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多兴名人谈吃,或言“食文化”,无论吃的、喝的,到了名人嘴里,立时口吐莲花,成了饮食文化。其实名人也是凡人,除了五谷杂粮之外,其他所吃的一切,与凡人也有着一样的味觉,一样的“五味神”所主。名人中倒是有一部分“馋人”,也与凡人中的“馋人”无异,好吃,会吃,甚至也能操刀下厨,弄出几样十分可口的菜来,够水平,这就很不错了。在大快朵颐之时,谁想到什么“文化”?名人中的馋人大抵如此。而那些专谈“文化”,专去发掘“文化”的人,功夫在吃外,够不上馋人,大多是些想当名人的凡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说张三李四,人家不知道,引不起兴趣,于是借重些大名人、小名人,趣闻逸事,提高了兴致。清末北京广安门内北半截胡同有家馆子叫广和居,专做名人的生意,买卖红火得很,同时又借名人菜以广招徕,什么“潘鱼”“江豆腐”“吴鱼片”,号称是豪宅家厨秘制之法。饭庄子这种“礼失求诸野”的精神颇为可取,但以名人效应取菜名,还是为做广告。
无论名人与凡人,居家过日子都要吃饭,因此都会有几个拿手菜,但要做到如谭氏父子从好吃而创立“谭家菜”,周大文卸任市长而开馆子的,却实无几人。近世不少“名人”“闻人”好吃,家里菜好是出了名的,但并不见得自己动手下厨。湖南军阀唐生智的老弟唐生明是个大吃家,一辈子没亏了嘴,可算吃遍大江南北,除了宴席上的美馔珍馐之外,家厨也极好。做过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并代国务总理的朱启钤先生,家中厨艺也极讲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在家中宴请过周恩来总理。那时朱老已搬到东四八条,朱老的哲嗣朱海北先生与我的祖母同在政协学习,我家又住在东四二条,相隔不远,往还颇多,朱海北的夫人亦善烹饪,常有饮食相贻,只是我彼时太小,吃过他家什么东西,已经记不清了。前不久开会时偶然与王世襄先生、罗哲文先生同席,席间说起朱老家菜做得如何好,王世襄先生与罗哲文先生又恰在朱老办的“营造学社”供职,于是我就问二位是否在朱家吃过饭,两位先生都说吃过,罗先生对饮食不太在意,记不清吃过些什么,只说菜是极好的。王世襄先生是美馔方家,能列举出朱家好几样拿手菜来,特别举出朱家的一味“炒蚕豆”,印象颇深,是用春季的蚕豆,去掉内外两层皮,仅留最里面的豆瓣,和以大葱清炒,不加酱油,仅用少许盐、糖清炒,味道独到。我说我家的“清炒蚕豆”也是如法炮制,只是不加大葱而已,为的是保留蚕豆的清香,不涉大葱的浊气,下次请王老品尝。
王世襄先生是文物鉴定家和学者,曾自嘲为“玩家”,其实王老的“玩”是一种很深的文化修养,除了文物鉴定的专业之外,他的诗、文、字,都具有很深的造诣。最近北京有两本书颇为畅销,一是朱季黄(家溍)先生的《故宫退食录》,一是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这两本书先后出版,有异曲同工之妙。两本书中都有不少文物专业方面的鉴赏、论述、考索文章,却也有许多是居家、读书、戏曲、饮食诸方面的杂文,这些方面的体会与见地,无一不与个人的文化修养有着密切的关系。朱老与王老是总角之交,两人相差不到一岁,都是八十五六岁的人。从祖籍来说,一位是浙江萧山,一位是福建闽侯,但都是生长在北京的。朱老与王老同是文物专家,但又都是上一辈的文化人,朱老擅丹青,深得元四家、文沈及四王的神韵,我还见过他临摹的韩滉《五牛图》,极见功力。王老能诗,字也极富书卷气,但他们都不以书画名于当世,只是作为文化人必备的修养而自娱。他们在文物鉴定专业上的技能或许能够得到后学者的继承,而他们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综合修养与素质,恐怕后人难以望其项背了。除此之外说到“玩”,朱老擅粉墨红毹,王老能饲鸽畜虫,“玩”到如此精致,甚至令专业人员程门立雪、恭谨候教,恐怕也后无来者了。
说到吃,朱老自称是“馋人”,但在饮食方面并不讲究。去年我曾请朱老在家中吃饭,备了几个家中的拿手菜,如蟹粉狮子头、清炒鳝糊、淮扬虾饼、干炸响铃、金腿蒸鳜鱼等,朱老大为赞赏,吃得十分高兴。王老比朱老技高一筹,不但好吃,且能亲自烹制,他做的面包虾托、清煨芦笋、虾子茭白等颇负盛名。有次我问王老北京何处有卖虾子的,王老立即告诉我现在很难买到,仅红桥农贸市场地下一层有售,可见在原料方面,王老也是事必躬亲的。朱老在《故宫退食录》中有“饮食杂说”二文,说的大多是他吃过和见过的东西,绝对没有什么“饮食文化”之类的探讨,实实在在。说到朱家做黄焖鱼翅方法是向谭篆青(祖任)家学来的,真可谓是正宗正派,就像朱老学武生问业于杨小楼及他的传人与合作者刘宗杨、钱宝森、王福山等,可谓“取法于上”了。
