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今生也许只为赴一场最美的红尘浪漫,当时光轻轻划动,岁月的河流缓缓流淌,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时刻,顾太清与弈绘骤然被一处美丽的相逢所定格。雨丝丝,风细细,尽是销魂滋味。风细细,雨丝丝,相思十二时。我忆君,君忆我,两意一无不可。君忆我,我忆君,愁肠似转轮。相思一日似三秋。恼煞雁行天上字,字字离愁。十二碧峰何处是?化作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寤寐,梦为蝴蝶相聚。
然而,相思弦容易断,情自深缘自浅,奈何红尘一梦容易醒。再回首,青春已不再,人已半老。是这样的时光与人两相误,令人无法不伤心。晓起庭院积落花,乱红和雨受风斜。瑟瑟秋风漠漠霜,芳华落尽叶苍苍。顾太清自是调高和寡,若寂寂花开,飘零残粉卸韶华。红尘寂寞谁与渡,荼蘼美梦,开到繁华休,惜花人在花深处,倚绿筠、几度徘徊。一场冷雨过后,满地叶落,随处可见萧萧之景,天幕之上,一袭凉月,将圆未圆。听一声珍重去难留,伤心我。春也无情,残烛尚荧荧,好梦初惊。纱窗晓色已平明。冰作精神玉作胎,天付其才。怕教风信催春老,暗香疏影里,立尽苍苔。庭院深深,三五朵,一枝横。西风露零,高楼笛声。无端吹起离情,落梧桐叶轻。开到黄花秋老,凉风吹过妆楼,忍教佳人孤身对月凉。一抹胭脂,一朵嫣然,一缕香艳。霜染秋枫叶正红,一脉锦瑟,一梦倾城,一帘冷雨卷梧桐。几许暗殇,如许妩媚,悲雁去,秋心寂寞浓。花事凝烟,倾城千年,一曲馨香。
顾太清,名春,字子春,一字梅仙,道号太清,晚年又号云槎外史。原姓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其本名应写作西林春,自署名西林春或太清春。于清嘉庆四年(1799年2月9日)已未正月初五日太清生于北京西郊香山。光绪三年(1877年12月7日)丁丑十一月初三日卒于大佛寺北岔府邸,享年79岁,而不是卒于1876年。一生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嫁为贝勒奕绘侧福晋时,托姓为顾,故以顾太清名世。顾太清不仅才华绝世,而且生得清秀,身量适中,温婉贤淑。擅诗词,尤长于词,工绘事,能创作戏曲与小说。她为现代文学界公认为“清代第一女词人”。晚年以道号“云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说《红楼梦影》,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因而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诗词代表作是《天游阁集》,享誉中外的《东海渔歌》便是《天游阁集》中的词集。著有传奇《桃园记》、《梅花引》,小说《红楼梦影》。
阴为角斗:一把心肠论浊清
太清,字子春,汉军人,本鄂文端曾孙女,西林觉罗氏。幼经变故,养于顾氏,被选为贝勒奕绘妾。
——《清史稿·艺文志》
西林春的祖父是清代有名的大学士鄂尔泰的侄子、甘肃巡抚鄂昌。雍正乾隆两朝的重臣鄂尔泰是西林春的叔曾祖,而不是西林春的曾祖父。鄂昌的儿子鄂实峰娶香山富察氏女后,生一子二女,长女为西林春,即顾太清。
据《清史稿》卷二八八《列传》十五载:“鄂尔泰,字毅庵,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世居旺钦(今汪清),国初有屯泰者,以七村附太祖,授牛录额真。子图扪,事太宗,从战大凌河,击明将张理,陈殁,授备御世职,雍正初祀昭忠祠。”又据《八旗通志》人物志《大臣传》四七一载:“鄂尔泰由举人于康熙四十二年袭佐领,授三侍卫。五十五年迁内务府员外郎……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曾任都统、内大臣等要职,为显赫一时的人物。然而至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5年),其侄鄂昌因文字狱受牵连,被赐自尽。”
西林春才色双绝,以词名重于士林。时人推其为易安居士之次,足见其文采风流。然而这样一位大才女,早年的经历却十分蹭蹬。
西林春的始祖名屯台,清初归太祖努尔哈赤,官牛录额真;二世祖图们,官备御;三世祖图彦图曾参与山海关之战,从多尔衮入关,官至户部理事官,以廉洁著称。
图彦图有四子,图拜、吴拜、鄂拜、苏拜。其第三子鄂拜即西林春之高祖。鄂拜生有六子,长子鄂善为笔帖式,即西林春之曾祖,其第三子鄂尔泰后为议政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即西林春的叔曾祖。西林春曾祖父鄂善有一子名鄂昌,官至甘肃巡抚,即西林春之祖父。
西林春的上辈中,官做得最大的是鄂尔泰,西林春祖父鄂昌后来的获罪,也和鄂尔泰有一定的关系。
鄂尔泰,字毅庵,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举人,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袭佐领授三等侍卫,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迁内务府员外郎。内务府是管理皇宫财务的机关,康熙帝晚年,诸皇子纷纷结交官府,培植党羽,需索财物。有一次,皇四子即后来的雍正皇帝,向鄂尔泰有所请求,被鄂尔泰一口拒绝并说:“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可交结外官!”雍正虽遭拒绝,但从心里佩服他的廉洁和胆量,他做了皇帝之后,便提拔重用他,并对他说:“汝守法甚坚,今任汝为大臣,必不受他人之请托也。”
