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许达的老家在营盘市相邻的东门县,来回得一个小时路程,为了工作方便,更为了避开母亲的冷漠,他在营盘南区租了个单间。他并不向往一个人的生活,即使人烟稀少的环境无利于情感创作,他也不喜欢独自起居。然而,许达妥协了,他有一些秘密不希望别人知道。
他走进房门,还在为王建宁的话而感到不悦,气凶凶地躺向沙发。茶几上的水杯是满的,昨晚他忘了喝,正要一饮而尽排解心中的不满。突然感觉不对劲,“又忘了什么?”他心里嘀咕道。
情感写手最大的特点在于洞察力,是的,因为昨晚忘了喝水,许达联想到还有一件事没办。而这件事将让他得到一定的慰藉。他拿起下午取的快递盒,打开桌前的台灯,兴致勃勃地撕开粗劣的外包装,将里头的药盒取了出来。
这是一盒非那雄胺片,4-氮杂甾体化合物,处方药,
和以前一样,许达取出八角形的药片,从抽屉里掏出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切成五等分。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满足地咧起嘴角,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钻石分拣员,并以一种高格的姿态完成了这一仪式。他挑出相对较小的一颗含进嘴里,随后走向茶几,灌下一整杯水。
非那雄胺除了作为治疗前列腺的药物,它还有一个隐藏的功效。1974年,默沙东公司的主要研发人员P. Roy Vagelos通过美国一篇学术论文研发了非那雄胺。经过反复的论证,1992年非那雄胺作为治疗前列腺增生的药物上市。无心插柳柳成荫,它的主要疗效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反而是它的副作用成为了焦点。这种药物居然让秃顶的前列腺病人长出了头发!这是全世界脱发者的福音,也是许达的福音。
许达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镜子观察了一番,的确,比起几年前,现在的发量明显多了不少,这也是他选择继续服用非那雄胺的主要原因。他打开淋浴,脱下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镜子前。水还没有热,他还需要等待片刻。地砖经过水的滋润变得十分光滑,许达光着脚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前后挪动。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他见自己矮了半寸,不顾寒冷硬是挺起身板,仅为了让自己显得更高一些。盯着盯着,他重新陷入了焦虑。他的如凶似乎并没有因为两个月的断药而变小,他用食指戳了戳,苏嘛的手感让他的脸色显得十分怪异。这是非那雄胺的副作用之一,由于体内雄性激素的减少,凶部逐渐发育,且幸欲锐减。
“不得不说,就结果来看,非那雄胺还可能作为平凶女性的福音再次风靡全球。”许达心里调侃道。
(3)
人的一生都在演戏,演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段是真哪段是假。许达喜欢和人聊天,也喜欢和人交往,他可以连续说上二十四小时,也可以喝着茶听友人谈笑风生一整夜。可不管友情也好,爱情也罢,他最怕别人动了真心。一旦如此,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无法判断对方的情感是真是假。在他看来,过浓的友情是在骗对方,深刻的爱情则是在骗自己。
既然无法分辨什么是真是假,倒不如直接与假的为伴,这样还纯粹些,落个清闲。这是许达写作最突出的特点,也是他最希望写的东西,既虚假的情感背后透露出的本性。这本性真不了,自然也假不了。只要不是假的东西,在他看来便显得弥足珍贵。
如果说世界上哪个地方能源源不断地看到这些本性,那就莫过于奸商政客的饭局以及宾馆的前台了。前者是因为权利,后者是因为性。为了丰富写作题材,许达自然不会错过这些场合。但限于身份地位,政客的饭局是可遇不可求的,留给他的只能是宾馆前台。
许达洗完澡便躺在床上小憩,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值夜班了,得抓紧时间休息。上班的地点是岚庭宾馆,位于东新区,与营盘商学院毗邻,开车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这并不是他待的第一个宾馆,从有想法起,许达陆陆续续换了十几家宾馆兼职。宾馆依据档次,地段,其消费人群参差不齐,发生的故事自然不一样。许达很期待,就像电影《阿甘正传》里所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车窗外又下起了小雨,许达稍减速度,升起玻璃。窗并没有关严实,他故意留了一条缝隙。风涌进来的速度很快,但很薄,力道正好可以拂起他的头发却又不至于让他担心会被吹掉一些。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打电话的是张勇,他的朋友兼高中同学。
“喂,开车呢,什么事?”
