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久别重逢
一
月黑风高,深宫院落灯火寥寥,有一人像无头苍蝇般地到处乱撞,他不时地抬头看看每次经过的门牌匾,慌忙之中腿脚不迭。
“来者可是张璁张大人?”李时瑞轻声轻语地唤着不远处行走匆忙的人,在他身后一队锦衣卫提着灯笼,那人走到了近处,靠着墙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敢问阁下是?”张璁四处张望,他并没有回答李时瑞的问题,像是担心有人在追他。
“在下内阁侍读学士李时瑞,奉圣命来此迎候张大人,张大人快随我来。”张璁将信将疑,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心想为何内阁学士会穿着飞鱼服?他仍左右相望,心有余悸,不由得张璁再行考虑锦衣卫便架着他进了院子,随手关上了门。
绕了好大一圈,又穿过了数扇大门之后,张璁被带到了宫中一处偏僻的院子,这院子并未修缮齐全,门口上的牌匾上也尚无一字,就连门口的灯柱都还躺在汉白玉石阶上没来得及立,有些许锦衣卫一手握着绣春刀,另一手提着灯笼。
张大人也是第一次入宫,只听说那宫中红墙黄瓦,处处金碧辉煌,然而今日所见却与他常日里所想大相径庭。此时正值十月初一,院墙内外俨然无半点月光,走入深处,才见院落屋内有烛火点点,他不由得忧心忡忡汗毛竖起,不知此次复圣命入宫是福是祸。
李时瑞推开了门,“张大人快请吧,皇上已经恭候多时了。”张璁连忙点头,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又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忐忑不安地迈入屋中。
张璁见龙椅上坐有一人正拿着一本书在看,便拂袖叩头道,“臣张璁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此时正打瞌睡,被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地把书掉在了地上,他打了个哈欠,对张璁说道,“爱卿快平身,你拿着朕托人给你的地图和腰牌,可否依图中所示路线入宫?有无人拦你去处?”
烛光下张璁对面的少年天子看上去十分机敏警觉,他对于张璁的到来似乎已经做了完美的准备。张璁站起身来答道,“这几日老臣在客栈未曾透露半点姓名,连官服都未曾带入京城,一路都依密报行事,并无人拦我。”
“嗯!做得好,你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也保全了朕的颜面,若你未依那些密报怆然行事,恐怕你现在已经在左顺门被拳脚打死了。”朱厚熜淡淡地说,他转身唤来黄锦,“黄锦,把朱宸叫来!”
(锦衣卫F4:朱宸、骆安、王佐、陈寅四人是朱厚熜从安陆带来的人,四人入京之后被朱厚熜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后来朱厚熜发现传达密令到锦衣卫后竟有很多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开始怀疑锦衣卫中有内鬼,此次邀张璁入京,他便让朱宸骆安两人暗中行事,以张璁为饵,一路除去了不少与当朝大臣们交好告密的锦衣卫。)
“皇上圣恭安!”朱宸深鞠一躬。
“朕让你去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回皇上,这一路上臣等暗中保护张大人入京,已查清锦衣卫中确有告密者,臣等已将几人秘杀,又依皇上吩咐在镇抚司中无意透露,张大人将于今夜入宫,此消息一出,又抓了几个告密回来的锦衣卫,从入夜至此时现左顺门外已有数十余大臣,正等着对张大人下手呢。”
朱宸说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璁,张璁被这一番话吓出一身冷汗,他开始有些后怕。
“可把这些大臣的姓名都一一记下了?”朱厚熜问着,心想这些大臣们真是不长脑子,想杀个人还需要自己动手,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中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臣这就去办。”朱宸说罢,深鞠一躬离开。
“让李时瑞进来!”朱厚熜说完又坐回了龙椅上。
“皇上圣恭安。”李时瑞推门而入,深鞠一躬。
