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周锐躲不过,只得讲述了一番。
事情是这样的,周锐跟梁飞离开重庆之后,最开始确实是在走南闯北的收药材,但是后来,梁飞觉得这样还是辛苦了一些,就想赚点快钱,他听说缅甸的生意好做,就带着周锐从云南过境,到了缅甸,倒腾毒品,俩人胆子都比较小,警觉性也相对比较高,但久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那一次突然就翻了车,梁飞和周锐在边境碰到了中国缉毒警,好在二人比较机警,人跑回了缅甸,但是货却没了。丢了货,赔偿不起损失,他们不敢到黑老大的场子里,更不敢回国,只能躲在缅甸。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黑老大就盯上了二人,派人来追捕他们,恰好将二人堵在二楼的屋内,当时情况紧急,周锐毕竟实在,他守在门口,拖延住黑老大的手下,让梁飞从后窗跳出去逃生。而他自己,被黑老大的手下带回场子里,因为交不出货,又赔不起钱,黑老大派人打断了他的腿。他像一条狗一样,在缅甸的街头生活了六年。
那六年,应该算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在此期间,他曾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说真的,死,并不那么容易。而且,他心中毕竟还有牵挂,这六年能熬过来,儿子周楠就是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六年后的一天,他正斜斜地靠着墙晒太阳,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人,长长的影子盖住了周锐,周锐抬头一看,却是梁飞。此时的梁飞,与六年前大不相同,六年前的梁飞意气风发,目光犀利,但是现在的梁飞,留着寸头,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丝毫没有了以前的那股杀气。
据梁飞说,他虽然逃脱了黑老大的魔爪,但是却被我英勇神武的中国缉毒警抓个正着,在监狱里度过了难忘的六年岁月,也就是在监狱中,他从后来的狱友口中得知周锐还在缅甸,而且双腿残废。梁飞还是一个比较义气的人,刚出狱,就到缅甸来接周锐,二人一起回了梁飞的老家江西。
听到这里,奶奶问,你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你不知道家里有人在牵挂着你吗?
周锐无奈地笑了:“我也想,但是我不敢。”
奶奶:“不敢,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成了一个废人,我宁愿让你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傻孩子,你说那叫什么话,别说你只是腿没了,你就是双腿双手都没了,你爹你娘你奶奶都不会嫌弃你!”
“是的,后来我知道了。”
正如周锐所说,最初的几年,他几乎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处处以一个废人自居。而梁飞,六年的监狱生涯确实令他心性大变,回来不久就将精力放在易学上,并开了一家小小的易学馆,时不时就去帮人看风水,批八字,择日合婚看相起名无一不能。周锐跟的久了,慢慢也对这方面产生了兴趣,而梁飞感念他在缅甸对自己的一份情感,对周锐是亲囊相授。
或许是周锐该吃这碗饭,也不过就是十年时间,周锐竟在易学界声名鹊起。在一次全国性的易学交流会上,一个上海的大老板对周锐青眼有加,力邀周锐到上海发展,前期一切都有该老板负责安排。周锐问计于梁飞,梁飞乐得见周锐能有大展拳脚的机会,极力怂恿他一定要去。
所以,燕北飞见到周锐的时候,他到上海也就一年左右。
先跟着梁飞跑了两年,在缅甸街头乞讨六年,在江西沉寂两三年,学易差不多十年,算算时间,倒也对得上。
这个冬至,外面是寒冷的,但是对于周楠家来说,似乎是二十年来最温暖的一个冬至了。
夜里十点的时候,该说的话也说差不多,大家也都有点乏累了,周锐说他想洗个澡,从离开上海,又坐飞机又吃火锅的,确实也该洗了。但是一个无腿的人洗澡相对是比较困难的,虽然周锐一再表示自己完全没问题,毕竟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二姨却说,这么多年你这么过来,那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亲人照顾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了。
二姨的意思,就由她陪着二姨爹洗澡,虽然二十年没在一起,但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但是二姨爹就显得略有为难,二姨就偷偷地问怎么回事,二姨爹说我这么重,而你这么小个子,一脱衣服光溜溜的,你根本弄不动我。
二姨一想也是,于是转头看向了周楠,周楠完全沉浸在父子相逢的喜悦中,浑然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疤,很爽利地就答应了。
帮助着父亲走进浴室,乡下因为不受房子面积的限制,卫生间都比较大,周楠将一把椅子端了进来,先把父亲安顿好,开启了热水,然后脱自己身上的衣服,猛然间他就发现父亲的眼睛盯着他在看,此刻,周楠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片片伤疤。
好在周锐并没有立即说什么,父子二人就在浴室里面慢慢洗澡。当晚,周锐再次和二姨同床共枕,而周楠这一晚却失眠了,他确信父亲看到了那身伤疤,而父亲却没有任何语言,这让他觉得不太正常。
其实周锐想的是,毕竟二十年不见,在这二十年间,父亲的缺失不知给孩子带来过多少成长上的不适,作为一个没有陪伴的父亲,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对孩子询问什么?
