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忽略宵明因听到自己奚落江皇后产生的不悦,南光步伐轻快地进入椒房殿,恭敬行礼。
“许久不见,两位公主出落得愈发美丽。”赐座后,江皇后看向天子,有些讨好地笑道。
南光知晓这话并非发自真心,因此只低头含笑,客气谢过皇后;宵明却不曾听出其中的客套意味,十分欣喜地回应:“多谢母后夸奖。儿臣瞧着母后今日气色甚好,端庄无比。”这样过分热情的答话倒使江皇后有些无所适从,只一味微笑,做温柔慈爱之态。
“贤妃、昭仪皆貌美无比,公主自然姿容无双。”周允面上不见喜怒,只淡淡道。
皇后有些尴尬,瞧见一旁南光微有倦容,急忙关怀道:“安华公主身子可好些了?依旧时常见到......?”
“儿臣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仍觉身边常有鬼魅出没。前几日见了一名溺毙的宫人,名唤翠柳。”想起那魂魄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四肢浮肿,浑身湿漉漉滴水的惨象,她心有余悸,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江皇后身躯一震:这翠柳原是云光殿的二等宫女。郑贵妃受宠,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何便这样没了?“这丫头性子高傲,大约是与人发生口角,一时气不过才赴井自尽。”
周允蹙眉,并不理会皇后的解释,却转头看向南光:“孤云观的玉镜真人通晓处置妖邪之法,他如何说?”
“玉镜道长认为,儿臣八字属阴,易招邪祟;这阴阳眼原是天生,并无办法压制。”她起身从容回答,见天家面色不甚开怀,又补充道:“不过,若能招一骁勇武将为驸马,便可以正抑邪,用习武之人的英气镇压妖魔邪气。”
宵明亦证实这个说法:“道长反复说阿姊的夫婿需是一武功盖世之人。”
三人有问有答,气氛融洽。不似皇族中人,倒如同寻常人家的父女般亲切自然,不约而同将冷汗淋淋的江皇后排除在外—她此时总算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安华公主自幼目能视鬼,随着年岁渐长,缠身的邪祟不减反增。前些日子更是声称目睹恶鬼,濒临崩溃。她身为后宫之主,对公主的安危漠不关心,却为一个坠井的普通侍婢寻找借口,不仅像是推卸责任,甚至还有妒忌苛待嫔御所出子女之嫌。
“安华公主身份尊贵,又端庄多才,自然需得无双上将相配。”她勉强陪笑,待天子缓和了神色,方微微提高声量。“说到名将,臣妾记得忠勇大将军韩晖下月携二子入宫面圣;他那长子韩偃少年英雄,十四岁便枪法纯熟。”
周允将视线自案上所供莲花处移开,打量南光片刻,忽笑道:“韩偃年纪轻轻却武艺精纯,必是奇才。倒与安华十分般配。”
认真研究袖口刺绣花纹的南光顿时心下一惊。她虽自幼长在深宫,对边塞知之甚少,这韩偃的名号却也有所耳闻。
此人乃镇守西疆的将军韩晖与其元配之子。当年韩晖胆识过人且通晓西域诸部语言,受封忠勇大将军,专司边地事务;上任不久便娶一赫邪族女子为妻—赫邪多美人,大多数人说到此处会停顿一瞬,猜测这女子必是容色艳丽性子婉顺,仿佛只有如此才会令接下来的故事富有传奇和悲情色彩。总而言之,众人不知韩晖元配夫人相貌、性情究竟如何,只知这位神秘的异族女子在诞下长子偃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后来大将军娶了兰城太守的女儿曹芸做继室,两人育有一子一女。”此为这段传奇故事的俗套结局。
众人尽管对韩晖与赫邪美人的往事津津乐道,对他最终续弦的选择也并无责怪之意—诗文所述的忠贞不渝、死生契阔终究是想当然,看似美好实则难以实现。稚子骤然失母,虽有乳娘服侍却难免惊惶;韩晖毕竟是武官,面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与毫无规矩可言的府邸,很快筋疲力尽,迫切需要一位当家主母。
大家对此事抱以宽容理解,唯独南光心存异议:诗书上说天下晚妇大抵狠毒贪婪,曹氏身为太守家的小姐却肯嫁与人做继室,足以说明此人城府之深;韩偃只长自己两岁,料想在家中不得威信,又给一个“孝”字压着,难免受人欺辱。
回到惠草殿,她仍心不在焉,面上泛起浅浅的红晕。近身伺候的宫人栖梧吓了一跳,以为公主又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欲唤人却见她眉眼带笑,显然是在思索心事。
栖梧才舒一口气,转眼又见公主忽敛了笑容,蛾眉紧蹙,似为忧烦所困。于是轻声开口:“殿下可有烦心事?”她与公主素来亲近,也算是心腹。
南光亲手启开妆匣,一件件检视各样脂粉:“忠勇大将军进京一事,你可曾听说?”
栖梧未料到公主会对此事这般上心,以至于到了神思恍惚的地步,不由呆愣了一瞬。南光也不甚在意,以细簪子挑起一点口脂摊在掌心:“宫里总有闲人议论此事罢?”
“婢子的确略有耳闻。”
南光立即抬头,清亮有神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大将军有个儿子,单名'偃'。宫中可有人见过他?”
“殿下,婢子与茞若殿的媚人相熟,她曾见过韩大将军的长公子一面。”一旁递上香茶的千秋闻言笑答。“天家宴请功臣时,本应侍奉席间的一名宫人害了急病。一时寻不到旁人替换,媚人于是协助伺候。”
“哦......”南光发觉手中这盒口脂色泽稍嫌暗淡,与她发白的嘴唇并不相配,开始一门心思地研究胭脂膏子。“他生得如何?果真如传言所说那样英俊?”
两个少女对视一瞬,随即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
“我随口一问,你们为何发笑?”意识到心事被人戳穿,南光有些懊恼。她方才已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所谓,却仍瞒不过这两个鬼精的丫头。
“据说韩家长公子生得甚好,甚好。”千秋好不容易止住笑,转而模仿茶馆说书人的语气,“话说,此人自幼研习武艺,实乃无双将才。一杆亮银枪使得可谓精妙绝伦,舞起来如风飘玉屑,雪洒琼花,看得众将眼花缭乱,却只瞧不出一丝破绽。”
“且说这韩公子尚未婚配,闻听京城皇宫中的安华公主样貌标致、才思敏捷,遂起了爱慕之心。这公主亦知晓韩公子少年成名,威震西疆,十分喜欢......”栖梧亦出声附和。公主一张脸羞得通红,又笑又怒,却不出言制止,只不断拍打自己的手臂,三人登时笑作一团。
“玩闹便罢了,今日之事你们可不许说出去。”两腮笑得发酸,南光揉着脸颊勉强正色道。“旁人如何倒两说,只恐韩偃听了这些话会对我心存芥蒂。”
翊朝初期时,文官得志,社会风气保守。及至成帝周允理政,厌恶几个道学先生假模假样、惺惺作态,遂废弃诸多约束天性的虚礼。天下女子自此言行自由,谈吐也往往大胆豪放。当朝公主尤为如此。南光又素来缺少玩伴,只待侍婢如姊妹,亲厚非常,故而放心与她们私下谈论男子、嬉笑打趣。
栖梧、千秋急忙发誓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南光于是专心挑选适合自己的铅粉。看了半晌依旧找不到中意的,只得长叹一声:“你们快帮我瞧瞧,哪一种粉更显面色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