“既然你二人都已到齐,关于此礼仪之争,你二人都有何见解?说来听听。”朱厚熜发问,正等待二人的回答。
张璁先谈了一下他的看法,他认为现在内阁的组成多数以前朝老臣居多,此次大礼仪之争主要受杨廷和为首的内阁挑拨撺掇,毛澄等大臣们只是借题发挥,而如果皇上突然对这些人发难,整个国家的运转机制便会一盘散沙,当前局势必定大乱,为今之计,唯有擒贼擒王,枪打出头鸟,然后再于内阁之内安插自己能唯以信任的新人,等内阁队伍慢慢壮大形成针锋相对之势,再稍作惩处便可。
朱厚熜听过之后很高兴,他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杨廷和身为内阁首辅,他位高权重,在官场威望甚高,再加上他的身份特殊,一生励精图治对大明做过太多的贡献。若因为礼仪之争就对杨廷和进行惩处,从他自己心里,这道坎也是不能跨过去的,于是他又想听听李时瑞的意见。
李时瑞完全赞同张璁所说,心里暗自佩服这位老先生,但对于如何对待杨廷和,他却有不同的看法。于公,杨廷和在这件事上确实有些偏颇。而于中,杨廷和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官,若没有他,武宗在世的时候大明基业必陷入风雨飘摇。而于私,他又与杨廷和之子杨慎私交甚好,在翰林院工作的这段日子杨慎对自己关照有加,两人经常谈书论道。
“依臣之所见,杨先生历经四朝,对我大明之所贡献历朝历代无人能及,若因礼仪之争被加以惩处,恐他人并不能臣服,反而愈激愈励。”
“哦?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对杨先生?”朱厚熜没想到李时瑞竟也对杨廷和有如此见解,顿时来了兴致。
“臣与杨用修(即杨慎)谈论时知杨先生生于天顺年间,今算起来杨先生已过天命之年,比起惩处,不如皇上顺水推舟送他个人情,准他致仕回乡安度晚年吧。”
“杨用修?可是于武宗年间金榜题名,今翰林院修撰,号称无书不读,无晓不知的才子?”张璁突然问道。
李时瑞点了点头,“正是此人。”
朝中大臣繁多,但如此独到之人朱厚熜也却有听说过,他对二人说道,“此人确属不可多得之人,若能为朕所用必是极好,待历练过后,观其能否委以重任,杨先生致仕以后,可让其替父协政。”
三人秉烛夜谈,越聊越兴奋,黄锦在旁一再提醒朱厚熜时候不早了要保重龙体,终于在四更时几人才分别。
(彩蛋来了:张大人问起此处为何如此偏僻,还未修葺完整,各处匾额上也尚未有字。朱厚熜开玩笑说张大人你有所不知,我是从安陆来京城上任的皇帝,以前我们兴王府我住那院子哪有这大啊?这乾清宫我实在是睡着不踏实,半夜做梦总听见我堂兄武宗叫我,于是就让人在乾清宫的西边院墙外仿照我原来住的地方建了这么一处别院,这刚刚建好没多久,连名字也没想好,你们说起个什么名字好?张璁想了想自己几次落榜的经历,觉得自己有些惭愧,何况自己女儿的名字都是李时珍起的,于是默不作声。李时瑞最近正读儒家孟子,他引用了孟子《尽心章句下》的一句话,“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皇上在这无非就是想修养身心睡个好觉,不如就叫,养心殿。朱厚熜听后微微一笑,唤黄锦拿出墨宝,在宣纸上提笔写下了这三个字。)
二
翌日早朝刚过,朱厚熜在华盖殿小憩,他邀李时瑞一同品着从福建进贡的茶叶,悄悄告诉李时瑞道,“朕的母后已到通州城了。”
朱厚熜的母亲蒋氏可是位厉害的人物,她是一个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饱读诗书之人。他见李时瑞孤苦伶仃又与朱厚熜年龄相仿,所以对待李时瑞视如己出。两人幼时犯错,蒋氏通常问清楚缘由之后先责罚朱厚熜,却对李时瑞稍做惩罚,这也弥补了李时瑞对母爱的空缺。
李时瑞听完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母后来了?”他这么叫一点都不奇怪,以前在兴王府内也是这样称蒋氏。
“是啊,朕做了皇上,自然是要接母后入宫同享富贵,待会你去备车马,替朕去接下母后可好?”朱厚熜从安陆来京至今一直思念母后,所以几月前曾修书一封让母亲来京团聚。
“谨遵圣命,臣这就去办,皇上,我着这飞鱼服去会不会惊了母后?”李时瑞看着自己名不符实的飞鱼服。
“我母后出身锦衣卫世家,什么大阵仗没见过,比起你穿起文官官服那龙钟之态,你穿这飞鱼服倒显得俊朗些,你就这样去见母后,她老人家定会高兴的,快去吧,朕等你回来...还有,以后若有外人在时,要称呼朕母后为太后,现与往日在王府不同,知道了吗?”
