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长兰是闵家大老爷原配夫人生的,是正宗的嫡长女。
填房柳氏也生过孩子,还是对龙凤胎,但可惜夭折了。即是大爷闵贵松和二姑娘闵贵兰。
至于三姑娘闵卿兰,是周姨娘所生。周姨娘原是闵大老爷身边的大丫鬟,柳氏不得宠后,作主收了房,抬了姨娘。但大老爷宠爱桃姨娘,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多年来安分守己。大老爷去世后,她深居佛堂,很少出来。
她的女儿却不同,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什么都要拔尖儿,又极会奉承讨好柳氏。柳氏膝下无儿无女,所以把她带在身边,情份自是有别于其他几位姑娘。
另外,闵卿兰还有个同胞哥哥,学名叫做闵直松,府里管他叫“二爷”,他现在算是闵府长房唯一的男丁,柳氏对他是最宽容的。
须臾,蔡嬷嬷领着几个媳妇婆子进来布菜,紫燕搬过一把黑漆嵌螺钿圈椅放于圆桌主位,让老太太换到这边来坐。朱氏也忙站起过来安箸,闵宝兰也随之站了起来。紫鹃便把小圆凳给挪回圆桌边,老太太让大家都坐,于是朱氏坐在左手边第一个,闵宝兰坐在左第二,闵扶兰正对着老太太,右手第一的位置空着给闵长兰。
“这馋嘴儿的猫今儿怎么还不来。”老太太正念着,忽听帘栊响处,一个人进来了。
但见她头发梳成元宝髻,长着一张大饼脸,小小的绿豆眼,塌塌的蒜头鼻。至于身材,那就更别提了,上下一般圆鼓鼓,再美的绫罗绸缎穿在身上,就像是给灯上了罩子一般。
却听老太太笑着说:“真是说人人到。”
闵扶兰心下大吃了一惊,她就是闵长兰?若是不说,我还以为她是蔡嬷嬷的闺女呢。亦或者早先便见了她,我恐怕会连祖母都猜错。尤其是她也和蔡嬷嬷一样,有一双大脚。这厢见她踩着高底花鞋。
闵扶兰心里虽然这想那想,但她面上却不显。她还敏锐地扑捉到闵长兰刚进来的那一刹那,明明是笑着的脸,在看见她们这么多人时,瞬间笑容全无。眼睛在扫过她的时候,更是满满的不屑与傲慢。她和她有仇?还是,这乃嫡女风范?想到这儿,她差点忍不住笑了。
“大姐儿,还不快见过你婶子。”老太太和蔼地道。
然后闵长兰面无表情地向老太太、朱氏行了礼,便一屁股坐下了。
闵扶兰见闵宝兰似要站起,自己也连忙起身,随即两人一齐行礼,“见过大姐姐。”
闵长兰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接着老太太都还没动筷,她就埋头吃起来。老太太似是已经习惯,微笑着把摆在自己面前的一碟锅包肉移向她,同时也让众人动筷。
闵扶兰见她对着一盘东坡肘子、一盘花生猪蹄、一碗红烧牛肉及一碟锅包肉吃得满嘴流油。心下若有所思。
寂然饭毕,饭菜撤下。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闵扶兰接过漱口,接着有人捧来漱盂,她吐了漱口水。又有人端来铜盆,她洗了手,再有人递来巾帕,她把手擦干。
朱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礼数,她倒没忘。”
老太太把巾帕递给紫鹃,“教养是根植于内心的修养,一旦形成习惯,即便脑子不记得了,身体也会记得。”
朱氏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丫鬟已摆了茶果上来。众人一面吃茶,一面闲话。
掌灯时,闵长兰突然站起,说要回去睡了。闵扶兰微微一惊,她也太我行我素了吧,方才朱氏与她说话,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高冷的不成样子。
偏生老太太还惯着,不仅同意她先走,还让紫鹊打着玻璃风灯送她回房。
约莫过了一盏茶,柳氏携了闵卿兰和黄氏前来定省。
堂屋外一个小丫头子见她们从穿堂出来,忙不迭地进宴息处回老太太。老太太说柳氏终于来了,把闵扶兰她们留在屋里,自己由蔡嬷嬷扶着出屋来。正遇柳氏等人欲进堂屋。
“站住!”老太太沉声道。
柳氏等人没想到老太太会出来。微惊过后就欲行礼。
“既是要行礼……”老太太身上,似乎永远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镇静,“女子之礼,以顺为正,谨饬身心,慎修名节,温柔卑顺,则为人有礼矣。恭肃端庄,则持身有礼矣。在家则尽其礼以事父母,出嫁则尽其礼以敬公婆,有子则尽其礼以教儿女……大太太,你可知道?”
