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露犹重。
凤三千一路行至关月所在的院落,衣角撩动着春末的露珠,所过之处,叮咚不止。
然而比那滴露之声更为清泠的,是一阵阵悠扬的乐音。
庭中湖畔,薄雾中一个清逸身影,正吹奏一柄小巧的玉质短箫,音色清雅而苍凉。
凤三千不忍打扰,驻足欣赏。
直至曲终,关月回头见三道倩影正立在不远处,连忙上前拱手道:“凤老板,关某失礼。”
凤三千柔声笑道:“关先生早。适才先生用的乐器,很特别。”
见凤三千对自己的短箫有兴趣,关月便取出递给她,并介绍道:“此乃指箫,因其长如手指而得名,发源于南蛮。”
凤三千伸手接过,饶有兴趣地打量,只见其上两排六孔,刻有花纹,小巧精致,甚是可人。
“凤老板喜欢?”
凤三千闻言,忙将指箫递还给关月,“只是从未见过,觉得新奇。”
凤三千有些尴尬。她除了抚琴,几乎不碰其他乐器,对丝竹之物并不热衷。但对这个指箫,她竟有些爱不释手。
关月接过指箫收好,笑问:“凤老板有何吩咐?”
凤三千道:“昨日说陪先生四处转转,不知先生现下是否方便?”
“自然方便,凤老板请。”
“请。”
“关先生对院子可还满意?”路上凤三千问道。
“那院子幽静雅致,别具匠心,关某很是喜欢,多谢凤老板照拂。”关月有礼答道。
“既喜欢,不若以先生雅字谐音取名‘观月园’可好?”凤三千笑问道。
关月忙连连道谢。
正说话间,便来到馥园。
门前立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看上去精明干练。
凤三千向关月介绍道:“这位是许英姑姑,馥园的管事。”
许英行礼道:“妾身许英,先生初来馥园,容妾身为先生解说一二。”
关月客气道:“有劳姑姑。”
于是许英随行在关月右侧,凤三千居左。许英举止端庄,言语得体,但一双如含春水的媚眼和时不时扫向关月修指的袖角,没有逃过凤三千的双眼。
“馥园是姑娘们学艺的所在。这里有众多学艺室,先生自明日起便坐镇乐室琴房,主要教姑娘们抚琴即可。不过,先生高才,其他乐器师傅定会前来拜会,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应当的。”关月说着,自然地向凤三千靠近了些,堪堪避开许英“不经意”凑上来的手肘。
许英也不在意,继续道:“学艺的姑娘分三个等级:‘天’字班十人,便是咱们三千居的十位头牌;‘地’字班十五人,是已经去前厅伺候的熟娘子;‘人’字班二十七人,是学艺未成的新人。上午乐室只教授‘人’字班,下午是‘天’‘地’两班,具体事项妾身已经写好,请先生过目。”说着,她递出一个信封。
关月伸手去接,冷不防被她信封下的指尖抚过手背。
关月接过信,眉头微皱,似有不悦。
凤三千看在眼里,停下了脚步,转头睨了许英一眼。许英脸色一白,忙垂首告退。
凤三千转头冲兔羊二女微扬了扬下巴,二人会意,转身跟在许英身后离去。
“关先生,请。”凤三千若无其事,带着关月继续前行。
两人在三千居各处走了走,时近正午,凤三千便将关月送回观月园。
凤三千回到后院,绢兔和竹羊已为她备好午饭。
凤三千净了手,开始用饭。竹羊在一旁禀报:“姑娘,许英知错了,求姑娘饶她这次。”
“嗯,下不为例。再有,你亲自盯着些,好容易请来的大佛,别让小鬼闹跑了。”
“是。”竹羊行礼告退。
等到竹羊离开,绢兔凑上来试探道:“姑娘莫不是吃醋?”
凤三千闻言摇头失笑。
绢兔仍不死心,“这样好的男子,姑娘不动心?”
动心?竹羊那天一句“姑娘是要做王妃的”,那话语犹在耳畔,提醒凤三千若被献王怀疑自己倾心于他人,只怕不会放过。自己,哪有什么动心的资格?
接下来的十余日,凤三千没有去馥园。
期间献王传话,这几日红鸾便可重出江湖。想来献王定是派人盯住了上官明夜。
这一日凤三千正在整理账目,绢兔在旁帮忙。
“姑娘,您倒是管一管‘地’字班那群浪妮子啊!”绢兔义愤填膺。
昨日竹羊来报,关月在馥园教琴,“天”、“人”两班皆精进不少,唯“地”字班的姑娘初时还算老实,这几日学琴愈发不上心,调戏关月日渐大胆。
凤三千“嗯”了一声,心中盘算着时机差不多了。
绢兔见凤三千态度平淡,正欲再进言,就见竹羊怒气冲冲,“杀”进屋里。
“姑娘,是不是你!”竹羊上来就质问道。
凤三千见竹羊手中端着糕点,心头惨然,没想到被发现了。
为了保持身型纤瘦,竹羊被洛眉师傅严令,凤三千不但每餐要控制食量,晚饭后更严禁宵夜。
可凤三千现在的年纪极易饿,因此她隔三差五便会去厨房偷食,不想今日被竹羊察觉。
面对竹羊这副架势,凤三千果断起身,绕过书桌,拿了面纱便向外走,口中还义正言辞道:“这群小蹄子不思进取还不敬先生,兔儿,羊儿,走,收拾她们!”