许多人家对饮食不一定十分讲究,也不是人人能常吃山珍海味的,但不少人却有一两样绝活,吃过以后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多年不忘。
画家爱新觉罗·溥佐先生号庸斋,与雪斋溥伒先生是堂兄弟,大排行八,人称“溥八爷”。溥佐先生与我家有远亲,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常在鄙宅,后来他调到天津美院任教,往来才少了。这位溥佐先生早年以画马著称,后来山水、花卉、翎毛均很擅长,晚年成就斐然。他是觉罗宗室,好吃自不待言,只是中年景况欠佳,好吃而不能常得,因此常在我家吃饭。我小时常听到他说会做菜,但从没有看到他显过手艺。他有一样“绝活”,就是自制“辣酱油”。这辣酱油本不是中国调料,实属舶来品,在西餐中是蘸炸或煎制肉食的,有点类似广东的“喼汁”。过去以上海梅林公司所制的黄牌或蓝牌辣酱油为最佳,凡高档些的菜市场中都有卖的,谁也不会去自制。唯独这位“溥八爷”擅制辣酱油,方法秘不示人。他曾送给我家辣酱油,是用普通酱油瓶装的,打开香气扑鼻,吃起来远胜过梅林公司所制,浓黑醇厚,如用之蘸炸猪排,鲜美无比。问“溥八爷”制法,他只是笑笑,说以丁香、豆蔻等为基本原料,要经过七八道工序,往下就不说了。辣酱油本是佐餐的调味品,很少有人在这上面下功夫,况且辣酱油在中餐上用途并不广泛,溥佐先生能讲究到如此细微之处,可谓难得了。欣赏过溥佐先生绘画的人不少,可是尝过他亲制辣酱油的人大概不多。
还有一样食品,是多年来我没有吃到过出乎其右的,那就是京剧女演员兼教育家华慧麟先生做的虾油鸡。
华慧麟自幼聪慧,早年成名于上海,后来拜在“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门下。她年轻时扮相清丽,功底扎实,能戏甚多,可惜中年以后嗓音失润,且因其他缘故息影舞台,在中国戏曲学院从事教学工作,门墙桃李均成气候,如刘秀荣、谢锐青及后来的杨秋玲、李维康等人,都受到过她的教诲,今天知道她的人已经不多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她与我的老祖母往来很多。有年盛夏,请我的老祖母吃饭,我也同去了。那时华先生生活颇为拮据,住在南城一个杂院中,房子很小,又是夏天,于是桌子摆在院中树荫下,饭菜很普通,但很精致,吃的什么东西早已记不得了,但有一样虾油鸡,味道极佳。那虾油鸡是盛在小瓦钵中的,带着冻子,哆哆嗦嗦的,冻子鲜美,入口即化。鸡嫩且入味,吃到骨头都带着卤虾油的味儿,甘美无比。后来我吃过不少人做的虾油鸡和馆子里做的虾油鸡,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平。另外有件事我至今想不通,彼时是盛夏,依华先生当时的生活条件,是不可能有冰箱的,但那虾油鸡吃到口中却是很凉,极爽口,也许华先生在虾油中加了琼脂,用冷水镇过的缘故罢。华先生作古已有二十多年,物故人非,这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上海的邓云乡先生与我是忘年之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得到过邓先生许多照应,记得第一次去上海拜访邓先生家恰逢端午节,那时邓先生的夫人尚健在。农历五月初的上海已经很热,从我住的静安寺到邓先生住的杨浦区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溽热难当,坐定后邓夫人端来两个粽子,不过是普通的糯米粽,粽叶却是碧绿的,发出一股清香,不像北方的粽子大多是用宽苇叶包的。那粽子是冰镇过的,剥开粽叶后又浇上紫红色的玫瑰卤汁,色泽晶莹可爱。我在北京吃小枣粽或豆沙粽都要蘸些糖,从没有蘸玫瑰卤吃过,味道确是不同。糯米的洁白晶亮浸入紫红色玫瑰汁中,十分的甜香,又清凉又爽口,甘美无比。请教邓先生玫瑰卤的调制,邓先生说是夫人调制的,他也不得其法,却是用鲜玫瑰花做的。邓先生对“红学”研究颇深,是电视剧《红楼梦》的顾问,这玫瑰卤或得益于《红楼梦》,亦未可知。北京妙峰山盛产玫瑰,每逢暮春,满山遍野的玫瑰花盛开,我也买过妙峰山自制的玫瑰酱,颜色乌且发黑,甜腻而不清香,可能是制作方法有问题,何不制成浓缩的玫瑰卤汁?况且就地取材,倒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邓先生曾写过他家擅做杭菜,如金银蹄、炸响铃、八宝鸭子之类,邓太太蔡时言女士是浙江人,杭菜自然做得很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邓太太已经过世,家中是请一位保姆烧菜。