“臣谨记!”李时瑞虽然口中答应,但却高兴地竟然没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他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通州城迎接皇太后入宫,却没料到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分别了半年之久,李时瑞有些长高,而蒋夫人原本乌黑的长发竟添了些许白发,见到蒋夫人以后,李时瑞双膝跪地,深叩了个头,饱含热泪地说道,“时瑞迎母后入宫来迟,请母后赎罪!”
“吾儿快起,为娘也是昨日才到。”蒋夫人将李时瑞搀起,见他身着一身飞鱼服,想必是朱厚熜让他做了锦衣卫首领,于是又说道,“熜儿允你做锦衣卫了?”
在李时瑞告诉蒋夫人实情之后,蒋夫人心想朱厚熜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向李时瑞打听着朱厚熜在宫中的饮食起居,又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两人谈话之中,蒋夫人对宫中发生的事情才有些了解,她对于礼仪之争,对于杨廷和等众臣也是充满了敌意,于是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能把我的儿子变成别人的儿子!(安得以吾子为他人子!)时瑞吾儿,你去告诉那杨先生,若要我以皇叔母的身份入宫,我便带着皇上一起回安陆,好给他们腾出这皇帝位子,我给他三天时间考虑,如若达不成一致,我必将如此行事,你今日先自行回宫复命,你与熜儿讲,这些便是我的原话。”
蒋夫人做事一向有礼有节,她深知此事若没有一个结果,自己的儿子将会任人摆布,纵有帝王之位却如傀儡一般,讲完此番话,蒋夫人命下人停下整理,她吩咐李时瑞快回宫中商议此事,心里无比气愤。
朱厚熜已经站在午门城楼上等着母后的到来,见车马皆回,他开心地率众人下楼迎接,待看到李时瑞垂头丧气眉头紧皱时,他大为不解。
“母后为何未与你同回?”朱厚熜着急的问道。
“皇上,母后她……”李时瑞支支吾吾。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与朕同称母后?”李时瑞的这声称谓竟惹得朱厚熜龙颜大怒,再加上母亲未到,使得他更加失望,他目露凶光,指着李时瑞的鼻子开始大嚷。
此时的朱厚熜已不比往日在兴王府时,李时瑞也全然忘了朱厚熜的叮嘱,待他讲出母后二字之后,旁人面面相觑都有惊讶,李时瑞被这一番斥责吓得大惊失色,赶紧跪在地上认错,“臣口误还请皇上恕罪,太后她因称谓未定不想入宫,尚在通州城内驿馆。”
朱厚熜听完拂袖而去,这也是二人从安陆出发至今第一次不悦。他回到寝宫,越想越觉得憋闷,从即位到现在一次次的礼仪之争,竟让他一个皇上无法与内阁分庭抗礼,他谨小慎微待人宽厚,从未责罚过哪个官员,却没想到今日母后也被卷入其中,他感觉母后仿佛跟着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于是掩面失色埋头痛哭。
“皇上请保重龙体,切莫落泪,太后说,若不能母子相认以叔母之称入宫,她便带皇上同回安陆,让内阁再寻他人。”李时瑞见旁无他人,便对朱厚熜娓娓道来。
“黄锦!你即刻去叫杨廷和来觐见!”朱厚熜擦了擦眼泪说道。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杨廷和迈着方步就来了,见到朱厚熜请了安之后,杨廷和先开口问了朱厚熜两个问题。
“听说皇上从让张璁入宫了?听说皇上的母后也从安陆来了京城?”