“没什么,一直挺闲的。你今天上夜班吧?”
“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知道吗?”
“那又怎么了,不影响,你盯着点。”
“你真不知道星期五代表什么?”
“不知道?你说说。”
“就是黑色星期五。岚庭宾馆在商学院旁边,都到这个点了,房间早被学生占满了,嫖客根本住不进来。”
“那和星期五有什么关系?”
“你本科没有谈过女朋友吗?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我真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好吧。虽然是同一个学校,但每种人的假期都是不一样的。正常人的假期是周六日,学霸没有假期,学渣每天都是假期,处于热恋期的学生就比较特别。他们的假期一般从周五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开始算,一直持续到周日晚饭后。”
“哈哈,我说呢。一到周五晚上食堂就不挤了,原来都去约炮了。”
“所以说你们不要在周五晚上去学校附近的宾馆浪费时间了,没戏。”
“行,有什么情况和我联系,好歹也得抓几个,再见。”
“等等,我要的案件卷宗什么时候给我?”
“姜队看得紧,不好拿,你去网上搜不就得了。”
“交易得讲信用,网上能搜到就不会找你要了。尽快给我,不然我就不给你提供线索了。”
“行,我想想办法。”
(4)
岚庭宾馆是一家三星宾馆,运营已有些年头。它的装修风格起初是情趣浪漫型,主要针对学生市场。定位没什么问题,可营业额总是不如人意,学生们宁可多走五公里去汉庭宾馆也不愿意停留。于是,在开张后不到一年,宾馆把装修风格改成了简约型,随处可见小件装饰品使大厅变得颇为文艺。之后,半年又过去了,入住率虽然有所改善,可还是差强人意。直至后来老板才恍然大悟,除了价格问题,宾馆在追求文艺的同时还必须保留有情趣的氛围。既人的本性是需要情趣的,但又不希望路人知道,也不能让伴侣提前知道。如果这宾馆看上去很文艺,进房后又颇具情趣,这至少会让掏钱的男同胞赏心悦目,并暗自留下宾馆名片,以便下次光临。
由于和张勇的通话,许达今天来完了些,他满怀歉意地向被接替的前台道歉,虽然他们互不相识。“很抱歉,雨天路滑,不敢开太快。”
“你是达哥?红姐已经回家了,我也是夜班的。”眼前的姑娘穿着一件灰色工装长袖,上面的雨点清晰可见,使之看起来更像是迷彩服。
“你是商学院的学生?”许达好奇地问道。
“对,研三了,过来兼职。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有带伞,也没雨衣,看样子就是刚从雨里出来。除了旁边的学生,谁还会这么做。”
“你猜对了,但我带了伞,只是不想打开。”她微微一笑,脱下外套说道。“我去换工作服了。”
“好吧。你以前来实习过?”
“之前我都是没课的时候来,现在白天要和导师交流毕业论文的事,只能加晚班了。”
“哦,那挺好,也不用我教你了。房满了吗?”
“已经订满了,但还有十四间客户没到。”她隔着换衣间说道。“还需要挂上房满牌吗?”
“挂,晚上的订单都是在线付款,不会有其他变更。”
“好的,我这就去。”
晚班的时间很漫长,凌晨一点才能离开。许达两眼望着大门,满脑子都是新作品。雨还在下,空旷的大厅过于沉寂,没有人也没有故事,这让他思绪很乱。
“你叫什么名字?”许达问道。
“李薇。”她一边捣鼓手机一边回复道。
“看你脸色并不是很好,在吵架吗?”
“额,算是吧。”由于人不多,她脱了鞋把脚搁在椅子上呈蜷缩状态。
“你为什么要来兼职呢?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缺钱啊。”
“你又猜错了,达哥,就是因为缺钱才来的。而且我也没别的事,自己待着还不如兼职。”李薇以极快的手速敲击着手机,口头语言却流畅无误。
“你平常不逛街吗?”
“不喜欢,没有钱。”
“你父母没有给你生活费?”
