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开口说话后,钮獵白倒马上老实了下来。依据他的民族的记忆,口吐人言的本事冻土上的熊是从未有过的。这是是奇迹的表现。钮獵白想:这会儿最好还是对这奇迹的熊以及它的主人表示顺从为妙。他甚至主动为他们指路——在不远处就有一个废弃的斑熊的洞穴,那里是避寒的好去处。
抵达洞穴后,钮獵白发现这头熊的本事还不止于言人语:它放下了自己,又卸下了背上的行囊,立即开始集木取火。生起火后,它还从行囊里搜出三条可折叠的座椅,依次摆在火堆旁,示意所有人落座。
“地母催生的奇迹!”钮獵白边入座边啧啧称奇,“这头熊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学者默不作声,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只是拿手掌对旺烧着的火焰晃了晃,仿佛是同老朋友问好。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吹捧,凡人。”白熊也挪动滚圆的身体坐下——它要么是对自身的体重有十足的自信,要么就是对座椅的结实程度有十分的放心。好在预期的“啪嗒”开裂的声响并未出现,钮獵白也就放弃了担心。
“我得直言:你们二位来历不明,目的蹊跷,但似乎没什么恶意。起码在这一点上,你们超过了我绝大部分的同胞——曾经的同胞。”
“来讲你的事迹吧——熊的毛绒里藏着果品,但饥渴便向它索取。”学者提醒他。
“你们可真友善,陌生人。我便提一提。这些事不单单是我的私事,让外人听去似乎也并大忌忌。”于是钮獵白收拢座椅上的躯体,以更好滴积蓄体力,也顺便拉拢了思绪。
“我叫钮獵白,黄金国酋长的儿子。不知见多识广的这位学者可曾听说过那里的事迹。不过总之还是让我来一一讲叙吧。”
“黄金国这个略显浮夸的名字是我祖父的祖父门刹带领族群发现那个洞穴后亲自取得。祖父曾告诉我们,门刹带领族人们在雪地里跋涉,在死亡线上足足挣扎了七十九天后,终于在偶然间发现了这个奇妙隐蔽的庇护之地。当门刹举着火把第一个踏进那片地穴的深处时,他就发现了此地的神奇——单反火光靠近的地方,地穴的岩壁就立刻褪去了乌青的色泽,而是反射出明灿且抚慰人心的烛黄光泽。‘黄金!’不知道哪个蠢货率先这样喊着。我们见识过黄金,明白那种金属的珍贵和稀少,不至于愚蠢到见到什么黄色光泽的物体就都管它叫黄金。尤其是门刹,我祖父的祖父,传说中那么一个勇敢与智慧并存的首领,更不会这么想。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点了点头,喜出望外,也喊了一声‘黄金’。于是大家齐声喊着‘黄金’,入驻了此地,并将这个新的家园以‘黄金国’冠名。我祖父是这样解释的:‘门刹之所以说那被火光映照便发出烛黄光泽的岩体为黄金,不是出于无知,而是在寄托希望——延续族群的希望,将要依托这好不容易觅得的新天地得以寄托。这价值不是贵如黄金么?’祖父虽然不一定有门刹的勇气,但绝对有相当的智慧。我敬重他,一直以来都信服他的阐释。直至今日。”
“我是不是提到了‘我们’。我没有口误,因为所有的这些往事祖父不单单是讲给我听的。一同聆听的还有我的亲妹子,嗒暮,从小我们二人就形影不离。她虽然是个小姑娘,却常常加入我们男孩之间的攀爬游戏。地穴里的石柱又高又滑,身手最矫健的孩子才能攀至柱顶——我和她都是其中之一。我为有这样一个妹子骄傲——我发誓同父亲一同守护她,直到最优秀的男人来把她娶走。”
“后来祖父去世,父亲成为了新任的酋长,我和嗒暮就成了酋长的子女。那年我十七岁,嗒暮十五。族人们当时都说;门刹的后人都足够优秀,他们的家族看来世代都要做酋长的。照这个趋势,父亲之后酋长多半是要轮到我做的。然而起初我对当酋长这件事并未放在心上:我只要能痛快的捕猎,尽兴的饮酒,还有嗒暮陪伴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酋长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有一天我改变了这一想法。那天我不小心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卧室里的谈话。他们要把嗒暮嫁给周边一个长年来同我们敌对的聚落的酋长,以改善两族之间的关系。我的火气顿时冒涨:他们有什么权利牺牲嗒暮的幸福,让她成为联姻的牺牲品呢?我冲进去同他们,主要是和父亲理论,却被他拿刀背打了出去。是呀,他是个酋长,没人能违逆他的意思。我把这事儿告诉嗒暮,可她原来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决定。她也不愿违逆身为酋长的父亲。听了这话我的怒火更旺,远超父亲将我劈打出去时的不平。我骂她辜负了作为兄长的我对她的期望,更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她没有争辩,而是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唉,我现在想来还是后悔不已:即使我当即诚心的道歉,希冀她的原谅——她后来也的确原谅了我——可那来自亲近之人的恶毒言语始终是在她心上留下了疮口。也许那创伤会日渐闭合,却永远长在那里。为了嗒暮,我发誓一定要在她嫁人之前成为下一任酋长,这样就能改变她嫁给我们的仇人的命运。这誓言我是当着她的面庄重发出的。然而我还立下了一个没在她面前发下的誓,那就是如果在她嫁人那天我依然没当上酋长,我会带着她远走高飞,从此销声匿迹。之所以不告诉是因为嗒暮生性敏感,难以保守秘密,一旦得知我可能为了她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定会惶惶不可终日,旁人一定会对她的反常起猜忌,加以揣度而至察觉这一企图。但我相信,不管我的做法再出格,嗒暮都能明白这是为了她的幸福,从而无条件的支持我的。”
“然而突如其来的天灾打乱了我原先的计划。大洪水来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雨我们中最坚定的人也彻底慌了神。大家开始漫无目的的流窜——有的跑到地面,寻找高地;有的赶往地窖,困守住地;还有人,比如我父亲和他的守卫们,站在这两拨人之间疾呼高喊,让他们听从首领的指令再行动。你们绝对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一个素来厌恶我父亲,觊觎酋长之位的族人出现在父亲身后,将匕首送进他的腰里。你们相信么?就在那生死存亡的末日关头,一切的一切转瞬间可能就要化为乌有了,却还会有人念念不忘那一己私欲,从黑暗的角落里偷袭,用最肮脏恶毒的手段结束仇敌的生命。但其他人不是这么看待这场偷袭的:他们第一时间看见的不是凶杀,而只是又一个灾难的预示,反而更加疯狂地逃命。”
“我该怎么做?去扶起逮捕凶手,将他绳之以法?还是扶起父亲的尸首,痛苦流涕?抱歉,我依然爱戴我的父亲,但我也不是傻子。当时的我遵从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现在看来也是最理智的做法:抓紧身边的嗒暮的手腕,推开面前的一切阻碍去更深的地下避难。”
“噩梦般的经历。我不知道当时的我和嗒暮是怎么挺过来的。当大水退去,我们和其余幸存者巧遇,一起清理地穴的狼藉,掩埋族人的尸体时,也没问他们是怎么挺过来的。”
“到头来,黄金国的人民只剩下了十分之一。每个幸存者都经历了亲手掩埋自己和别人的亲人的悲痛体验。我和嗒暮共同掩埋了父亲,却迟迟未找到母亲的遗体,而那天他们是站在一起的。‘也许她成功逃了出去,设法活了下来。’我这样安慰过嗒暮。但我和她都知道,更可能的是洪水早已夺走了她的生命,尸体也被卷到了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