“爱卿消息灵通,确有此事,我唤你来,就是想问问杨先生,我母后将以何等身份入宫?”朱厚熜有些迫不及待。
“依大明礼制,应以皇叔母之称谓。”杨廷和的回答依旧与几月前不差分毫。
“朕是天子,朕的生母要改成朕的皇叔母,那朕问你,这宫中的皇太后为谁?”朱厚熜面露不悦地反问道。
“自然是武宗之生母,张太后是也。”杨廷和对答如流不假思索。
“难道父母双亲也能被这样改来改去的吗?如今在这的不是武宗,朕的生母也不是张太后,若要以叔母名位入宫,朕母后便不入宫了,朕这皇位也不坐了,朕愿与母后同归安陆,还做回世袭的兴王,你与内阁商议一下,再另寻他人吧!”朱厚熜说完并没有急于离开,他想看看这番话之后杨廷和会作何反应。
“这...这让老臣如何是好,推宗立庙之事乃国之根本,迎皇上入宫也是与众臣商议已久才确立之事,此决议不可随意更改,国不可一日无君,望皇上三思啊。”
见杨廷和说出这话,朱厚熜心里暗自窃喜,心想还是这一招管用,尽管用了两次却还能立竿见影。
“其实回去做藩王也没什么不好,我在这皇宫之内也确实待得烦闷,你就伊了朕,让我回安陆与母亲团聚吧。”
朱厚熜这一计实属攻心,此话一出,杨廷和竟然手足无措,他突然想起那个酷爱游山玩水到处捅娄子的武宗皇帝以前有时连招呼都不打就出宫,害得朝中老臣个个整日忧心忡忡,他真有些担心如若真随了朱厚熜的意愿让他回安陆,没准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留给后人记载的,是自己把皇帝给逼走了,这恐怕会遭到多少人的谩骂。于是,杨廷和停顿了片刻,一改往日的坚持,幽幽地回了句,“关于称谓之事,我去与张太后商议,皇上稍安勿躁,请待我复议。”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退去的背影,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张太后这边自然是不答应把太后之位让给蒋夫人,毕竟自己的儿子也做过上一任皇帝。她与杨廷和私交甚好,也想让杨廷和给出出主意,毕竟如果真的撕破脸皮,现任的皇上发起火来谁都不会好过。
“此事必定与贼人张璁不无关系!但今事已至此,不如给她个名号,让她入宫罢了,但张璁此人若留在皇帝身边,以后必成大患!”张太后分析的头头是道。
二人达成了一致,于是明朝历史上就出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现象,皇宫里居然出现了两位皇太后。
三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蒋夫人终于达成所愿入了宫,而张璁大人这边,皇帝是一定要舍车保帅了,他不得不妥协地让张璁回到南京,又顺应杨廷和的意思给了他一个南京刑部的差事。
一道圣旨有如晴天霹雳,张大人被打回了原籍,他拿着还没有写完的礼仪奏章,闷闷不乐地和随从们往南京的方向回,还没出京城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一阵马蹄向他疾驰而来。
这队锦衣卫个个神采奕奕,为首的正是有过几面之交的李时瑞,张大人不知李时瑞为何而来,他调转了马头,看着一队锦衣卫驻足在面前。
李时瑞勒紧了马栓,从马上飞身而下,作揖道“张大人,我特地前来送送你。”
张璁心里五味杂陈,本来想进京投靠皇帝没准在京城能混个一官半职,谁料又回南京屎窝挪尿窝,自叹人算不如天算,于是没好气地对着李时瑞说道,“李大人,我都已经出城了,你还想把我送回南京不成?”
“张大人说笑了,我正有些尿急,此处不便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路旁林中,对着树放水,张璁问李时瑞,“老弟走了这么远不仅仅就是来送我吧?”