但是真不问又怎么可能,毕竟父子连心。
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关系比较好的亲戚朋友,知道周锐回来了,过来看望一下,大家畅叙别情,对周锐失去双腿的事情也是唏嘘不已,酒足饭饱之后,亲朋们各自离去。周锐今天高兴,禁不住也破戒喝了几杯,坐在沙发上,口中叼着牙签,脸上泛着隐隐的红光。
周楠送完客人回来,走到周锐的身边,轻声地喊了一声爸,你没事吧。
周锐摇了摇头,指了指身边,示意周楠坐下。
周楠依言坐下,周锐两眼定定地看着前方:“跟我说说,你那个师兄叫什么,还有那个烟火师叫什么?”
周楠早已料到父亲总会谈这个话题:“怎么了爸?”
“你妈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讲了。我占了一卦,你这是被人算计了。”
周楠不禁哑然失笑:“占了一卦,爸!你在开玩笑吧。”
周锐慢慢转头看向儿子,正色地:“周楠,你记住爸爸的话,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东西,不要随便出言不逊,给自己造口业。你没见过的东西,不一定不存在。”
父亲的严肃表情让周楠也不由得收起了原来那副戏谑:“好的。但是我的师兄他是我的亲师兄,一个老师带出来的,他不会害我的。”
“第一,不要太轻易相信别人。第二,我也没说是你师兄害你,但是牵牛得牵牛鼻子,这件事因你师兄而起,自然也就需要从他身上找线索。”
周楠告知师兄和烟火师的名字,周锐默默地记在心中。
大约三天之后,周锐居然和陈总凑在了一起。就在陈总的茶楼里,周锐依然是穿着那身中式服装,脖子上搭着一条红色的围巾,俨然一副国学大师的样子,在陈总的对面端坐着。
陈总很是殷勤客气地给周锐斟茶:“周老师,这是我收藏了快二十年的老白茶,您试试。”
周锐微笑着端起抿了一口,点了点头:“不错。”
陈总:“老卢是我的磕头二哥,过命的交情。咱家少爷的事,他跟我说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开口。”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周楠真是被人给算计了,这笔帐,可没那么容易就了了。”
“你是说,你儿子叫周楠?”
“对,周楠。”
“学武术的?”
“你认识?”
“谢小白你认识不?”
“那是我侄女啊,连襟的女儿。怎么,你认识小白?”
陈总笑了,又给周锐倒了一杯茶:“越说越近了,小白是我干妹妹。没说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周锐夹着双拐站起身子,朝着陈总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比较传统的礼节:“多谢。”
“要不要叫小白过来,一起吃个饭?”
“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吧。”
“也对,小白本性淳良,不让她知道好些。”
“也不要让她知道咱俩认识,免得节外生枝。”
“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约七天之后,周锐接到一个电话,是陈总打来的,在电话中,陈总要求周锐到南山的一个会所来一趟。周锐挂掉电话,出门打了个车直接朝陈总所说的地方而去,因为他知道,像陈总这样的人,除了自己所托之事,他是不会轻易打电话过来的。
周锐到的时候,陈总已经等在会所的大厅里面,见到周锐进门,赶紧朝着他走了过来:“周老师,那个烟火师找到了,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需要您自己过来一趟。”
“人在哪里?”
“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姐,这会正在房间里面玩呢。”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我有我的办法,这你就不用管了。”
“他说什么了吗?”
陈总点了点头,神色暗淡地:“我没敢细问,怕他起疑心,但是从他露出来的那些推测,十有八九有问题。”
陈总说这话的时候,就发现对面的周锐握着拐的手使劲地捏着,手背上青筋暴突,很显然,他很生气。
陈总接着说:“实在不行咱们就用硬招。”
周锐摇头:“不好,真闹出点什么,警察哪里也不好交代。这样吧,你一会配合我。”
俩人走进一间包房,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周锐面似沉水,眼睛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桌面,陈总知道他心里不舒服,知道此时此刻不好出声打扰,也就没有开口。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一个四十五岁左右,一头卷毛的男子走了进来,看得出来他刚刚洗过澡,一身轻松的样子,见到周锐在座,先是对着周锐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满脸堆笑地坐在陈总的面前。
陈总给双方引见:“这位就是周大师。”
刚坐下的卷毛马上又站起,朝着周锐伸出双手:“哎哟哟,早就听陈哥提起您,说您是研究周易方面了不起的大师,真是有缘得会。”
周锐嘴角挂着微笑伸出右手,与卷毛握在一起,看得出,这个卷毛也是一个比较江湖的人。
陈总助攻:“你说的对,碰到周大师真的是有缘得会,既是有缘,你可以请教一下,求大师为你指点迷津啊。”
周锐面带慈善地盯着卷毛的脸,大约三四分钟之后缓缓开口:“你祖上还是颇为富有的,从小没吃过什么亏,但是小时候身体不太好,一直到八岁以后才逐渐好转,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
“你十八岁结婚,二十三岁得子,对不对?”