据邓先生讲,他家的菜经历了三个等级,最好时是由邓先生的大姨,即蔡时言女士的胞姐来烧,那是最好的,他在家中宴请谢国桢、俞平伯、许宝骙诸先生时都是由大姨来烧的。大姨过世后是由邓太太自己来烧,是第二等级的。邓太太烧的菜我是吃过的。邓太太过世后则由保姆来烧,凡请客时均由邓先生亲自指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去邓先生家吃饭,同时还请了两位新加坡客人,菜也很丰盛,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烤麸和一个栗子鸡,烧得极好。邓先生说都是在他指导之下完成的。上海买不到好板栗,我还答应下次去上海时为他带些京郊怀柔的板栗去。1998年初,忽然接到邓先生仙逝的消息,不胜悲悼,斯人云亡,竟成永诀。
刘叶秋先生久居古都,除语言文字之学外,熟悉北京掌故,也擅做北京饮食,尤擅酱牛、羊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大家言语谨慎,朋俦交往稀少,但每当腊月岁杪之际,刘先生总命他的次子刘闳送来酱牛、羊肉各一大块,从珠市口到和平里一路,铝锅冻得冰凉,肉显得很硬,但放在暖和屋里不久,肉便软了下来,用刀顶丝一切,十分糯软,且咸淡适口,绝无膻气。酱羊肉绵软烂嫩,入口即化。酱牛肉略有咬头,稍有甜味,不似月盛斋的纯北京式酱牛肉,而且所用香料也有不同。我已多年没有吃过那样好的酱牛、羊肉了。那时购买牛羊肉凭票供应,且大家生活都不富裕,隆冬苦寒,能在春节时吃到那么好的酱牛、羊肉,在那个年代中的人际友情可见一斑,虽世殊时异,今天想来仍然回味良久。
曾主持编纂《辞源》工作的吴泽炎先生(原商务印书馆副总编)是江苏常熟人,与我家有通家之好。他的夫人汪家桢先生菜也做得很好,尤其是一些南方风味的家常小菜,别具特色。我印象最深的是汪先生做菜很少用刀,她有一把作为炊具用的大剪子,一切蔬菜都是用剪子剪开的。甚至早点吃油条,也是先用剪子剪成一段一段的,盛在盘子里大家夹着吃。吴家还吃一种很特别的食品,就是猪脑子,当时浦五房有卖的。因为吃的人少,每天只是少量供应一些,吴家吃猪脑本来是为汪先生的母亲准备的,老人牙口不好,吃起来省力,后来发展为全家都吃,几乎每顿饭都上一碟猪脑,浇上少许浓浓的酱油。我吃过几次后,也觉得味道很不错。据说这种东西是高胆固醇食品,今天已经很少有人去吃它了。
园林古建专家陈从周先生生性耿直,在园林保护和修复方面自执一家之言,敢于直抒己见,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待人却非常热情宽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去上海,到同济大学宿舍拜访先生,正值他午睡方醒,兴致很好,从我的伯曾祖次珊公一直说到蒋百里先生的经历,两个多小时毫无倦意,又乘兴为我画了一幅竹子,题为“新篁得意万竿青”。我看已近黄昏,起身告辞,陈先生执意挽留,并对我说,当晚家中吃常州饼,且晚饭后华文漪、岳美缇要来一起唱昆曲,要我一定不要走。盛情难却,只得留下来。晚饭其实十分简单,只有常州饼和稀饭,那常州饼做得极好,直径有五寸许,类似北方的馅饼,以油菜为馅。南方的油菜比北方的鲜嫩、好吃。饼的皮子绝对不像馅饼那样硬而厚,简直可说是薄如宣纸,油菜碧绿的颜色映透皮子,晶莹可爱。用筷子夹起,虽绵软异常却不糟,吃到嘴里还有些韧性。陈先生告诉我常州饼的做法关键是和面,不似北方馅饼是揉出来的,而是用稀面调出来的,方法是干面兑水后用筷子沿顺时针方向不停地搅,先稀如浆,逐渐加面粉,直到搅拌不动即可。用时稍用干面,以不粘手为度,包上馅后即放铛上,因此皮子才能如此绵软而有韧性。春天的油菜清香碧绿,透过皮子若隐若现,不但口感好,观感亦极佳,就着白米稀饭,清淡极了。先生有文集二,一曰《春苔集》,一曰《帘青集》,取“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之意,先生在饮食上的恬淡与清雅或与园林艺术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耶!
说了不少名人与吃的故事,不免有“沾光”之嫌,其实,以上谈到的许多先生前辈都不以名人自居,也绝不说自己是美食家,更不谈什么“饮食文化”。他们在各自的专业之外,也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有口腹之欲,喜欢美好的食品。史学家周一良先生患帕金森氏症后行动不便,偶尔奉贻些点心,先生还特地来信垂询何处有售。这些老先生对生活的平实追求与热爱,非常纯真,远不是某些浮躁“名人”标榜的什么“饮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