李时瑞抖了一抖,“当然不是,我去驿站寻你,谁料张大人走的这么急,我此番来是皇上命我来与大人讲几句话。”
“哦?”张璁很惊讶。
“皇上让我叮嘱你两件事,一是回南京赴任之后你要发展些有学识的有用之才待他日尽为皇上效力。”李时瑞稍有停顿。
“那二呢?”张璁着急地问道。
“二是,此回路上凶险异常,张大人务必小心,走小路!”李时瑞提上裤子,跟张璁走出树林。
“张大人,望他日还能在京与君相见!保重。”李时瑞翻身上马,向张璁抱拳告别。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慨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有时候夺走你的,只为还给你更多,张大人踌躇满志,踏上了回家的征途。
这一路途中并不平顺,张璁整队人马遇山贼三起,指名道姓说要杀他的两起,好在张大人福大命大,遇到这些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深知无论回家的路有多难走,只要活下去才有希望,拦住去路的人无非就是想图个财,这个世道能用钱摆平的事,干嘛非要取人性命,更何况皇上给的赏银又不少,钱散人聚,先保命要紧,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
经礼部与张太后商议决定,封蒋夫人为兴献后,入驻大善殿,同时追封朱佑杬为兴献皇,皇宫里张灯结彩,终于以一场最隆重最高规模的迎接仪式让蒋太后顺理成章地入了宫。朱厚熜满心欢喜,他终于盼来了母亲的到来。
大善殿之内,迎接太后的众人已经散去,蒋太后与两个儿子终于相近相亲,她不禁喜极而泣道,“熜儿,瑞儿,母后今日能入宫见到你们实在是太好了。”
朱厚熜眼泪汪汪地看着母后,心里却无限的愧疚,其中缘由,是张太后不肯从仁寿宫移居别处,母后只能委身于大善殿居住,两者规格天差地别,这让朱厚熜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母后,听完此话后他哭得更厉害了。
李时瑞见二人如此动情,便去取手帕与他们擦泪,正将手搭在太后背部做安抚之势,蒋太后忽然紧紧皱眉,疼得说不出话来。
“李时瑞你大胆!你忘了当年母后为了救你才得了这疮毒,至今尚未痊愈,这么多年来,母后经常疼得夜不能寐,寐不能平卧,就是时珍兄长在府内之时,也未能将其治愈!”
朱厚熜又狠狠地盯着李时瑞。
李时瑞跪下身来,哭着说道,“母后,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缓了有一会儿,蒋太后叹了口气,“熜儿,你与时瑞二人为异姓兄弟,幼时吵闹皆属常事,每次皆因你贪玩调皮才让我对你苛责管教。如今你做了皇帝,要以仁德宽厚来治理天下,对异姓兄弟更要携手同德,知道了吗?”
朱厚熜点了点头,眼中的杀气依然不曾消退。他忽然想起自己数月前吩咐让锦衣卫去寻李时珍入宫,怎么现在还没音讯,于是问黄锦,“锦衣卫找到李时珍的下落了吗?”
“昨日有飞鸽密报说李时珍已经回了安陆,现在锦衣卫正带着他往京城赶来。”
“那就先传宫中太医来给太后看看这病,待李时珍入京之后火速待其来见我!”
(彩蛋:朱李两人小的时候经常打闹,每次过错挨罚,朱厚熜都要比李时瑞多受一些。蒋夫人对待李时瑞好一些,就会让朱厚熜心生嫉妒,所以每逢吵架朱厚熜就称李时瑞为兴王府收留的野孩子,对李时瑞的态度尤其在自己母亲面前表现得很排斥。一次,朱厚熜抓了一条黑白花纹的小蛇来吓唬李时瑞,一时手松竟将蛇扔到李时瑞的身上,蛇受惊在李时瑞的胳膊上咬了一口逃走,李时瑞疼得大哭。蒋夫人听到哭声赶来,问清楚缘由后斥责朱厚熜,见李时瑞胳膊上有淤紫,她担心蛇有毒便当即用嘴将淤血吸了出来,李时瑞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而蒋夫人也微有中毒之状,半日过后后背竟长出些许红疙瘩,见其不痛不痒,蒋夫人也没当回事,后来日积月累,这毒疮再次发作,李时珍熬了些草药将其涂抹于患处,几日后消除过几日又重现,如此反复毒疮竟成不治之症,常常让蒋夫人疼得无法入眠。)
四
蒋太后已入宫已数十日,朱厚熜召见李时瑞的次数变得甚少。这一日李时瑞闲来无事在翰林院与杨慎闲聊文章之事,二人聊到《史记》中这些知名的人物,对三皇五帝忠臣名将品评得正兴,然而对于嬴政生父是秦庄王还是吕不韦的论证两人意见开始从略有不一到争论地面红耳赤,杨慎怒怼李时瑞道,“吾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自幼博览群书,争书论道从无有人能及我,汝却因幼时伴皇上左右升迁翰林院学仕之位,汝读过哪些书?今竟与我之所见解不同。黄口小儿,居此位何德何能?”
