培根从煎锅里捞出来,剪掉糊掉的地方,夹进面包里吃掉,就打开电脑继续写下去。
“Bronte Museum”被埋没在一个看似村庄的小镇深处。它和小镇一同被无边无迹的荒野包围着。镇内几乎没有柏油路,多是带有坡度的条状石板路。两边的房子上面立着一些高矮不一的烟囱。偶有的几家小店门前停放着老式轿车,在青灰色的砖墙衬托下,显现着往日的古典与奢华。橱窗里面有的摆放着一些典雅的工艺陶瓷、木雕和手工艺品,此刻,它们都被鹅黄色的装饰灯笼罩在温暖的灯影里。
那片温暖的灯影让我想到“形单影只”这几个字。我下意识地拉了下前襟的衣服,仿佛要防备什么意外的侵袭。虽然还在午后,可毕竟在异乡的荒野小镇上啊。
小路的尽头,我看到往左拐的路口立着同样的“Bronte Museum”路牌。经过一个酒吧,拐过十字路口处的咖啡馆,再途经一座小教堂,展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幽深的小路。
站在小路的路口,久久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叶雨欣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袭来,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是提醒她必须回到哪里……那个在异乡小镇遇到的男人并没有按她书写的逻辑出牌,率先从她的脑海里跳出来。
那天,走出博物馆的叶雨欣,浑身上下被勃朗特家族悲惨的命运袭得通透。因此,当她站在外面,看着西边天空那抹暗淡无光的天色时,她再也无法承受早春的寒冷,整个人冻得僵硬。多少个早晨,姐妹三人就是从门前这条石板路去教堂听她们的父亲讲经布道。她突然觉得这条路也像专为她铺就的。在梦中,她曾无数次光顾这里,她像一位隐形人一样,尾随着她们,一同踏上这条靠近上帝的路。只是,少女时代的她还不清楚,这对蜚声欧美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三姐妹来说,是一条多么寒酸贫穷的路啊。
雪夹杂着雨水向她扑来。她加快了脚步,想逃离那股悲哀,走到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怎奈冻僵的腿脚却不听从使唤,执意要将她留到勃朗特家那缠绵不绝的伤感中。
“我坐在低矮的床架上,眼睛盯着窗子。窗外的景色只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沼泽,还有那座耸立在墓场中央的灰色教堂塔楼。墓场上坟茔累累,墓石一块挨着一块,连生命力极强的杂草都难以找到生长的空隙。”三姐妹之首的夏洛蒂,是那么平静地叙述着眼中的荒凉。生活的穷苦,让勃朗特姐妹在精神世界里驰骋得毫无羁绊。她们长得并不漂亮,用长相怪异来说也不过分。身材矮小,体弱多病,被贫穷逼到生活最肮脏的死角。可她们却紧紧把持着自己的灵魂,顽强地同命运抗争。她们在魔鬼掀起的飓风中伫立着单薄的身躯,在暴雨中沐浴着顽强的生命,在凛冽的晨曦中吐纳着芬芳。她们在低矮昏暗的房屋里弹琴、唱歌,她们在创作中编织着爱情,感受着欲望,构建着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的甜美梦境。然而,爱神却从不在她们门前流连。写完《呼啸山庄》后,可怜的艾米莉再也无法面对自己孤寂的心灵,在一个冰雪交加的早晨离开了人世。来年,小妹安尼也随她而去。夏洛蒂是姐妹中寿命最长,也是唯一感受过零星爱情,有过几个月短命婚姻的女孩。38岁那年,她嫁给了父亲的助理牧师。然而,这种对幸福的尝试,使得她的命运更加凄惨悲哀。她在婚后第二年死于伤寒。
叶雨欣在检阅他人的痛苦中也感受到了自身的痛。与之相比,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即使不能留在部队,她仍可以继续从事写作,实现她当作家的梦想啊。尽管有些遗憾,有些失落,但她可以继续写他们,写那些让她恋恋不舍的军人情结和军旅梦想。叶雨欣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真要面临离开部队,离开当初那么不情愿进入的地方,心里竟会那么恐慌。
那些寒酸的帽子、鞋子、手套、扇子、珠串和戒指再也提不起叶雨欣的兴趣。此刻,她隐隐感觉到一场前所未有的孤独正从荒野四周逼过来,她有些慌乱地朝楼梯奔去。她小心地踩着楼梯,脚下还是发出“吱呀”的声响。她希望那吱呀声再小一点,她怕那些陈旧的木板突然断裂,让她掉进某个深渊,再也无法脱身。终于到了最后一阶楼梯,一声轻微的叹息让叶雨欣差点吓掉了魂。
叶雨欣疯了一样冲到门口,却听到那个声音非常清晰地从她的嘴里冒出来。
我们曾坐在这儿
能够躲开尘世
除了连绵的荒原之外
只看见一个明亮的太阳和光荣的天空……
是艾米莉。叶雨欣在逃跑中还是很快做出判断。不过,那一刻,她也清楚自己远不如三姐妹来得清高,来得雅致。叶雨欣没有回头,她想赶紧走到生活的亮处,冲进有阳光,有暖风的地方。谁想门外等待自己的竟是一个雨雪夹杂的黄昏。
“艾米莉,我知道你是孤独的,这世间,只是太阳和天空才是永远不会背弃我们的爱人。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命中注定的事儿躲都躲不掉,我逃到这里又能怎样,我回国还要面对自己不想见的人,还要面对下岗的命运,这是命……”
远处,能看到隐隐的灯光,叶雨欣知道是那家咖啡馆,来时她就确定要到那里吃点东西。兜着少女时代破碎的梦,叶雨欣一路上都在自哀自怜地安慰着艾米莉。等她心魂未定地进了咖啡馆,看到老板娘惊讶地望着她时,真想投进老板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老板娘不知道跌跌撞撞走进来的东方女孩儿为什么泪流满面,看着淋得精湿的叶雨欣,善解人意的老板娘把她带到离壁炉最近的一张桌前,还给她冲了一杯浓浓的热巧克力。然后,她拿来了一条干燥的毛毯裹住叶雨欣的身子,把湿透的上衣搭在炉前的一把椅背上烘烤,又用干燥的浴巾擦了擦叶雨欣湿漉漉的头发。女性的抚慰往往会让人堕入强烈的依托感。散发着薰衣草香味儿的浴巾,渐渐平息了叶雨欣焦虑不安的心绪。她望着老板娘那双毛绒绒的蓝眼睛,心想,如果她是个男人,没准儿自己会爱上她。平静下来的叶雨欣冲老板娘笑了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儿。
老板娘浓密的眉毛往上一挑,像是放下心来,转身去柜台打点营生。静下神来的叶雨欣把视线转向窗外。那些条状石板铺成的路面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鳞光,像是一条条刚刚捞上岸的鱼,让她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寒战。这时,她听到非常熟悉的语言。一个在异国他乡听到的来自同一国家的男人的声音。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