后来鄂尔泰从雍正到乾隆初年,一直做到议政大臣、保和殿大学士。
与鄂尔泰同时,另外还有一个受雍正皇帝重用的大臣,便是张廷玉。
张廷玉,字衡臣,安徽桐城人,是大学士张英的儿子。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进士、直南书房,后来也做到保和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这个人既有文采,又很机警。在雍正帝召见他时,问起当时各部、院大臣和他所属下的司员、胥吏的姓名、籍贯及中试的科目先后,他都能详细回答,毫无错误。张廷玉又善于窥测皇帝的意向,每办一件事都能迎合皇帝的意图,所以雍正对他言听计从。
后来,鄂尔泰和张廷玉二人又同入军机处办事,每人手下都有一帮亲信的人,渐至“门下士互相推奉,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在朝臣中形成鄂、张两党,互相攻击。
乾隆二十年(1755)三月,内阁学士胡中藻因攻击老师鄂尔泰的政敌张廷玉大学士而获罪。胡中藻案是乾隆朝一大文字狱,斯时鄂尔泰已死,但实则仍与鄂尔泰有关。鄂尔泰是雍正朝内阁首辅,深得雍正信任,门生故旧遍天下。乾隆继位后明里大为重用,内里颇为戒惕。乾隆十年,鄂尔泰病逝,皇帝赐以哀荣,亲临致祭,封谥号,入祀京师贤良祠,但转过年就开始着手打击鄂尔泰一党。胡中藻是广西人,官至翰林学士,督湖南学政,内阁大学士,兼侍郎衔,自号“坚磨生”,他是鄂尔泰最得意的弟子,而且与鄂昌私交甚好。胡中藻很锋利,视“张党如寇仇”。张党就处心积虑地罗织胡中藻的罪状,在他的诗集《坚磨生诗钞》中寻章摘句,捕风捉影,向乾隆帝告发他,说他有“悖逆”语,在乾隆二十年(1755年)竟成大狱。当时他们从胡中藻诗集《坚磨生诗钞》中找出诸多罪证,比如“一世无日月”、“又降一世夏秋冬”、“一把心肠论浊清”、“斯文欲被蛮满洲”、“与一世争在丑夷”等,认为他攻击朝廷,因为以“龙眼”观之,又是“明”又是“清”还说满洲“蛮夷”,皆属于巧用双关,语带影射,对大清心怀怨恨。更“可恨”者,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时还出过一道试题,中有“乾三爻不象龙说”七字是含沙射影,别拿皇帝不当圣人,《易经》谁不懂?“乾封六爻,皆取象于龙”,何况“龙与隆同音”,龙与隆同音,以此攻击乾隆不配当皇帝。于是乾隆龙颜大怒,将胡中藻斩首示众。
这个冤狱的影响竟达数十年之久,西林家族遭遇惨重打击,一直牵连到西林春这位著名的满族女词人身上。
因言获罪,历代都有,以清代最盛,大约既有政治上革故鼎新、文化上冲突的原因,还有满清面对庞大而成熟的汉文明时崇敬与忌惮并存、统驭与戒备兼有的复杂心理作祟。清代十三朝,又以乾隆在位的六十年文网最密,文祸最多,达到望文生义、随意罗织的地步,令读书人为之胆寒。龚自珍有诗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至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时任甘肃巡抚鄂昌因叔父鄂尔泰门生“胡中藻案”(《坚磨生诗钞》案)所累,他只是常和胡中藻一起作诗唱和,也被冤狱牵连进去,被作为了重要查办对象卷入文字狱要案。结果胡中藻被杀,鄂昌被赐自尽。乾隆皇帝谕旨裁定鄂昌“援引世谊,亲暱标榜”,又有失满洲敦朴旧俗,兼史贻直请讬之事,实为“负恩党逆,罪当肆市”,鉴于认罪态度坦诚端正,从宽处置为赐帛自尽,家产籍没。同时,乾隆皇帝还大肆株连,早已死去的鄂尔泰(卒于乾隆十年,1745年),但仍不被放过,他的牌位被人从贤良祠中撤出。鄂昌家族从此败落。
鄂昌之罪当时曾传谕八旗,家被抄没,西林春的父亲鄂实峰在京中无地容身,便移家到香山健锐营去住。三十多岁才娶香山富察氏女,生五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只有一子鄂少峰和二女西林春与西林霞仙。宦门之后成了不可辩驳的罪臣子孙,在清代,如果祖上有罪,后代最难翻身。由鄂昌到西林春已经是第三代人了,但是西林春一家还戴着“罪人之后”的帽子,没有摘掉。因为鄂昌是西林春的祖父,所以她一出世就成了“罪人之后”,西林春在嫁给奕绘前,一直过着穷困的生活。
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
西林春三四岁时起即由祖母教字,六七岁时又为她专请老师教文化。因西林春是女流,学习不为科考赴试,故专攻诗词歌赋。她自幼不缠足,又有天赋,时作男儿装,填得一手好词。后来,她靠着极为深湛的造诣,成为满族第一女词人。其词作直逼“国初第一词人”——纳兰性德,因而在清代素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称。成容若即纳兰性德。在清代词坛上,可谓群星灿烂。而在众多有成就的词人中,纳兰性德和西林春,也称顾太清,被推崇为领军人物。
清末著名词人况周颐说过:“铁岭词人顾太清(西林春)与纳兰容若齐名,窃疑称美之或过。今以两家词互校,欲求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长;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太清词,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当于全体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阕为论定,一声一字为工拙。”也就是说,况周颐认为西林春词的艺术成就,超过了纳兰性德。