李时瑞听到这样一番话被气乐了,他万万想不到当今这样的一位才子,因为讨论古人竟然气的对自己发起了人身攻击,于是笑着回应杨慎道,“用修兄,你我何必为古人争致如此?他们皆成当空繁星,而今你我只能望其项背,又何必为古人堪忧?用修兄亦大可不必因此事辱没小弟,正如小弟未入京之前,亦曾常听坊间传闻说用修兄是正德年间内定的状元郎,有人曾泄题于汝,见兄长之材吾从未相信亦从未向兄提起。”
这一番话把杨慎气的脸都绿了,他气急败坏,把正在编撰的《武宗实录》丢在一旁,指着李时瑞说道,“一派胡言!世人皆知吾才华横溢,这坊间却有这种传言!简直气煞我也!”
“用修兄息怒,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前人之事,吾等就将其留给后人去猜吧。与其谈论嬴政生父之事,倒不如谈谈国本之出,关于当朝礼仪之争,用修兄有何高见?”李时珍想抚平杨慎的怒火,话锋一转道。
杨慎还未气消,他非常坚定地说,“吾必定与贤弟看法不同,汝与皇上乃总角之交,必然站于皇上一旁,依吾之见,今日君与吾还是勿谈论此事,以免再伤了和气。”
“小弟说此话,也是一番好意,望兄切莫执意,以兄之大材,若此事与我站于皇上一侧,有朝一日必定飞黄腾达,用修兄必居首府之位。”李时瑞好言相劝。
“汝要与老贼张璁为伍,如此趋炎附势吾实在不敢苟同!”杨慎更加生气了。
见此状李时瑞有些下不来台,他叹了一声拱手告别了杨慎,有些为其惋惜,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今天可真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他刚一出门,就看见不远处黄锦来了,心想这才巳时,皇上怎么一改往常在这个时间段召见自己了。
“李大人,皇上让奴才来寻你,有好事相告。”黄锦笑着说。
“哦?是何等好事?”李时瑞很好奇。
“李大人的兄长入宫了,刚给太后瞧完病,现在在养心殿跟皇上叙旧呢。”听完此话,李时瑞一路小跑地往养心殿去,这追得黄锦气喘吁吁。
此时的养心殿内,李时珍正与朱厚熜说起这几个月离开安陆发生的事,得到封赏的他正想找个机会能将民间偏方结合中医治疗融为一体,再将所有的古代医学书上记载的草药连同自己所见的集成一身,好得以造福天下苍生。朱厚熜欣然同意,表示可以为李时珍将来在太医院的研究给予全力支持。二人聊着聊着,李时瑞走了进来。
“瞧,李大人来了。”朱厚熜还没等李时瑞开口问安便开起玩笑。
“皇上圣恭安。”李时瑞被朱厚熜训斥了两次,仍心有余悸不敢怠慢也不敢忘了礼节。
“好啦,朕就不打扰你们兄弟二人相认了,你们先行回府吧,朕答应了太后中午与她一起用膳,就不邀你们同去了。”朱厚熜看出若自己在二人也不方便说话,便让他们回家了。
阔别多日,两人在途中聊了许多。刚回到府中,李时瑞带着李时珍在府中各处走动,又炫耀起朱厚熜赏赐的庭舍,这让李时珍不由得心有担忧。
“这些是皇上主动相赠,还是时瑞你索要相赠?”李时珍问。
“兄此问,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之前世子为当今皇上,你切不可再耍小聪明,俗语说伴君如伴虎,从今往后你行事要处处小心,谦卑谨慎才能保你周全。”李时珍看出了弟弟的毛病,然而李时瑞却由于心智尚未成熟,又没有谨记在心。
二人说话之际忽闻门外马停嘶叫,锦衣卫王佐拉着一个小女孩入了府中,李时瑞看着这个小女孩,作揖问王佐道,“王大人,此番带女儿来我府中所为何事?”