“对对。”
“三十六岁的时候,你做过一次手术。”
“能看出是什么手术不?”
周锐伸出左手,用排山掌算了一遍:“阑尾。”
“我去,这么牛逼!大师您给看看还有什么。”
“你的阴德纹从中间断开,四十三岁的时候,你应该是做过一件损德的事。”
卷毛看着周锐,本来带着笑容的脸突然就僵住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总,陈总淡淡地说:“跟你说了周大师是神人。”
周锐接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所做过的一切都会在你的身体上有所呈现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没到。”
一瞬间,周锐就发现卷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他吞了一口唾沫:“那,会怎么报?”
周锐悠悠地:“因为你的发心是恶的,所以上天在惩罚的时候自然也会加重一点。”
“加重一点?就是我把别人害成什么样,也把我变成那个样子,再加重一点。”
想到这里,卷毛几乎觉得后脊背发凉。
“这个没法量化,还要看背后的因果。打比方,一个小偷偷了别人两百块钱,这不算多吧,但如果这两百块钱是人买药的钱,因为没有了这两百块钱的药,人死了,这个小偷在轮回中所要背负的可就不止两百块钱,而是一条命。”
卷毛又将目光转向陈总,显然,他完全被周锐震住了:“有办法破解吗?”
“怕是难办哟。”
陈总忙从旁边说好话:“周老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一定想办法救救他,需要多少钱,您张口就是。”
周锐不阴不阳地:“可以是可以。你先把事情说一遍吧,只有你说了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卷毛疑惑地犹豫着:“必须全部说出来吗?”
周锐阴沉着脸:“你当然也可以不说。”
陈总忙推了一把卷毛:“让你说你就说,不说怎么帮你。”
卷毛舔了舔自己的舌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的,我说!”
周锐慢悠悠地:“这就对了,就像你去医院看病,你不跟医生说哪里不舒服,那就是华佗再世怕也拿你没办法。”
周锐将头转向卷毛,似乎已经做好准备,等他开始讲述。
几年前,一个电视剧组在成都取景拍摄,卷毛是组里的烟火师,在周楠喝醉酒的那个晚上,卷毛正在仓库里面配炸药,突然,仓库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胖胖的身姿,满脸堆笑,另一个穿着短袖,能看出胳膊上纹着的龙形刺青。
烟火师一般在电影厂里才有,是一个相对比较特殊的行业,需要在公安部门备案之后,可以进行一些基本上没有杀伤力的炸药的配置,我们看到的很多影视剧,尤其是战争戏,那种爆炸的场景,失火的场景,一般都是烟火师制造出来的。所以,那些需要用到烟火的剧组,都会单独给烟火师配备一个专门的房间,供他配置炸药。
进来的俩人正是胖哥和张凯,从那天在美食节上再次见到周楠之后,胖子就留意上了他,所以周楠进入剧组,胖哥自然也是知晓的。胖哥在江湖上是混了很久的人,朋友里面不乏有参加过剧组的人,在喝酒的时候,他们当做段子一样地讲述在组里所发生的爆破意外,而胖哥就记了下来,这次得知周楠进组,胖哥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总而言之,在重庆的那顿打可不能白挨。
俩人来的意图很明确,就是希望烟火师制造一次意外。卷毛一开始肯定是拒绝的,说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自己是绝对不会做的,但是架不住胖子和张凯的轮番轰炸,尤其是当胖子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银行卡的时候,卷毛很快就沦陷了。
第二天,刚好安排周楠飞维亚,卷毛就兑现了给胖哥的承诺。
其实意外这种事情,在剧组里面出现倒也不算新鲜,最后就变成卷毛赚了胖哥的钱,而剧组赔给了周楠钱。
听到这里,周锐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他不动声色地问:“那俩人叫什么你记得吗?”
卷毛不解地:“这也需要问吗?”
周锐作势就准备站起拍屁股离去,其实这是一种招数,屡试不爽,果不其然,卷毛看到周锐生气要走:“记得记得,胖胖的叫胖哥,没问他名字,但是那个胳膊上纹着刺青的叫张凯。”
“胖哥和张凯?”
“是的。”
“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卷毛万分虔诚地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时告知周锐,周锐拿出一张纸,仔细地写在纸上,然后对卷毛:“准备七星灯和黄表纸,这钱是你出还是陈总出?”
卷毛还没来得及搭话,陈总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我出我出。”
周锐转而对卷毛:“送你两句话,认识陈总真是你的福分,人得有感恩心。”
“是,是。陈总就是我亲哥。”
“第二,最好不要有害人心,记住,天上有眼睛盯着你呢。”
“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走吧,你可以回去了。”
卷毛错愕地:“回去?”
“怎么,你来这不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嘛,难不成你还要跟着我去做法?”
“好好,明白明白。”
卷毛站起身离去了。
待卷毛走远后,陈总看着周锐:“下一步怎么办?”
“你再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拿到张凯和胖哥的生辰八字。”
陈总笑了:“我以为多大事呢,这个简单。”
“还有他们阴宅的位置。”
“那就更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