观堂先生《人间词话》评纳兰词曰:“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从同为满洲词人,不落汉人窠臼,自由抒写性灵的层面上看,西林春和纳兰性德是完全一致的,甚至可以说,纳兰词之言愁,基本上还是对于词抒情传统的承继,而太清(西林春)词的和缓舒展,自然洒脱,尤其明白如话处,更为接近“自然之舌”。若要仿照观堂先生词话,选纳兰词与太清(西林春)词中最能代表各自特点的语句点评二人,当如此说:“夜深千帐灯”,容若语也,其词品似之;“归骑踏香泥”,西林春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西林春能够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与她出身于鄂尔泰大学士的家庭有关。康、乾以后的满洲贵族们,大都既有高官厚禄,善于骑射,又是满腹才学。他(她)们都长于汉诗,积极汉化,用汉文写诗作词,从康熙、乾隆起成为一种风气。虽然自鄂尔泰的后人鄂昌因受文字狱牵连被害后,家产籍没,家道中落;虽然鄂昌一系在政治经济上遭到严重的挫折,以后不能再作官,但是,家学从未中断,鄂家本为书香世家,在穷困中不但培养出像西林春这样的著名词人,连西林春的哥哥鄂少峰、妹妹西林霞仙也都能诗善词,并有一些著作。
尤其西林春,更是才貌双绝。《名媛诗话》说她“才气横溢,援笔立成。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唱和皆即席挥毫,不待铜钵声终,俱已脱稿。”难怪评者说她深得宋人多家词奥,“其词气足神完,信笔挥洒,直抒胸臆,不造作,无矫饰,宛如行云流水,纤豪不滞,脱却了朱阁香闺的情切切、意绵绵,吟风弄月之习,词风多近东坡、稼轩。太清词真如一串熠熠闪光的玑珠,令人喜读乐诵,其诗亦然。所涉猎题材之广,反映生活之吟,竟出自久居清廷宗室中一贵夫人之手,实不能不令人惊叹。”
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
奕绘是皇族,在《清史稿》和《满族文学史》上都有记载:“奕绘,清高宗曾孙,自号太素道人,又号幻园居士。嘉庆中袭爵贝勒,累官正白旗汉军都统,笃好风雅……”
奕绘(1799年-1838年),字子章,初号妙莲居士、幻园居士,后号太素道人。他姓爱新觉罗,是乾隆的曾孙,祖父乃乾隆第五子永琪,封荣亲王,赐第太平湖,是为荣王府。他文武全才,在旗人骑射之能外,娴习满、汉、蒙三种语言,读汉文经史,擅书法、算学,因此而开荣王府良好家风,府里藏书丰富,文化气息浓厚。奕绘在荣王府出生、成长,六岁启蒙,师从名士。奕绘自幼喜爱文学,受业于浙江许秋涛。十二岁能诗,诵六经如同连珠,通满汉文及算学,好《易经》,十五岁著《读易心解》一卷,成人后拥有丰富的经学、小学修养及西方科学知识,是清朝宗室中出名的诗人、学者。
按照清朝袭爵制度,除铁帽子王世袭罔替以外,其他都是每世递降一等,奕绘的父亲绵亿降袭郡王,奕绘则降袭多罗贝勒。
奕绘十六岁袭封贝勒,嫡室贺舍里氏,字妙华,也能诗。不到二十岁时,夫妻就曾合著《妙莲华集》。依礼制亲王、郡王之妻才能称“福晋”,因此对贝勒奕绘的妻子妙华则只能称“夫人”。妙华夫人长奕绘一岁,用奕绘诗说是“十五十六结婚姻,两愚两小两相亲”,两人感情甚笃,共育两子两女。
西林春与奕绘是同年同岁,二人结婚当在奕绘袭爵后数年间。西林春是奕绘的侧室,她现身于文字记载之中,正是二十六岁嫁与奕绘的时候。时年,奕绘也二十六岁。
西林春在此前可谓是艰辛。在西林春的父亲鄂实峰,成为罪人之后,难以容身于京城,遂以漂泊游幕为业。从西林春后来的诗词内容推断,她幼年生活在北京,稍长后曾依他人为生,到过福建、广东、吴中、杭州,自云是“半生尝尽苦酸辛”。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鸰原上泪沾巾。
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恶梦醒来心更怕,窗下,花飞叶落总惊人。
——《定风波·恶梦》
西林春的家庭为文字狱所累,家产籍没,家道中落,有苦处自是不敢明言,仅一句“事事思量竟有因”便揭过了。罪臣之家低人一等的酸楚生活,在她心灵上留下了永久的阴影,以至于成人后还挥之不去,不经意间就折射进梦里。恶梦醒来,抱紧双臂,似乎旧年的恐惧尚未走远,她还是那个敏感胆小的小女孩,窗下花飞叶落,一点小小的动静都让她心惊。《礼记》云:“兄之齿,雁行。”因大雁飞行有序,如兄弟序齿排列,故把兄弟比作“雁行”或“雁序”。《诗经》有句曰:“鹡鸰在原,兄弟有难。”可知“鹡鸰原”也是用典。西林春有兄名鄂少峰,此词借典故暗指,“望断雁行无定处”,其兄大约也是流离失所,日暮途穷之处,潸然泪下之时,是以“鹡鸰原上泪沾巾”。
那么在这里有个问题,西林春既未与父兄在一起,那她身在何处?依傍何人?奕绘有词《浣溪沙·题天游阁》曰:“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旷劫因缘成眷属,半生词赋损精神。相看俱是梦中身。”可看做是对西林春恶梦词的回应,也显示出两人相识相知的轨迹,“定交犹记甲申春”当是明显标志。