“你个小兔崽子,入宫做了官还长能耐了,还拿我开涮,信不信我还像以前那么揍你?”王佐举起拳头吓唬李时瑞。
小女孩跑到李时珍的旁边,正抱着李时珍的大腿,睫毛忽闪忽闪地像蝴蝶飞舞。
“兄长,这才分别半年,你何时娶的妻生的女,并且女儿都这么大了?莫非兄长一直欺瞒我数年?”李时瑞嘴是真损。
“王大人快请入内喝茶,切莫理这胡说之人。”李时珍笑着说。
几人一同走入府内,小女孩一手拉着李时珍一手扒开眼皮冲李时瑞做鬼脸,李时瑞也吐着舌头回应。
那一天的正午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是整年中唯一最好天气的一天。
五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嘉靖三年,在李时瑞的力荐之下,杨慎得以重用成为了皇上身边的伴读,他常常以古说今,针砭时弊,尽忠直言。
这三年中,朱厚熜也成长飞快。在杨慎和当朝贤臣的劝谏下,朱厚熜励精图治,他力革前朝时弊,励志效法先辈们推行新政,大刀阔斧推行了改革,政治上集异纳谏,勤于政务,打击权臣和封建地主贵族势力,大赦天下,诛杀佞臣,整顿朝纲,总揽内外大政,裁抑司礼监的权力,他又吸取了前朝宦官当权乱政的教训,对宦官严加管束,中央集权得到空前绝后的复兴和加强,使朝政为之一新;经济上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极大地缓解了当时激烈的社会经济矛盾;军事上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举国上下无不称颂嘉靖皇帝的做法,出现了嘉靖中兴的时局。
朱厚熜见自己的羽翼逐渐丰满,渐渐开始思考起入宫之后一直困扰他多年的一个问题,我爹应该是谁?
他想起每一次见到蒋太后,于闲叙之中提起父亲,蒋太后都会黯然神伤叹气自喃道,“你父皇在世时最疼爱你,今到头来,连你这个儿子都不能认。”
有天夜里,朱厚熜竟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父王对自己说“瑞儿,你当上皇帝了怎么连父王都不敢认了,罢了罢了,你也有你的苦衷。父王想念你和你母后,你们何时来与我团聚?”说罢此话,兴王朱祐杬做烟消云散之状,任凭朱厚熜如何唤他都不再现身。这一梦让朱厚熜哭湿了枕头,他醒来的眼中又一次出现杀气,这件事情也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早朝过后,朱厚熜把杨廷和请到了养心殿内,他想最后一次触底杨廷和的想法到底有没有改变,为了避免再一次失败,他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什么是万全之策?就是进可攻退可守,最起码也是个保底的方案,就像我们小时候问自己父母要东西,你要是直接说你想要什么,这个东西百分之八十以上你是得不到的,但如果你提一个更过分的要求,一个你认为比原来你要的东西更加不可能得到的,那么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能得到的机率会有大幅度提升。
“杨先生,我想要我父王的灵位入主太庙及皇位,你对此有何看法?”朱厚熜先发制人,眼神有些许挑衅。
“这万万不可,史书中从未有人这样做过,恐与大明礼制大相径庭。”杨廷和仍然以为可以左右皇上的想法。
“既然史书中没有人做过,那朕就要做这第一人,你与众臣去商议该如何将这件事办好就行了。”朱厚熜给了杨廷和一个下马威。
“老臣不敢,如若皇上执意如此,请准老臣致仕回乡安度晚年。”杨廷和跪在地上,竟然以辞官作为要挟。
“杨先生已过花甲之年,朕不如即刻就准了你,让你致仕去吧。”朱厚熜并没有挽留,杨廷和主动提出致仕却正合了他意。
杨廷和非常诧异,这完全是不按套路出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原本自己以此为要挟条件的话,居然会被皇上不假思索地准许了,他跪着愣了半天,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说辞,于是谢了皇上的恩准,灰溜溜地走出了皇宫。
朝廷中杨廷和致仕的消息不胫而走,杨慎得知了这个消息也是大呼奇怪,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权倾朝野的老爹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赶忙牵了匹马飞奔回家。
“爹!现在正是我们杨家在朝中大展宏图之时,您怎么突然想告老还乡了?”杨慎非常不解地问。
“修儿,你爹我今年六十有余,在这官场也有数十年了,我实在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若再于朝中执掌重权,恐怕要人头不保。”杨廷和一声长叹。
杨慎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并没有老爹杨廷和思虑地如此周详,仍劝阻杨廷和不要致仕,杨廷和终于道出缘由。
“你现在看到皇上的各种改革,在另一方面都是在清除异己,而皇上所有的做法,都是在笼络人心,我不致仕,我这项上人头恐怕是要保不住了,修儿,我也劝你,礼仪之争,你切莫深陷其中,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杨慎听完仍不服气,他始终认为一切都应以礼法为据,本着这身文人的风骨,他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杨慎平生的为人也正如数月后那天他被按在长凳上廷杖的姿势一样,正直且坚挺。
此后朱厚熜传唤张璁桂萼入京,朝中两派大臣对于本出称谓之事已闹得不可开交,朱厚熜派锦衣卫暗自记下了每次撺掇闹事之人,却意外地发现每次挑头之人都是身边的杨慎。
终于这一天,朱厚熜竟然在宫中听到了朝中大臣们撼门痛哭的声音,这一次他终于发怒了,他忍无可忍怒火冲天地对着身边的锦衣卫叫道,“把现在闹事的这些大臣们按照名册逐一缉拿,放在午门外廷杖!”
