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集子里所收的十八篇文字,是我四十多年来从事有关《红楼梦》研究和教学活动的一点心血结晶。书中属于敝帚自珍而予反复论说的心得,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一些:
认为如果考证作品的版本源流或成书过程,则应注重内证,外证只能作为参照;如果考证作品的作者,则应注重外证,内证只能作为参照。这是个不可不注重的思想方法问题。据今见外证材料,《红楼梦》的作者只能是曹雪芹;更何况所谓书中的“矛盾现象”,又可作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如,笔者提出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七年戊戌(1718),便是以三条脂批作外证的。
认为一部《红楼梦》,是以贾宝玉的“意淫”问题为基点、以贾宝玉的人生道路问题为中轴展开其故事情节的,所以可以称之为“怡红公子”传。盖“怡红”者,乐女儿们之所乐,忧女儿们之所忧也,个中便含有人权观念的萌芽,从而也就使这位“怡红公子”成为“新人”的典型,亦即近代启蒙主义的先驱。
认为黛玉其人,既自尊又能尊重别人、既敏感又笃实、既尖刻又宽厚、既孤傲又谦和、既脆弱又坚强。前者是其思想性格的外在特征,后者是其思想性格的内在特质。倘若简单地把林黛玉看成是位自尊、敏感、尖刻、孤傲、脆弱,令人感到有些难以接近的少女,恐怕也就失去了林黛玉的形象。
认为封建淑女其表、市侩主义其里,是薛宝钗思想性格的主要特点。她对封建礼法采取的是实用主义的态度,宣扬而并不信守,是个巧妙的利己主义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形象是当时大官僚、大地主和封建大商人三位一体的雏形,而这一形象的时代烙印亦见于此。
认为元春在书中虽出场甚少,只在“榴花开处照宫闱”和“虎兔相逢大梦归”两个场面中一现,但在书中的作用却十分重要。作者对王权的态度,主要是围绕着对这一形象的刻画来显示的,而这也就是元春的形象在书中的特殊意义。
认为妙玉是个“身在佛门,心在红尘”的幽尼,其家世即便不是宗室之属,也不会低于四大家族。“云空未必空”五字,不只可以用于说念佛于栊翠庵时的妙玉之心境,也可以用来说遁入太虚幻境后的贾宝玉之心境。那栊翠庵前傲霜斗雪、含苞欲放的红梅,实乃对妙玉思想品性的写照。宝玉、黛玉、妙玉堪称之为“红楼三玉”,都是地主阶级的叛逆者。
认为秦可卿也是个“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人物,但她所凭借的“好风”不是其娘家的金钱和权势,而是她自身超群的才貌。面对公公贾珍的垂涎,她反抗,不敢;顺从,不愿,只顾“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以致“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积成重疾,她的“淫丧天香楼”实死于贾珍对她的精神和肉体的蹂躏。
认为从巧姐和大姐的关系问题知曹雪芹在增删五次过程中曾减头绪;从巧姐和英莲的关系问题知巧姐被卖时的年龄即为大观园花柳繁华的时间跨度;从巧姐和二丫头的关系问题知后四十回决非曹雪芹的原作。
认为曹雪芹继承并发展了李贽的“童心”说。他将“童心”看做是天赋予人的美德,而实之以自由观念和平等观念;他将具有“童心”的“真人”、“童心”虽障而未全失的人物、失去“童心”的“假人”作为笔端形象体系内部构成的三大要素,而以“父与子”的矛盾亦即失去“童心”的“假人”和具有“童心”的“真人”的矛盾作为作品的基本矛盾。从而也就使他的人性论进入近代人性论的范畴,从而也就使他的作品成为启蒙主义的晨曲。
认为贾府的特点是“富而好礼”,它是当时令人亦羡亦畏的诗礼簪缨之族,它是当时令人可赞可叹的忠臣孝子之门,它是当时令人可敬可亲的慈善宽厚之地。可这个“富而好礼”之族又是以封建宗法统治为其法宝的,它虽则给大观园里的人们以锦衣玉食,无使饥馑,却不准他们“各得其情,各遂其欲”,而只准他们“各安其位,各操其职”,故而那贾母们按照纲常名教精心筑就的王道乐土,同时也就成为一座禁锢青年们的肉体和灵魂的黑暗王国,而觉醒者要求自由的呐喊则声声可闻。
认为大观园既是以“天不拘兮地不羁”为其特点的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同时又是以“体仁沐德”为其特点的贾府正府在世外的投影。正因为大观园交织着如此两种投影,所以它也就成为贾宝玉的“意淫”观念和孔孟的“仁政”思想之间不见刀光剑影、不闻战马嘶鸣的无声战场,而结果是“一支王道曲,千红无孑遗”。从而也就以“救救青年”和“四海之内皆姊妹也”的呼喊,宣告了中国中世纪的终结和新世纪的开端。
认为对《红楼梦》的主题应从其哲学层面和文学层面两个方面去把握。其哲学层面,层次有三:一是情爱的颂歌,二是童心的赞歌,三是青春的悲歌。其文学层面,构架亦有三:一是作者要为一位“怡红公子”作传,那似贬实褒的两首《西江月》是小说的第一首主题歌。二是作者要为一群青年女子作传,那饱含着赞赏和痛悼之情的《红楼十二支曲》是小说的第二组主题歌。三是作者要为一个“诗礼簪缨之族”作传,那半含讥弹、半是挽歌的《好了歌》、《好了歌解》是小说的第三组主题歌。而不论从哪个层面看问题,最主要也是处于中心地位的则是贾宝玉的精神悲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红楼梦》可以称之为“怡红公子传”。
认为《红楼梦》的结构线索是多元的,而通部主线则是贾宝玉的人生道路问题。道理很简单:“顽石”与“神瑛侍者”具有同一性,其下凡历劫时又形影相随。“顽石”祖居“青埂”——历劫“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返回“青埂”,记其“身前身后事”,是为《石头记》。“神瑛侍者”家住“赤瑕”——历劫“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返回“赤瑕”,录其“身前身后事”,是为《情僧录》。“顽石”下凡历劫之始末,即贾宝玉人生道路之历程,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认为《红楼梦》艺术结构上的对称美,从数理文化来说,具有三种形态。一是“玉盒子底,玉盒子盖”式的,即中国诗学上的对称,其数理文化为“二”。二是“一主双宾”式的,即中国建筑学的对称,其数理文化为“三”。三是“一主三从”或“三正一闺”式的,形成对称中有不对称、不对称中有对称的均衡美,其数理文化为“四”。这后二者是《红楼梦》的结构学所特有的,而向来却为研究者所忽视。
认为《红楼梦》以它的残存的前八十回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这是文学史上的奇迹;高鹗辈续写的后四十回竟能达到乱真的程度,这也是文学史上的奇迹。一部书有此双重奇迹,可说是独秀世界文林。然而,倘详加鉴别,就会发现二者在情节描写上,虽不无形神俱似的地方,而在基本思想倾向上却貌似神离。这不是由于高鹗辈的续书成就太低,而是由于曹雪芹的原著成就太高。因此,识别这种貌似神离,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原著的认识。
认为《姽婳词》是贾府被抄的导火线,也是贾宝玉被关进“狱神庙”的主要原因。
以上拙见,谨请方家和读者不吝赐教。
张锦池
2008年2月10日于哈尔滨师范大学庐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