“媳妇虽没读过几本书,但道理却是懂的。”
“我看,你不懂。”老太太面无表情地道,“你既是我家媳妇,若不教导你,我无颜面对闵家列祖列宗。”老太太说完,却转身进屋去了。
“老太太……”柳氏欲上前分辩,被蔡嬷嬷伸手拦住,柳氏眼底有刀锋般的寒光一掠而过。
这时,蔡嬷嬷抬高了声音道:“传老太太的话,柳氏跪!”
闵卿兰闻言,不由一惊。
柳氏脸色一变,心道:这老太婆平日里虽然与我面和心不和,但还从未让我当众下不来台。好啊,你们一家子是要反了不成。
黄氏心慌:这闵家老太太这么厉害的吗?
而屋里却是另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
老太太换到罗汉床上坐了,闵扶兰、闵宝兰围着老太太听故事。朱氏坐在左边第一把黑漆嵌螺钿圈椅上作陪。
“……这勇乡伯府不同别家,勇乡伯徐世武原是泥腿子出身,他徐家能有今日,全靠有个好媳妇儿。”老太太慢条斯理的讲起话来,“勇乡伯夫人徐刘氏她是我的闺中好友,虽然是户部侍郎庶出的女儿,但怎么说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与那时身为尚书车夫的徐世武……怎么想,这两人也不可能……”
屋外。
柳氏穿着一件石青色缂金瓜蝶纹褙子,站在那里,华贵中带三分端庄。只是她的眼底,一片沉水浮冰。她启唇,用一贯的冷调子道:“老太太这是几个意思?”
蔡嬷嬷道:“老太太让我先帮大太太回忆回忆,您嫁到闵家来的第一天,老太太告诫过您什么?”
柳氏惊瞪着蔡嬷嬷,蔡嬷嬷道:“老太太当时说,教子婴孩,教妇初来。于是她用《新妇谱》里的几句教导您,‘新妇之为以为天知,故公、姑、丈夫三人而已。故侍三人,得曲以成欢,不得丝毫触怒。’大太太,您可还记得?”
柳氏目光锋利如刀锋地落在堂屋的夹板帘子上,仿佛能透过帘子,望见屋里的老太太,“蔡嬷嬷,老太太这话是诛心啊!我从十七岁时嫁到闵家,到现今已十五年了。繁重家务不辞劳,早起睡晚不嫌苦,老爷病逝后,仍恪守不渝。对婆婆,我早晚问安,和颜悦色,不敢有丝毫不敬。今再提当日之言……老太太,媳妇我哪里做得不好?让您生如此之大的气?”
“大太太当真不知?”
“我家贫没读过什么书,对家中儿女,哪懂得教导之方,常害怕有什么做得不足的地方。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蔡嬷嬷打断道:“看来大太太也不是完全不知啊!”
“我做的都是为了闵家,我要见老太太……”柳氏嚷着要见老太太,蔡嬷嬷自是不允。
“大太太,老太太还说了,公婆的心是不可以失掉的。婆婆不说你的好,你最好听从。婆婆说你的不好,你更要顺着,千万不要争辩对错,争强好胜。”
“我所做的,都是为了闵家!”
“为了闵家?姑且不说为的什么,但阳奉阴违,这实在是什么用心啊?”
“蔡嬷嬷言过了。”
“什么言过言重的,难道非得老太太回到家,一个个都不在了,才叫严重吗?”说到后面,蔡嬷嬷声音抬高了八度。
黄氏吓了一跳。
柳氏冷瞥她一眼,她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青石砖。
“老太太好脾气,不代表您能越过了天去。您要记住,您终归姓柳,是闵家的媳妇。这个家,还是要听老太太的!”
柳氏面上隐现一层薄怒。
屋里,老太太生来有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闵宝兰、闵扶兰何曾听见过这些话,闵宝兰虽然长着几岁,但自觉比那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说的书还好听。
“祖母,刘家小姐出门踏青,路遇歹人,幸得徐世武相救。从这次短暂的相见之后,两人常有书信往来,甚至有时,刘小姐还会不顾脸面地与其偷偷私会。”闵宝兰笑道,“这倒像那戏文话本子上的故事了。”
“可不是。”老太太也笑道,“刘小姐住的西厢房背后有一棵大树,到了晚上,徐世武来到墙外,他身上是有武功的,能顺着树进入到院中,学上三声猫叫,刘小姐便会开门出来。每当这时候,徐世武都会带着小姐上到房顶,夜色深,在茂密树冠的掩映下,即使坐在房顶上也不易被人发觉。”
“好浪漫。”闵扶兰歪着头,神情间有种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