当代学者研究西林春和奕绘的社会关系,从中找出了两个连结点。乾隆第五子荣亲王永琪(1741年——1766年)的嫡福晋也是西林觉罗氏,为鄂尔泰的孙女、鄂弼的女儿,故而两家本就是亲戚关系——算来奕绘的祖母是西林春的堂姑母。提起永琪,大家并不陌生,他就是那部风靡大江南北的琼瑶剧《还珠格格》里面的五阿哥。他与西林春还有亲戚关系,西林春是奕绘祖母、即永琪之妻西林觉罗氏的内侄孙女。这与《红楼梦》中宝玉与湘云的关系一模一样,而且奕绘与西林春之间的诸多幼年交往,也与宝湘相类。
西林春的父亲鄂实峰娶的是香山富察氏,并置家于香山,与岳家比邻;西林春青少年居香山,西林春便得以荣王府太福晋内侄女的身份到府中走动。西林春是长女,有妹名旭,字霞仙,嫁与香山富察氏;奕绘有姊,疑似嫁入富察氏家,奕绘曾作诗《病柏四章悼亡姊富察县君》,西林春亦有诗为《挽大姑富察县君》。按满人规矩,郡王之女称“县主”,贝子之女称“县君”。奕绘对其姊不称“县主”而称“县君”,这就是嫡庶之别了,清朝的规矩是郡王嫡女称县主,郡王侧室所出女和贝子嫡长女称县君,奕绘和这个姐姐同母,都是侧福晋王佳氏所出,故而称县君。
富察氏是又一连结点。有人推测西林春曾依附某贵妇人生存,或西林觉罗氏,或香山富察氏,故而认识奕绘。而奕绘家族口头流传的说法是西林春曾做过荣王府格格们的家庭教师,西林春即顾太清的五世孙、当代学者金启孮的《顾太清与海淀》一书就采用了后一说法,认为奕绘与妙华夫人也曾参与辅导读书作诗,姻缘由此开始。
那时的西林春如一朵萍,袅袅娜娜,悄俏然而至,水面瞬间波光粼粼,仿佛,那是赴一个久远的约定,又仿佛,那仅仅是一次巧合的际遇。
所有的声响,都在这一刻隐遁。奕绘的心被一种迷人的静美所弥漫,有些沉醉,有些迷乱;而四野,有些静谧,有些神秘。
西林春柔柔,奕绘款款,那是一曲生命的律动在轻扬,他们的爱悄悄,他们的情静静,那是一篇浪漫的童话在演绎。月高风清,就连空气也有了某种缠绵的味道,把绵绵的蜜意弥撒。
火红火红,那是如萍的西林春的浓情欲燃;翠绿翠绿,那是柔情似水的奕绘的希冀欲滴。此刻,风,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水上这首诗,月,掩藏了光影,生怕打扰了水上这幅画。
没有人知道,这首诗里有着怎样动人的情节,这幅画上有着怎样梦幻的意境,一切,只有萍和水两相知。偶尔的一两声蛙叫虫鸣,让夏夜愈加清丽婉转。
惜花有恨与谁同
荣王府对西林春一家完全是出于亲戚间的照顾。除去姻亲关系外,促成西林春与荣王府来往密切,还是因为当时荣王府的格格们欲请一位家庭教师,辅导学习文学并教作诗文。条件是这位教师必须是女性,才能进荣王府内宅;必须有学问,才能胜任。西林春从各方面考虑都非常合适,于是荣王府派车到香山接西林春这位老亲来担任这个教职。
这个教职,就西林春来说,是非常轻松的,因为荣王府的格格们都学有根底,只是由西林春辅导读古文和作诗的格律等,另外还有婢女伴读,因为路途遥远便经常住在荣王府中。
荣亲王永琪之孙、荣郡王绵亿(1764年——1815年)之子奕绘青年时代,就经常在府邸的花园中与姊妹们共同起诗社吟诗为乐。西林春在以姻亲兼家庭教师身份来到荣府居住以后,便也加入了他们的词坛、诗社。西林春每有奇思妙想,便落笔成篇,可堪妙句偶得,佳篇天成。才女自是多情,正如才女愁也易多且善感一样。时间一久,西林春便对奕绘这位风华正茂、且才情不凡的贝勒,产生了爱慕之心。而同样才华横溢的奕绘也是一个情种,也对西林春情意无限,倾慕无限。他们的心在靠近,背人处牵手倾诉衷肠,正如萍静静地贴着水,水柔柔地拥着萍。天地间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已停止了运动,只有萍与水的心跳显得那样清晰可感。萍知道,水知道,这一刻,是彼此心头一辈子的风景。
月光悠悠,波光点点,夜色浓浓,是谁将一叶的情愫痴痴留在了水面?是谁将一水的情怀悄悄刻在了叶上?是西林春,也是奕绘。
星光下,闪动的涟漪漫过萍的心海,微醉的感觉由此荡漾开来,在水的柔柔气息里,幸福的画轴正一点一点展开。
谁说萍水相逢只是偶然?西林春分明感觉到,这里氤氲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谁说萍水相逢终是苦短?生命中,能有几多充满醉意的动人片段?一次擦肩,就是一段深情的红尘过往,一次驻足,就是一篇美丽的生命寓言。
这一天,农历二月十二日,乃是花神节,旧俗有庆花朝的兴头。大家闺秀雅集在一处,赏花观景,吟咏赋诗。
西林春与几位小姐,聚在园子里,庆贺花朝。园子里假山重叠,修竹掩映,花朵竞放,燕雀呢喃,正是赏心悦目的好所在。西林春与众小姐放怀春风,锦心绣口,不时有佳作流出。
也许是一派旖旎春光,照映出无可形容的一园春色,她忽生一种惜春怜花的感觉,这么好的春色春光,这么艳丽的季节,可惜太短暂了,要是能够挽留春去的步伐,当是一件幸事。因为不能,所以无限愁怀。别人都在赏春、赞春,西林春却有了一篇惜春、叹春、悲花的文字:
花开花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坐对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与谁同!晓妆慵,特愁侬。燕子来时,红雨画楼东。尽有春愁衔不去,无才思,是游蜂。
——《江城子》
别人面对着无限春光,喜悦多于烦恼,而西林春却烦恼多于喜悦。这恼人的春色,撩拨人的心思,让人生出莫大的喜悦,却又匆匆而去,无影无踪,只将无限的怜惜与悔恨掷下,让人无力消受。词作一则是立意新奇,二则是语句如珠,三则感情真挚,让人品读之余,心有戚戚,忽生落寞寂寥之感。结果自然是西林春的这首《江城子》拔得头筹。丹青更有生花笔,为花写出好精神。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好个写惜春词的西林春!