果然,两个小丫头立刻同仇敌忾,跟着凤三千就去了馥园,偷食一事被抛到九霄云外。
三人到了馥园,正是下午“地”字班在琴房学艺之时。
凤三千一进琴房,就见关月坐在上座,身边莺莺燕燕几人,正围着他央求着什么。几人倒不敢造次,只是扯着关月衣角,弄得他一脸无奈。
其余的姑娘虽还坐在自己琴前,但那不安分的神情言语毫无收敛。
然而,她们很快便发现站在门口的凤三千,和她身后气势汹汹的兔羊二女。众女当即回座的回座,练琴的练琴。
关月见凤三千到来,如蒙大赦,正准备行礼,就被凤三千一只素手按回座上。
凤三千扫视诸女,见她们个个垂首低眉,全然没了刚刚的狐媚样子,不由心中暗笑。
绢兔和竹羊为她搬来一张小软塌,扶她坐定后,二人便分侍左右,以眼为刀,“凌迟”着下座诸女。
此时室中鸦雀无声。关月正欲开口缓和,就听凤三千慵懒柔媚的声音响起:“真好,到底是我凤三千手底下的,能得很。”
凤三千抬了抬眼,众女子的惊恐尽收眼底,她冷笑道:“这种行事,‘天’字班不屑,‘人’字班不敢,也只有你们了。”
诸女闻言,俏脸皆如沁血,羞愤难当。
凤三千又哂然道:“来,让我看看,你们是如何辱没关先生盛名的。”说着随意指了一人,“就你吧,抚琴一曲。”
那女子骇然伏地,其他人听到“辱没”二字,也皆忍不住跪地恸哭。
“噤声。”凤三千冷冷道。
声音不大,却让室中女子瞬间噤若寒蝉。
凤三千缓缓起身,走到诸女面前,吓得她们瑟缩战栗,却见她突然转身面对关月叩拜下去。
关月连忙起身,惶然道:“凤老板这是做什么?”
“妾身允诺对先生厚礼相待,然今日驭下不严,致其对先生轻慢不敬,妾身代‘地’字班众人向先生请罪。”
关月听罢,上前将凤三千虚扶起来,“凤老板言重,关某受之有愧,今后定兢业执教,不敢懈怠。”
凤三千感激道:“多谢先生不弃。”
凤三千转头对下座众女道:“明日起我会时常来此旁听,十日后我要个结果。”
“是!”
看着这十五个痛改前非,斗志满满的小姑娘,关月突然对凤三千生出些敬佩。
入夜时分,献王来了三千居,凤三千将他迎入后院密室中。
“属下拜见王爷。”
“凤儿,腰间的伤势可好些了?”献王关切问道。
“王爷赐下的伤药极是有效,属下的腰上早已痊愈。”
“那便好,此次是本王急功近利,将凤儿置于险境了。凤儿可怪本王鲁莽?”
“属下不敢。”凤三千恭敬答道,心中微觉诧异,献王同自己说话向来自称“我”,今日却是“本王”。
然而凤三千并未想到,这一微妙的变化预示着什么。
“凤儿,这次的任务,务必尽快完成。那上官明夜似乎还有回青阜的打算,”献王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还要回来?“是,属下尽快去办。”
送走献王,凤三千研究了这次的目标。只是一家普通富户,但离青阜较远,当天无法返回。
她需要多备些必需品,便连夜联络了方怀澈。
方怀澈向来有求必应,翌日上午便到了。
经过馥园时,他听到有琴声传来,抚琴之人显然是此道高手。
“听说你招到了一位好乐师。”方怀澈一进门便笑道。
“是啊,琴技比你卓绝。”凤三千揶揄道。
“刚刚有幸得闻,确实如此。”
凤三千将一杯花茶递给方怀澈,眨眼笑道:“生得也比你好看。”
方怀澈接过茶水轻品,闻言双眉骤蹙,刚沾了点滴茶香的双唇抿了起来。
“怎么?这就生气了?”凤三千见他的样子,大觉有趣。
“不是说,世间男子,我最好看吗?”方怀澈扭过脸去,嗫嚅道。
“我说过吗?”凤三千一愣,旋即想起少时的戏语,哭笑不得。
方怀澈一听更为伤心,起身便走。
凤三千忙取了面纱去追他:“我送怀撤哥哥。”
三千居中央有一处园林,园林北接后院,南临前院,东西两侧分别是杂役所和馥园,还有一些小院落。从后院入前院,要从一处高台拾级而下,取道园林。
方怀澈此时便疾行于高台上,凤三千愣是追之不及。
正当他准备下台阶时,突然止步不前,凤三千险些收势不及撞上他。
“怀撤哥哥?”凤三千疑惑地唤他,却见他正呆若木鸡地看着下方园林的某处,
循着他的目光,凤三千看到那盎然绿意中,一抹荼白行于其中,正是关月。只见他气定神闲,信步慢游,衣袂无风而动,宛如林间流云,
似有感应,关月抬起头,正看到高台上的凤三千和方怀澈。
凤三千笑晲了方怀澈一眼,便袅袅婷婷步下台阶,方怀澈忙回神跟上。
行至关月身前,凤三千为两人引见一番后,关月惊喜道:“莫不是姑娘们口中琴技高超的方先生吗?”
方怀澈倏而俊脸通红,腼腆摆手道:“不敢不敢,方某一介匠人,抚琴乃是心头所好而已,如何当得起‘高超’二字?关先生的琴声才是余音绕梁,闻之不忘。”
凤三千见她们彼此赞许,提议道:“知音难觅,二位改日不妨合奏一曲,妾身烹茶以待。”
关月谦和笑道:“荣幸之至。”
关月告辞后,方怀澈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注目良久。
忽听凤三千在旁道:“我园中今日新得了一方奇石,你说置于何处好呢?”
方怀澈闻言转头,正对上凤三千眼中促狭的笑意,才恍然。
“你才是石头!”方怀澈恼羞成怒,甩身离开。
凤三千看着方怀澈气急败坏的背影轻笑。他有个秘密,只有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