于是,二百多号大臣就这样被齐刷刷地脱了裤子并按在了长凳上打屁股,惨痛的叫声和此起彼伏的拍打声不绝于耳。
李时瑞正闻讯路过此处,见这一景象甚是壮观,待他看到被廷仗的名册中有好友杨慎,不由得大惊,想要赶快找到朱厚熜为杨慎求情。
听到李时瑞给杨慎求情,朱厚熜更加愤怒,他把一本名册狠狠地摔到李时瑞的身上,对着李时瑞说道,“你自己看看,朕如此重用杨慎,每次挑头闹事都有他,朕爱惜他才华,一次次纵容,谁想到这次他更过分,居然煽动二百多大臣在左顺门外拍门痛哭,全然不顾朕的脸面,这成何体统?你若再为此人求情,朕便要将你与他们一同挨板子,到时候你可别说朕不讲情面!”
李时瑞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求情,杨慎却因为参与四次闹事又被按照名单来来回回地打了三回,仗着年轻力壮,杨慎算捡回一条命,而有些大臣却被活活打死。李时瑞在太医院里求了一副药,打算于傍晚去杨府看看老友,却没想到皇上罢黜杨慎的圣旨竟然比他先到。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杨慎被发配到云南充军,离京之时竟无他人相送。杨慎想起自己往日的风光,恨自己为何不听父亲的话非要与皇上作对,他趴在轿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正要出发之际,却见李时瑞前来送行,两人互道珍重后,李时瑞又从囊中取出几锭银钱塞给了杨慎。
“用修兄此去路途遥远,小弟备了些薄银给兄长恐有急用,兄长且收下,待兄长在云南府安顿好,小弟再去看兄长。”
雪中送炭往往比锦上添花更容易让人难忘,杨慎很感动,他含着眼泪道了谢,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以用修兄的才华,以后定有大把时间去写作吧?”
“嗯,我一定会写的,时瑞贤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双彩蛋:嘉靖二十七年,李时瑞在嘉靖皇帝的旨意下造访云南,二人终于在二十四年之后久别重逢,杨慎已经年过六十,看着李时瑞未曾变老的容颜,杨慎大惊,张口就问阁下父亲可是李时瑞?李时瑞哈哈大笑,说用修兄你人虽然老了怎么嘴还是以前一样犀利?
两人随后在江边喝酒,李时瑞问杨慎,光是有酒怎么没有菜啊?杨慎说贤弟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寻来。李时瑞幽幽地说,不知道用修兄这里有没有烤“羊肾”?杨慎听完也哈哈大笑,二人互开玩笑,饮酒兴致很高。
酩酊之际,杨慎把酒言欢要与李时瑞接句,他望着面前波澜起伏的江水,道出了第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李世瑞呷了口酒,想着杨慎的境遇,放眼望向远山,道出了下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杨慎指向江面,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李时瑞大赞好句,大口喝了一杯酒,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男人的情谊在相互敬佩,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才有了这
脍炙人口的词,二人举杯共饮,痛快之至。
彩蛋二:1999年的一个夏天,李时瑞停在街边的一处报刊亭想要买张报纸,他无意间扫了报刊亭的电视机一眼正播放着的一个访谈类节目,访谈现场无论主持人、两位专家学者以及现场的一些观众,都对请来的这位羞涩腼腆的长发少年嘉宾讥讽讨论,好像他犯了不该犯的什么错误一样,现场还有他的老师在讲述他在课堂上问那个少年的问题。
“我问他,你以后退学了拿什么养活自己啊?他说稿费啊!结果我们班上的同学哄然大笑。”
镜头一转,李时瑞终于看清了那个少年的脸庞,他笑道,“用修兄,你这一生也就只能靠稿费了。”
关于此作家诸君切勿有诸多联想切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