三生石上种情根
奕绘府邸与西林家离得很近,都在西山健锐营。平常两家多有往来,奕绘与西林春也能经常见面。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之间早就存在青梅竹马的感情。当时,奕绘他家后园子里种了一片海棠花。离海棠坡不远处,是一个人工凿的小海子,里面种着荷花,游鱼如织。每当花开时节,两个小人便会入园来,观花戏水。小孩子间过家家,常以夫妻相称,爱情之种早在心间孕育。千回百转,盈盈一水,如萍的西林春等在季节里最美的港湾,来停泊一生的兰舟。但此际,没有花的含苞,没有花的绽放,有的,只是一枚单薄的生命,在流年里轮回辗转,只为相遇在这个温馨的夜晚。细雨飘落,雾霭弥漫,一种淡然又明媚的忧伤,瞬间在水面凝固成美的极致,为这萍水相逢点染温馨。
世人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千红粉,在水上已成为匆匆过客,但西林春是幸运的,她如萍一般成为柔情似水的奕绘心头那风情万种最美的红颜。风吹过,有丝丝些凉意袭来,水生怕萍突然离去,愈加轻轻的漾动,愈加柔柔的亲吻。于是,萍的爱袅袅生成。那是跨越时空的灵魂书简,那是共经沧海的悠悠浪漫。
有《桃园记》的稿本今存于日本东京大学,据说为西林春手书,字体清秀俊致。讲的是三月三日蟠桃宴,西池金母的侍女萼绿华,南极长寿星的侍童白鹤童子,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事泄后,萼绿华被罚往桃园灌溉,白鹤童子被罚南海竹林掘笋,俱饱受相思之苦。一年后白鹤童子潜往桃园探望,两人互诉衷肠,“皆因三生石上自种情根,不知五百年前谁栽并蒂”。童子归南海,正遇上观音大士游竹林,询问他为何擅离岗位,童子以真情相告,恳求观音施以援手。菩萨一番点化,演说因果,瑶池金母首肯,准二人“同到世间,择个世族名门,投胎转世,成就良缘,儿女满堂,夫妻偕老”。
西林春还有一部作品《梅花引》,其主角则是天宫司书仙吏章后素与罗浮梅精,两人二百年前邂逅,订下婚约。章后素误点书籍,被贬人间,罗浮梅精因遇真仙,得受人身,潜隐西山幽谷,以图后会。梦神奉旨引章后素魂魄到幽谷,与罗浮梅精相会,梅精对章后素说:“时尚未到,幽明阻隔,人言可畏。”章后素梦醒后,作《江城梅花引》记此事,适逢友人来访,得知梦中之事,遂撺掇他同往西山寻访。至幽谷,果然见到了梅氏,正梦中人模样,但因碍于他人,未能通一语。后一日,章后素独自来寻,私会梅氏,得续前缘。光阴荏苒,两人重游初逢之地,遇维摩诘携天女前来度脱。章后素皈依法座随维摩诘而去,梅氏则随天女赴岁寒阆苑管领群芳。
《梅花引》两个主角则几乎是西林春为自己和奕绘量身定做的。西林春字梅仙,生平爱梅,善画梅咏梅,可不就是那梅仙吗?奕绘字子章,号太素,据《论语·八佾》“绘事后素”,“章后素”亦是从奕绘而来。
《桃园记》,有西林春自题词一首,看得出含自述情事之意:
细谱桃园记。洒桃花、斑斑点点,染成红泪。欲借东风吹不去,难寄相思两字。遍十二、栏干空倚。冰雪肌肤琼瑶想,引情丝、蹙损春山翠。仙家事,也如此。
凌风待月因谁起。总无非、心心相感,情情不已。只为情深深如海,泛出慈航一苇。渡仙女、仙郎双美。记取盟言桃花下,问三生、石上谁安置。合欢斝,莫辞醉。
——《金缕曲·题《桃园记传奇》》
大体可以确定,两剧的确有自传性质,《桃园记》暗寓两人相遇相知到结合的过程,《梅花引》则如续集般由姻缘兼及两人婚后。但写成时间都在奕绘亡故后,故《桃园记》自题词中云“洒桃花、斑斑点点,染成红泪”,并在《梅花引》的结尾处臆想奕绘被维摩诘度了去。
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西林春嫁与奕绘时,已二十六岁,且其人面目姣好,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晚婚至此。所以,又有人问,西林春是否有过婚史?嫁的是谁?在什么状况下与奕绘相爱?这一切,在家族史里当然是讳莫如深。施蛰存《太清手书词稿》曾引过文廷式的《琴风馀谭》,说西林春是“尚书顾八代之曾孙女,初适副贡生某,为鄂文端后人,夫死后复为贝勒奕绘侧室”。现在,可以肯定“顾八代之曾孙女”是谬传,后半句却被认为是大致靠谱。更有中山大学教授黄仕忠,依据西林春剧作《桃园记》和《梅花引》、奕绘早期诗词以及相关史料,进一步印证了西林春即顾太清“文君新寡”、夫死再嫁,并推论出她与奕绘相恋所经历的波折。
但是,新寡这个说法有待商榷,奕绘最明显影射西林春的无题九首之二《绮罗香》,曾说“绿颤钗虫,红移绣凤,犹记那人娇小”,穿得又红又绿,会是寡妇吗?《绮罗香》这首,黄仕忠考证说是嘉庆二十四年秋写的,不是十年之前的少年时。另外,《梅花引》用的“佳人”典故,从来都被认为表达坚贞不屈的高洁品质,适合再嫁的寡妇吗?
如果鄂昌死后,家族依旧兴盛的话,西林春也不用避讳改姓,大大方方地写个西林觉罗氏也不难。鄂昌死于乾隆二十年,鄂实峰想娶贵族之女必须在此前,以其妻乾隆二十年十五岁成婚计算,到西林春出生的嘉庆四年,她已经五十九岁了。鄂昌死的时候,鄂实峰应该年纪很小。西林霞仙嫁了翼长,金启孮认为是在西林春嫁奕绘之后依仗王府之力。所以,我认为,西林春也不可能在正当二八妙龄时嫁入贵族之家作正室的,因此她不可能是什么“文君新寡”、夫死再嫁。
文廷式比西林春年轻五六十岁,在他爆料之前的几十年里都没人提过这事,他的说法还很清晰,女方为顾八代之后,男方为鄂尔泰之后、副贡生、早死,几十年来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几十年前肯定更清楚才对。但金启孮的反驳说,文廷式所谓的前夫鄂尔泰之后,为本家适本家,肯定错误。
更为错误的是,按照黄仕忠的说法,西林春这位前夫也是个权贵望族,不仅和贝勒府打官司,还骚扰过龚自珍,家族这么有势力,怎么偏偏找了个罪臣之后?