“有,但不多,我家在镇里,还有一个妹妹。所以我能自己解决就不打扰他们了。”说完,她从口袋掏出一个糖果用牙齿撕开包装后直接塞进嘴里。“你要吗?咖啡味的,提神。”还没等许达回复,她又掏出一个给许达递了过去。
“谢谢。”许达捏住糖果,心里为之澎湃。不能说是心动,只能算好感。他暗自欣喜,至少非那雄胺还没有抹去他对女人的兴趣。
晚上十一点,未入住的客户陆陆续续赶了过来。不出许达的意料,都是些年轻的男男女女。男的持两人身份证办入住手续,女的提着瓜果零食作为战备物资,这场景几乎可用于每一对情侣。那些男生多装做流窜于社会的老手,或故作深沉以此化解心知肚明的尴尬。女生多提着袋子坐在沙发区等候,以免暴露面相或遇见同学。许达见怪不怪,就像面对青铜玩家,对此毫无兴趣。如长久下去,他估计坚持不到明年就要换宾馆了。
忙过稍许,大厅的气氛回归正常,只需等待凌晨的到来即可。李薇一边忙着整理刚处理过的入宿票据一边和许达聊道。
“达哥,你为什么要来这兼职呢?”
许达看着电脑,正核对入住信息。“我就是一个人无聊,消遣消遣。”
“难道你还没有结婚吗?或者谈恋爱。”
许达为之一震,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这是个很普通的问题,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敏感呢?”他心里嘀咕道。许达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以及这个反应的根源,只是不能理解,明明自己深谙情感之道却还被一段不经意的话弄得七上八下。他不是一个认输的人,他不可能被本性打败。许达抹平笑脸,平淡无奇地回复道。“还没有,工作比较忙。”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地瞄向李薇。
“那你多大了?”
‘噗呲’,游离在舌尖的糖果瞬间被许达咬碎。“二十九。”他脱口而出。
李薇犹豫片刻,打了个哈欠说道。“房客都到齐了吗?”
“要不你先睡会。还有一间人没到,我来等吧。”许达体贴地回复道。
“好的,今天早起改论文,太困了。谢谢达哥。”客套完,李薇趴在桌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她的脸侧向右方,对着许达,间距不过两米。
许达没敢看她,他不确认李薇是否真的睡着了。犹豫一阵后,他从换衣间取出自己的外套,悄悄地盖在了李薇身上。完成这些动作后,他望着玻璃门外的雨,又一次陷入沉思。
二十九岁。他还在为自己的谎言自责,这更像是一种羞愧,一种愚蠢的行为。
门厅的玻璃外扫过一阵强光,许达的思绪因此被打断。他以为是闪电,竖起耳朵等待雷声,可这令人向往的神迹迟迟没有来。发出光的是一辆奔驰梅赛德斯,车里坐着的两人正是今晚最后的房客。女子打开车门冲向门厅,男子不慌不忙地在雨中行走。他的头发在余光下闪烁,双眸在夜幕中划过,步履间,灰白相间的风衣在雨中岿然不动。
女子唇若红杏,肤如凝脂,她双手插入上衣口袋并缓缓移向正在靠近的男子。大厅的灯光很亮,即使需要穿过多层玻璃也足以笼罩二人世界。她并直双腿立在男人跟前,微微抬头,嘴角的笑容柔美动人。她从左口袋拿出面巾纸伸向男子的脸颊,随着关节的摆动在眉间轻拭。男子没有说话,低着头,默默地享受这来自人间的馈赠。女子抖了抖他的风衣,扯了扯他的内置衣领,不经意间的皮肤接触都能引起呼吸急促,令人窒息。
许达看见了,看得很认真,甚至皱起了眉头。这是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画面,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许达挺直了身板使视线尽可能不被屏幕遮挡,收缩眼袋提高场景清晰度。“这女人是谁?为什么这么面熟?”他暗想道。
“真幸福。”李薇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看见门口的一对后不由感慨。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订吗?”
“男子携女子一同出现在前台,有预订。”
“是师女士吗?”李薇查过信息后看向女子。
“没错。是我们。”
“请出示两人身份证。”
“好的。”
许达接过身份证,在传送入住系统前他仔仔细细核对了一遍。‘师早玉’这个名字并没有让他想起什么,而身份证上的照片令他更为不安。他认得这张脸,对方也应该认得他。许达频繁抬头与女子对视,希望她能想起什么,以确认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达哥,身份证刷好了吗?”
