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散了。
烈阳穿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星星点点地打在长林丰草间。
一双机敏的眼睛也如那阳光一般,从一颗参天大树上,直直地盯向地面的某处。那里,一只野雉正信步在草地上啄食。
小小的手掌将眼前的树叶轻轻分开,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那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左手拿着一把与她身型甚是匹配的弯弓,右手从腰间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短箭,搭箭、开弓、放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如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
野雉倒地抽搐几下,便绝了生息。
那小姑娘像只灵猴一般“蹭蹭蹭”从树上窜下来,走过去,熟练地将猎物绑好,拎在手中,在崎岖难行的山路间健步如飞。
她汗津津的小脸上洋溢起纯真的笑容,露出一口山泉养得雪白的小牙儿,颊上两个梨涡都像灌了山蜜一般的甜。
突然,她疾驰的脚步顿住,注目远处。一座木屋冒着浓烟,摇摇欲坠。
那是她的家,她的父母还在家里。
她发足狂奔,比刚刚更加疾速。然而,等她赶到眼前,大火已经吞噬了整座木屋。她哭着想要冲入大火中,可一次次被烈烈的火舌逼得退出来;她想呼唤父母,可颤抖的双唇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火焰冲天,似乎在蔑视着跪在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
“南北师傅,这孩子家里是猎户,一场大火,把她父母都烧死了,您是善人,就把她留下,赏口饭吃吧。”一个门牙掉净的老人家,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孩子推到他身前。
天涯楼主厨大师傅郑南北,看着这个面无表情、不发一语的孩子,作难道:“老沈,这是个小姑娘吧,我可是从不收女徒弟的。再说,这孩子看着脑子不怎么灵光啊,也不言语,怕不是哑巴?”
老人家闻言,赶紧解释道:“不不,她是亲眼见父母死在火中,吓得没缓过劲儿呢。快,给南北师傅问安!”
那孩子讷讷道:“南北师傅好。”
郑南北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儿,听这孩子身世着实可怜,便勉为其难收下来,让她在后厨打水烧火。
南涯,中原最南端的大城,再往南去便是南蛮的各个部族。虽然两百年前南蛮就被辰王一门虎将收入中原版图。但南蛮地势复杂,部族众多,因此一直游离在中原管制之外。直到现任南涯的城主湛王白慕迎娶了南蛮最大的部族阿西族族长之女阿丽兰,南蛮各族才开始渐渐归心。南涯这座大城也开始成为各部族与中原交融的枢纽。
天涯楼,是南涯城中最大的酒楼,楼中各色菜式,也都兼具中原和南蛮风味,主厨南北师傅厨艺超群,享誉盛名,在南涯这个民风淳朴、不重门户身份的地域,赢得了人们的敬重。
今日的天涯楼仍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南北师傅穿梭在后厨,有条不紊地指使着徒弟和副厨们烹饪各色美食,不一会儿,他微微发福的身子就大汗淋漓,一把紫砂西施茶壶和一方帕子递上来,南北师傅接过,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小人儿。
只见那丫头一言不发,送了东西就转身去了外面,不一会儿就搬着一摞比她还高的柴火走进来,去灶下烧火了。
这就是他前几天收下的孩子,收拾干净了,看起来眉清目秀。她沉默寡言,连名字都问不出,所以南北师傅直接唤她“丫头”。她虽年幼,干活儿却甚是勤快麻利,来了几日,厨下的人都喜欢,有什么好吃好喝,也会给她留些。
看着小丫头被灶火照得红红的小脸蛋,南北师傅眼中含着慈爱的笑意。
三年后,天涯楼的厨房里,一个九岁大的小丫头,正踩着一个凳子在案板上和面。
她抬手扫开脸上的碎发,不经意将小手的面粉抹在了颊上,但她专注地忙碌,毫无察觉。
“蜜丫头,看锅!”南北大厨在一旁严厉地提醒。
她赶紧从凳上跳下来,又踩上灶边的另一个凳子,打开锅上的笼屉,用小手轻戳着里面一块块精致的白色点心。
“师傅,差点火候。”说罢,她又下来,回去和面。
面和好,她熟练地往案板上一摔,用盆扣上,就又跑去调制馅料。
最后,南北师傅拿起眼前一块乳白色的圆形糕点,咬了一口,细品了一下,“不错,有进步!蜜丫头,这百花蜜饼是南涯的名产,也是天涯楼的招牌,你可得牢牢把这手艺记住。”
直到两年前,南北师傅收她为徒时,才知道她的乳名叫蜜儿。
“是,师傅。”
突然,师徒俩听到门外一阵喧嚣,便出去察看。
就见一个小厮拎着个破底的竹筐子,地上几十尾小鲜鱼正活蹦乱跳。一院子的人都在都手忙脚乱地抓鱼。南北大厨笑骂两句,就见蜜丫头挽着袖子,走过去,弯下腰左右开弓,一手一个,三下五除二就将地上的鱼都抛进了一边的水缸中。
她下手的敏捷让众人眼花缭乱,南北大厨眼中更是惊喜交加,心中也有了些盘算。蜜丫头没有想到,捉了几尾小鱼,自己的命运就此天翻地覆。
“五姑娘,这就是我跟你提的蜜丫头。”几天后,南北大厨将一个妙龄女子领到蜜丫头身前。
那女子蹲下身,一双美目打量着蜜丫头,嫣然笑道:“丫头,听说你抓鱼很快,敢不敢跟我比比?”