我认为,而且是坚持认为,奕绘在《生查子·记梦中句》中自言:“相见十年前,相思十年后。”可知他和西林春相识很早,倾心已久,结合却有一番曲折经历。这就是说他们最晚相识于西林春十六时,当时她应当未出嫁,为了爱情,她等待了十年,至二十六岁时嫁给奕绘。这是我一直坚持的看法。
她和他相识于儿时。他是皇室子孙,她是大臣之女。他风流倜傥,嗜弄文墨;她明丽可人,才华横溢。
他们诗词赠答,彼此之间渐生爱慕。但她家遭变,他是皇室贝勒,她是罪臣之后。
西林春如同那只等待千年的白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里,她中了爱的蛊;茫茫人海中,奕绘又饮了爱的毒。海誓山盟不会化做虚无,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这对相爱人在两处隔断,两颗心却相对而哭。当岁月蹉跎,在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那精灵孤独的舞,只为换得命运女神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恍惚间,岁月已走过数年,那一世,萍与水在时光里结了缘,不然,淼淼沧海,茫茫世间,萍为何不早亦不晚,在一个特别的瞬间,在水的期许中,姗姗飘落?当如萍的西林春把梦滴落到水上的那一刻,柔情似水的奕绘便轻轻托起了萍的梦。
在烟雨里,他终于握紧了她的手:“我愿与你共度此生。”虽然此时的他早已有了妻儿。他拥她在怀,悄声语:“原谅我无法给你正室的名分。”她含泪微笑,轻声应:“若不能与君相守,名分又有何用?”他紧紧拥住她,内心满满的都是感动与爱。
萍依着水,水拥着萍,且行且呢喃,那是怎样的一路烟波浩淼十里长亭?曾经寂寥的箫声早已化为心间舞曲,每一个音符都溢满生之快乐。不诉离殇,只为今生相逢这个动人的场景。
但在当时的残酷背景下,萍还是不得不远去了,流向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黯然枯萎落寞成泥,可是,那处盈盈一水间相逢的一幕,已无法在彼此心中抹去。走过季节,走过岁月,水成了萍一生的相思结,萍也成了水永远的朱砂痣。
奕绘对西林春的深爱不悔,让他写了不少饱含浓情的词作。这些词都收入一个专门为西林春所作的集子里面,名曰《写春精舍集》。其中有一首《念奴娇》云:
十分怜爱,带七分羞涩,三分犹豫。彤管琼琚留信物,难说无凭无据。眼角传言,眉头寄恨,约略花间过。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
奕绘的《写春精舍词》共93篇,为二十三岁至二十七岁之间所作。研究者称,此词集中虽无一首提及顾太清这个名字,也无和顾太清之作,但顾太清本名西林春,词集名即显示与西林春有关。金启孮著文证实,说并没有“写春精舍”这样一个具体处所,全出于假托,《写春精舍词》即是为西林春写之意。选录其中一些词句细读,“就得一年能一见,也强似、相逢不再”,“人间路杳,天边期近,望断燕南赵北”,“绿颤钗虫,红移绣凤,犹记那人娇小。瘦削身量,容下春愁多少”,“眼角传言,眉头寄恨,约略花间忆。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闪烁其词,隐晦其事,既是难与人言,也是中有阻隔,正回应了《梅花引》中章后素碍于旁人不能交谈,以及梅氏“时尚未到”、“人言可畏”的提醒。《疏影·赋梅花》中“玲珑竹外传香澹,浑讶道、美人来也。破玉颜、缟袂临窗,莫是文君新寡”,借美人咏梅花也就罢了,“文君新寡”却是来得突兀,难怪被人说有暗指之意。《梦扬州·记庚辰三月病中梦》中云“灵禽命命同生死,二百年,灰冷香温”,与《梅花引》里二百年之约相呼应——是年奕绘二十二岁,大病卧床两月之久,这病中之梦正道出病根所在;下片又云“嗟水月空花,镜里乾坤。久别暂留,后会三年休论”,似是说两人曾经久别,再度相会又被拆开,前路暗淡,意冷心灰。
据黄仕忠言,奕绘的早期诗集《观古斋妙莲集》,也可与词集互为印证。“有情天不老,相见岁常新”,描绘出相会之喜;“曲欲衷情诉,游难故侣邀”,则见别离之寂寥;“病起吟诗类补亡,抒情纪事费周章。一春久伴卢生枕,两月相亲向栩床”,是病中诗作,与上文病中词作相通。《病后感怀》诗中几句也颇耐琢磨:“衣冠判贵贱,礼乐拘今昔。穿墉雀生角,滕口蝇污壁。”“贵贱”当是指对西林春身份的责难,“礼乐”则指对寡妇改嫁的非议,“雀生角”和“蝇污壁”显然是借用《诗经》中的典故,指有人拨弄是非,污白为黑,几至于引起诉讼。
荣王府里,主要是奕绘之母太夫人反对这桩姻缘,原因主要是这样的,辈分有问题,西林春比奕绘高一辈。这是其一;西林春乃罪人之裔,这是大忌。此为其二;西林春新寡,自然要被说是命里“克夫”,自然招致嫌恶。当然“新寡”一事仅限于黄仕忠的推测,金启孮是矢口否认的。这是原因之三;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宗室王公纳侧室,依祖制只能在本府所属府员包衣家遴选,如同宫掖选秀只能选八旗人家之女一样。西林觉罗氏是满洲大族显宦,并非荣王府包衣,收为侧室于礼不合。
可是,痴情的奕绘相思成疾,卧床不起。他贵为荣恪郡王长子,袭爵贝勒爷,赏戴三眼花翎,这一支自永琪之下由绵亿到奕绘,皆以侧室生子承袭,而绵亿郡王已逝近十年,太夫人心肝肉似地疼爱奕绘,结果只好同意了。
然而即使是太夫人通过了,这桩浪漫的爱情依然越不过礼法的底线,原因还是西林春是罪臣之后,入不得皇室大门。奕绘多方奔走,费尽了唇舌,却始终换不来一个“准”字,没有人愿为一个罪臣之女担上如此重罪。
相爱却不能相守,甚至连相见都近乎奢求,奕绘的心痛如刀绞。深夜,他难以入眠。不觉漏三更矣,盆中残梅香发,一径幽香。傍猗猗修竹,疏影彷徨。横斜深院宇,冷艳小池塘。才雪后,乍芬芳。
无语,持觞。猛一抬眼,一弯新月垂挂在枝头。新月如钩,此时的她是否也在这黯淡的月光下低徊哀伤?相思难话衷肠。更怕新愁旧梦,虚度年光。他长叹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拈笔,蘸墨,将心中的思恋与痛苦尽情地挥洒:
谁料苦意甜情,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十二碧峰何处是,化做彩云飞去。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
写摆,他扔掉了笔,仰头望月,泪在心里恣肆成河。想佳人空谷,一样情伤。帘栊灯黯黯,篱落月昏黄。多少事,意难忘。
于是他星夜赶到,只为了告诉她一句话:“等我,一定。”
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她心疼地说:“君不可再为我操劳。”
他双目闪烁,深情流露:“我怎么舍得你在外漂泊?”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是那样的绝决。此时,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是的,即使龙颜震怒、削爵赐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娶到心爱的她!