许达一愣,“好,马上就好,两位稍等。”
男子没有说话,两眼打量着许达。他不清楚眼前这个前台为什么一脸严肃,这令他很不安。他松开女子的手,接过身份证后自然地回缩到口袋里,与女子一前一后消失在电梯里。
“这一对可真是惊艳啊。”李薇意犹未尽,还沉醉在画面中。“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男朋友,死也值了。”
“这女人你见过吗?”
“没有。说实话,看到她淑婉的样子,我一点也不嫉妒她,甚至想祝福他们。”李薇回头看向许达,“怎么了?你们认识?”
“没有没有,只是。”许达没有继续往下说。
“只是什么?”
“那男人的脸还有一半是湿的。”
“你要表达什么,感觉你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可以下班了。”
“你的衣服,别忘拿了。谢谢你的照顾,明天见。”
“明天见。”
(5)
“张队,要不要现在收网?”
“等着,没看见还有人进去吗?”
“人太多了不好控制,我们只有八个人。”
“够了。等我的安排。”
“卧槽!”
“小点声,怎么了?这他妈什么味道?”
“张队,太黑了看不见,泔水桶翻了。流过去了,流过去了,我的鞋!”
“安静!谁他妈弄翻的?”
“我。”
“回去再跟你算账。猴子,老刘,你们绕到对面的窗户,有人出来就按倒,不能溜走一个。”
“收到。”
“胖子,大强,你们拿警棍堵门。”
“收到。”
“其余的跟我进去,不蹲下的全给我弄翻咯。”
“收到。”
“行动!”
随着张勇一声令下,三支小队随即分头行事。由于出师不利,新手们怨声载道,一个个都被恶心的腐臭味弄得心不在焉。而张勇却像一个杀红了眼的斗士,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警察,全部蹲下。蹲下。”
屋里的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便没吱声。张勇用鞋底死劲蹭了蹭身旁的拖把,除了一些臭油什么也没抹掉。这让他很不爽,于是很不情愿地用手扯出了卡在鞋缝里的金针菇,狠狠地甩在地上。“都蹲下,没听见吗?你!”张勇走了过去,用满是油的手指搓了搓这人的头发。“还二筒!警察来了,哥们,你搞清楚状况了吗?”
这是一家普通小餐厅,白天正常运营,晚上也不浪费场地,巧妙地转变成麻将室。屋里有五张桌子,人员参差不齐,多以中年女性为主。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查赌资。”张勇对着身后的民警喊道。
坐在第一桌的老太太见大伙没反应,起身便想反抗。“咋地了?打麻将犯法吗?”她口齿不是很伶俐,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皱起眉头。“就这数也犯法?”
张勇没有回答,尴尬地盯着正在查赌资的同事。如若真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没有足够的赌资,那今天这个台面可不好下。
“张队,一共发现2500块现金。”
张勇松了一口气,阴沉的脸立即焕发出色彩。“够了,带人。”
“那不是赌资。”几个妇女齐声说道。“是包里的零花钱,买菜用的。”
“对啊,我包里的600块是准备给儿子交班费的。你们这是哪出?”
“哦,很好。”张勇接过这比现金。“你们可真有情趣,大晚上干搓麻将,眼对眼,不付钱。当我们是傻子呢,都给我带走。”
“张队,人太多,我们的车坐不下。”
张勇一愣。“老的留下,把后面三桌人带走。走,走,走,按顺序一个一个来。听指挥,走,别想着着跑,跑了也得给你抓回来。”
人群中有一个中年女人很特殊,大约三十五六的样子,穿着毛茸茸的V领大衣,神情很紧张。从警察进门起,她便一直缩着头,眼神东躲西藏,时不时还用富丽堂皇的手遮挡面部。
看着这张急于隐藏的面孔,张勇起了疑心。“把头转过来,手放下。你,就是你,快点。”
那女人扭扭捏捏,缓缓回头,散乱的头发勾搭在衣领上挡住了大半视线。张勇眉头一紧,怒火攻心,还没等她露出全貌,便转身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