蜜丫头看了南北大厨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一个大木盆里,被分别倒入黑鱼和泥鳅,放在两人面前,左右还各自放了两个小木盆。
那女子笑道:“只准捉泥鳅,不准捉黑鱼。”
于是两人开始在大盆中摸鱼,放入自己身边的小盆中。
蜜丫头自小在山溪中练出来的本领不见生疏,不一会儿,就捉了十几条。
一炷香之后,她抬起头,眼中闪着些许自得,但转头觑见那女子的小盆时,她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只见那女子盆中挤满了泥鳅,足有她盆中的两倍之数。
“小姑娘,你不错,跟我走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师父。”那女子甩着过水春葱般的手指,笑眯眯地对她说。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六年。
光线昏暗的地宫密室中,一个豆蔻少女正在一群偶人间无声辗转腾挪。密室中还有些暗色幕帘垂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只见她动作缓慢,莲步轻移,一边眼神警惕地向前摸去,一边敛色屏气地倾听着四下的动静。
密室内静可闻针,她甚至听得到自己双眼轻转的细微声响。她猝然停住,螓首微转,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左侧移去,一颗小小的弹珠从她手中飞射而出。
“哎哟!”一个稚嫩的女声在密室中响起,暗处走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用手轻揉肩头,“三六,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你的衣角,擦到了一旁的人偶。”那名为三六的少女淡淡道。
两人并肩走出密室,一个成年女子立在门口。
见两人出来,那女子问道:“三二,你输了?”
那被弹珠打到的少女惭然点头,那女子便转头对三六道:“你跟我来。”
一大一小两人走在地宫的走道内。却听那女子道:“丫头,若觉得不行,就与她们说,不必勉强。”
这两人便是六年前的蜜丫头和将她从南北大厨那里带走的妙龄女子。
她们来到议事厅,八个女子正等在那里。
那女子将三六带进议事厅,便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眼神中闪过不安。
坐在上首的年长女子道:“果然是三六。”在座众女也跟着点头,显然对这结果早有所料。
那年长女子侃然正色道:“三六,现下有件任务,你师父座下亲传弟子中,你是不二人选。但此事凶险至极,且旷日持久,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你可愿意?”
三六略显青涩的脸上平静淡定道:“弟子愿意。”此言一出,她的师父黯然泪垂,既不舍她离自己而去,又惋惜她可能此生无缘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南涯郊外的高山密林,她故地重游,却没有时间感叹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因为她正处于险境之中。
昨日,她被“卖”到南涯,买家蒙着她的脸将她带到深山内的一处隐秘营地,休整一夜后,她又被一个蓝衣女子扔到一处四面高墙的林地中,“明日正午前,找到出口,杀掉你遇到的所有人。”那女子说完便漠然离开了。
此时,她正躲在一个阴暗的山洞中。她猜测这林中定有不少人,其中也定有实力强劲者先发制人。因此最初的几个时辰,外面一定是杀机四伏。她不畏惧,但她不能与人硬撼,暴露实力,因为她已然察觉这林中有监察者。
她藏匿在洞中的一个角落,手上正剥一根树藤上的老皮。这藤皮坚韧,可以做一根极好的绳子。她刚刚已经折了些尖锐的枝杈别在腰间,以作防身之用。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屏息倾听。
“大哥,要......在这里吗?”一个怯懦的女声传来。
一个男子恶狠狠道:“想反悔?信不信老子现在弄死你!”
“怎么会?大哥肯留我一条命已是大恩了,我定好好服侍。”那女子唯唯诺诺道。
三六隐约明白两人之间的交易,她探头,便见两人已步入洞内。
那男人五大三粗,女子却纤如弱柳,依稀能看出正值妙龄,容貌秀丽。那男人桀桀怪笑着扑向女子,将她按倒在地,一阵阵裂帛之声传入三六的耳中。
三六内心纠结一番后,还是从腰间取了一段尖枝,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她径直尖枝插入那高大男子的脑后,那男子艰难回头,只来得及狰狞地怒瞪她一眼,就一命呜呼。
他身下的女子吓得呆若木鸡,待回神时,刚要失声尖叫,便被三六捂住了嘴。
“噤声!别引来旁人!”三六悄声提醒她。
那女子杏眼圆睁,少顷点了点头,三六才把覆在她嘴上的手拿开。
“谢谢你。”她将衣服穿好,向三六道谢,“我叫西雅,你呢?”
“丫头。”三六随便应付了她,便回到原先的角落,再不理她。
西雅看着地上那男子的尸体犹死不瞑目,心下害怕,就凑到三六的身边,见她没有反对,便也在角落猫起来。
三六坐在那里,心下怅然。自己手上过了人命,只怕以后不能回堂里了吧,但这也算是善举,大师伯应是可以通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