她独立于烟雨之中,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发誓:“君若身死,我绝不独活于尘世!”当多少年后,在他患重病之际,她的心中又萦绕此语。
却原来改姓埋名只为爱情
贝勒娶亲,正室要有皇帝诰封,侧室要上报宗人府。按清朝当时的规定,奕绘若与西林春结合,是根本没有可能的。因为西林春是满洲大族西林觉罗氏的族人,不能纳为侍妾;又是曾经传谕八旗知晓的罪人后裔。娶了这种人家的女儿,便有割爵、获罪的危险。这罪人后代加不合祖制,双重犯忌,如何能瞒天过海?
他一改往日的谦和,动用了所有,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终于为她铺平了道路。然而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早已记录在册,他依旧无法娶她。宗人府的审查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对不起,我只能改换你的身份。”他内疚地抚着她的长发。
“我愿舍弃一切与君相守!”她靠在他的胸口。
那么什么人才能成为奕绘的侍妾呢?王、公、贝勒、贝子如纳侍妾,只能在本府中各家包衣(满语:仆人)女子中遴选(如宫掖选秀女之制),才符合朝廷规定。
正因这样,权衡再三,奕绘求助于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想让西林春冒充顾家女儿以包衣之女的名义呈报。顾文星是荣郡王在世时最倚重的老府员,能诗善画,办事饶有阅历。且有识见,听到少主人这个不顾典制的要求,他固知不可,便极力婉言劝阻,因为奕绘这时已袭贝勒,赏戴三眼花翎,并奉派管理正红旗觉罗学事务,需要在朝廷中为人表率,岂能纳罪人之后为侧夫人?而且还是假冒为府中包衣之女,如果这样办,那是公然违犯朝廷定制,其后果难于设想,颇有可能断送了奕绘做官的前程,说不定还可能获罪。
顾文星的婉言劝阻,实质上是严加拒绝。家中亲友知道后也一致规劝、阻拦,曾使奕绘一度完全绝望。
西林春也只得含泪返回香山,承受痛苦的离别之情和贫困生活的煎熬。
然而离别虽苦,但苦中隐含着激动的欣喜。奕绘写的“璧返秦庭,珠还合浦,缥缈神仙侣。相思寝寐,梦为蝴蝶相聚。”言外之意就是,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珠联璧合,做成神仙眷侣,现在暂忍相思,只在梦中相聚,是为了永恒的将来。
终于迎来了转机,顾文星因病去世后,他的儿子二等护卫顾椿龄不敢与奕绘公然对抗,便答应了他父亲没答应的少主人的要求。西林春遂以顾文星之女呈报宗人府,请求成为奕绘的侧室。接下来,宗人府请封,朝廷册封,载入皇家玉牒,西林春正式成为贝勒侧室,入住天游阁,有情人终结鸾俦。
因为是以“二等护卫顾文星女呈报宗人府”,故《玉碟》第五册荣亲王一系下记西林春为顾氏,并因此以“顾太清”之名问世。西林春改姓为“顾”,又比照奕绘的字与号,取字子春,号太清,这就是“顾太清”一名的由来。但是这样一来,那个原来的她,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但是为了爱情,她从未后悔过。
即使是西林春本人,一生中前期题字署名多用“顾春”、“太清春”、“顾太清”,后期即晚年才能直署名“西林春”、“西林太清”,因为道光以后,一则是时间已远,二则是文纲渐弛,对过去的只是文字之案的罪人后裔已不严格要求了。
西林春娶进府之后,因冒“顾”姓包衣之女,故宗人府档案及《爱新觉罗宗谱》中皆著录顾文星之女,顾姓因此事确曾在荣府中腾达,顾文星其子顾椿龄一家倒风光了些年,一直到辛亥以后。
要说西林春与贝勒奕绘有缘,那可是真的。从两人的名字来看,一名春,一名绘,妙笔绘佳春,岂不是人生美事?又因奕绘字子章,号太素。西林春为与之匹配,遂字子春,号太清,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太素配太清,气韵相宜,正是天作之合。
当年尝遍苦酸辛
看到宗人府通过了请婚奏折,虽然奏折上那个将要与他成婚的女子是他府上一个护卫的女儿,贝勒奕绘还是欣喜若狂,一面催促家人筹备婚礼,一面提笔写信,将消息告诉即将成为新娘的西林春。
西林春展开信笺,他龙飞凤舞的字迹倏地跃入了眼帘:“人间路杳,天边期近。望断燕赵南北,痴牛怨女盼终年,只一日相逢难得。”她轻抚着浓黑的字迹,感慨万端,为奕绘敢于为了爱,而冒险挑战皇家的规定。是的,为了爱,他不惜得罪舆论和宗族。能得此佳婿为伴,此生何求?
