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会结束后的几天里,下了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总是下了又歇,歇了又下,来来回回没个止尽的盼头,冰雪封地的舜安城内,只要沿途走过那些幽僻的巷道时,总是可以看见颓败的墙角边抱作一团的冻死骨,三三两两,身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像一个个奇大无比的白色糯米团子,既怵心,又骇人。
这一日已到了腊月二十八,宫里已是张灯结彩,火红的喜色遍布视野,来人在明翠宫前的金砖上来回跺了几脚,抖了抖大斗篷上的积雪,一进门便解了胸前的带子,卸下银灰色斗篷交给了上前来迎的宫婢,径直的朝殿内走去。
倚榻而靠的芷太后怀揣着浮雕蟠龙的鎏金手炉,正透过竹篾纸窗远眺着外面的雪色,见有人急匆匆的进来,于是回过头来瞟了一眼,不由顿住了目光,来人正是梅二老爷的小儿子梅松竹,他今日的神色异于往常,眼里似噙着泪光,头低下去,没问安,憋在心里的话先脱口而出:
“芷姐姐,夫人请您回去一趟……”
说完,梅松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破坏了礼数,犯了大不敬,连忙抬头瞄了一眼她的神色,方才埋首诺诺的补了一句:
“太后娘娘!”
尖细的金指甲缓缓的划过怀中的鎏金手炉,停了一停,问道:
“夫人可有交代什么话吗?”
见她问了,梅松竹也不打算再做隐瞒,翠姑姑识趣的带着一帮宫婢全退了出去,他低沉着声音,回道:
“夫人说让你回去看看大伯,她让我告诉你大伯早不生气了,姐姐这回的生日都是大伯尽心尽力操办的,这么多年不讲话……毕竟是父女,难道真要到这个地步才……”
梅松竹突然停了话,她便问道:“丞相大人的身体可有好些吗?那哀家再派人送些白心灵芝、长白山人参到府上去!”
她竟还是推辞,大伯当初把雪姐姐的死怪到芷姐姐头上,想来她始终是放不下这个芥蒂,这么多年也再未踏进过梅府一步,梅松竹面露忧色,索性直截了当的回道:
“这些东西恐怕也用不了了,太后您亲自移驾梅府一趟吧……”
扬扬长长,一大仗队伍停驻在梅府门前,梅夫人宋月如带着一堆家眷守着门口候着,一见着她,顿时泪如雨下,止不住的呜咽起来,
“你总算是肯回来了……”
只听着梅夫人这一句,眼睛不由也湿润起来,若芷上前扶住梅夫人进去,一路观望着形同再造过的梅府,金碧辉煌,富丽的程度可用穷奢极侈来比,完全没了往昔的半点痕迹,心里更是一番难受的滋味,总像是什么东西已在无形中渐渐失去了,不再回头。
她边走边问,“……父亲大人……如何了?”
抽咽了一会儿,渐渐缓过气来的梅夫人,经她一问,摇摇头,不免又掩泣起来:
“他这几日越发糊涂了,不喊你死去的三娘和雪姐姐,偏偏嘴里念叨起死去的琬丫头来了……总说看见她们娘俩儿……想来是她们要拉他一起去啊……”
梅夫人话音一落,一群人已到了梅濂的房门口,满屋子的熏药味在门边就开始呛鼻了,屋子里不停的传来令人作呕的咳痰声。
她们进去时,正看见躺在病榻上的梅濂被仆人按住,他面色枯槁、霜鬓散乱飞张,却挣扎着要起来,张扬出去的两只手在空气中乱挥乱抓着,他浑浊而空洞目光似乎看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下嘶喊着静香,一下喘吟着若琬,嘴里不停的喃喃“我错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抹泪,唯独她苦笑无语,心里更觉得可悲,原来到最后,真正被他遗弃的那一个,是她自己……
夜里二更的时候,宫外传来了噩耗,梅丞相去了,她静静的挥手让传信的人退下去,一个人倚床愣愣坐着的时候,兀自勾嘴笑了,泪水也在这时潸然的落下,悄悄的滑进嘴里,不咸,却是苦的——到死他也没有念过她的名字,哪怕一次……
这个旧年过得很萧索凄清,因为梅丞相的病故,满宫里的红灯笼一夕之间全变成了白色长明灯,到了初三出完葬,太后还吩咐要挂满一个月才能取下。
从明翠宫回来的时候,阿缘望着自己宫门前悬挂的那两盏长明灯出神,若是有些不知道缘故的,或许还以为是皇帝或后宫哪位嫔妃死了吧?
正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踏雪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那人已先亲切的唤了她一声:
“阿缘!”
她转过身来,问道:“天色晚了,还没回去吗?”
“太后这几日郁结胸闷,我刚给她开了黄芪、茯苓之类的一些药,反正进宫来,顺便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他挎着一个药箱站在雪地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笨拙,摘去了故作呆板的假面具,修身玉立傲雪,他墨丝垂髫虚掩的脸孔越加丰神俊雅,看上去总是温柔有礼,器宇不凡。
阿缘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忧色,不由莞尔笑了,
“我不觉得胸闷,而且——”
她面容诡魅又神秘的突然上前一步,近至他面前,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觑道: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