后来,奕绘回忆这一段经历,曾在题太清居室天游阁的《浣溪沙》中说:“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甲申是道光四年(1824年),指的是二人结成夫妇之年。这一年奕绘、西林春都已二十六岁,从开始相慕、相爱时间已很长,而这期间西林春的景况是“当年尝遍苦酸辛”。
西林春入府为奕绘侧夫人之后,香山家中情形有所改善,但主要是经济状况。后来西林春之妹西林霞仙,得嫁香山健锐营翼长为妻,其兄鄂少峰虽仍以游牧为生,却能与县令等交游,这才是政治上的提高。但鄂少峰始终未能做官,甚至他的儿子德心斎也仍是游牧,晚年索性在荣王府后裔的家中住闲养老。鄂昌后人始终没能恢复家业。
这个时候是道光四年(1824年)。“旷劫因缘成眷属”,正因为经了时间的洗礼和世事的磨砺,别离,病苦,辗转反侧,溯洄求索,最终遂愿时的欢喜才格外巨大而强烈。荣王府内,张灯结彩,天游阁里,朱栏画栋,海棠擎树树红烛,芍药拥层层罗帷,奕绘与西林春四目对视,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身,从前曾以梦为真,今日翻疑真为梦,宛然奕绘诗里的情景:“相看俱是梦中身。”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刻,“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千载之间,杜诗太过悲凉,晏词则极于艳,此情此景惟有身在此中的奕绘的诗配得,朴素,真实,庄正,深沉。他以娶妻的心意娶她,她以他为三生石上唯一的铭刻,世界只剩下他和她,烛光摇摇,如水波散漾,把眼底眉间君心我心融合成温润美好一生一世也醒不来的梦。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奕绘的正室和侧室,两个有明文册封的妻子,都是宜室宜家的好女人。按清朝皇室制度,王公的媵妾是有定数的,比如贝勒的定数是五人,其中有两人可封夫人、侧室。一般说来,王公贵族们在定制之外还会有姬妾数名,反正不在册,当然名目还是有的,那就是为了王室后裔瓜瓞延绵,故而各王府里多是妻妾成群。但荣王府里,奕绘一生只有这两个妻子,西林春与妙华。两个夫人知书达理,相处融洽,合力管理府内事务,荣王府上下其乐泄泄,奕绘本人也其乐融融。夫妇唱和,伉俪情深,奕绘又才华出众,家世显赫,年貌相当,而且相敬如宾,乃理想的一对,天生的一双。
温婉的侧福晋
西林春入嫁为乾隆帝第五子荣纯亲王爱新觉罗·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贝勒奕绘的侧福晋,除了在名份上是妾(侧福晋)之外,婚姻是十分美满。
西林春嫁给奕绘以后,首先,她的生活发生了重大转折。接着,每日锦衣玉食,再无生计之苦;西林春与奕绘流连花前月下,诗词酬唱,深深陶醉;与妙华夫人情同姊妹,和睦相处。因此,对幸福生活的赞美,成为这一时期西林春诗词创作的主旋律。
例如《鹧鸪天·上巳同夫子游丰台》“花艳艳,柳翩翩,断魂花柳又春残。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就描绘出了西林春与丈夫暮春郊游的情景。
这是奕绘和西林春两位诗人的第一次唱和,时为道光六年(1826)清明节。
清明踏春,是北地人的老习惯了。西林春、奕绘和妙华侍奉着太夫人,登北京西山,游潭柘寺、戒台寺等名胜,可巧赶上了一场雪,琉璃世界,白雪奇观,只见老松如卧龙,怪石如蹲虎,美不胜收。西林春作七律一首,以记此游。奕绘和之,题为《清明后,太福晋携家人稚子游潭柘、戒台诸胜,遇雪;夜晴,侧室太清赋诗纪游,因次其韵》。这是现存文字记载里奕绘第一次用文字注明“顾太清”的身份。
南谷位于永定河以西大房山之东,当是弈绘与西林春的幽静别墅。中有霏云馆、清风阁、红叶庵、大槐宫等,皆奕绘度其山势构建的园林佳城,而天游阁则为奕绘邸中之一处,当系太清、太素与诸友唱和燕憩之所。难怪在《子春集》里常能见到《夏至同夫子登天游阁诗》、《谷雨日同社诸友集天游阁看海棠》等为题所赋七言绝句,从中可以感受到西林春这一词坛名家唱和裕如,令人惊奇不已,钦羡不止的非凡才华。难能可贵的是,她一直都念念不忘百姓的忧苦,鞭挞一些无耻的文人墨客。在《夏至日同夫子登天游阁》诗中,她疾呼:“至日登楼有所思,连天亢旱奈何斯。”“总然殿阁无炎热,更愿滂沱早及时。”
但这段时期,还不是西林春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在这次唱和的之前之后,也就是西林春婚姻里最初四年间,她与奕绘共同出游的机会不多,诗词唱和也很少见,想来作为王府大宅门的侧室夫人,西林春是低调的,克制,勤谨,既不敢与奕绘太过恩爱而招致其他人的敏感反应,又要尽心侍奉太夫人以消弭曾经的龃龉不满。那情景大约与《影梅庵忆语》里的董小宛相似,“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茶剥果必亲手进奉,饮食进餐必拱立侍坐,对上无一言枘凿,御下则慈让有加。于是,阖府上下,莫不感其恩德,西林春获得了很好的口碑。依照封建伦理道德固然是贤良淑德,但今人总要感觉这样的女人未免活得太累,可叹,甚至可悲。
奕绘授散秩大臣。奕绘管理两翼宗学事务。奕绘授镶红旗总族长……职务累迁似乎对西林春没什么改变,她如一滴水隐入太平湖,连一首记录生活的诗词也没出现,唯一引起点波纹的大概就是家族史上那一笔了:西林春先后产下一子一女。
直到道光九年(1829年),奕绘钦派为东陵守护大臣,惟西林春携幼子载钊陪同赴任,属于他们游乐唱和的二人世界才徐徐打开。
溶溶院落 月在梨花
西林春是土生土长的海淀人,出生于香山健锐营,后虽嫁入荣亲王府,但海淀的山水风光仍是她的最爱,嫁夫后曾一度借住于骚子营的将军庙和海淀镇的双桥寺;荣亲王府的寓园初在“将军庙”即“达官屯”的“观音庵”。因为这个庵的大殿内观音大士像两旁各有一石像刻为将军对立状,故也称将军庙。附近即为香山脚下的“阅武楼”,寓园后来搬到海淀镇附近的“双桥寺”。
海淀的青山绿水都融入了西林春的诗词中,《清词三百首》收录了她的《早春怨·春夜》、《醉翁操·题云林》、《烛影摇红》、《江城子》等多首。其中《浪淘沙·登香山望昆明湖》一词中写道:“碧瓦指离宫,楼阁飞崇。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蒙”。在《早春怨·春夜》中,她写道:“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清东陵位于河北遵化境内,北有昌瑞山做屏,南有金星山来朝,中立影壁山,东西两河环绕,美景天成,远离尘嚣,正可做神仙眷侣优游之地。西林春与奕绘两人在官邸内筑草堂、建山楼,堂曰“东山”,寓隐居之意,并致敬谢安石;楼名“信述”,大约出自《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大有高古之气。
奕绘自得自乐:“一松终日共徘徊,信述山楼手自开。”
西林春相和相随:“款段相随上小岑,斜阳坐话古松阴。”
名为信述山楼,其实是青山之下,古松之傍,茅屋一间而已,如奕绘自言“一间茅屋强名楼”。他们引水开渠,凿池蓄水,一碧清流绕楼而行,夫妻俩欢喜对坐,曲水流觞,临风采荇,吟诗联句,那一番和合之喜,美好诗意,连他们自己也不禁满足而叹息:“至道无为叹河伯”(西林春),“寓言得意忘渔筌”(奕绘)。
奕绘全副心思都放在西林春身上,时人都道他们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艳羡得紧。
在平淡的生活中,他们能自寻乐趣,从不虚度人生。夫妻之间诗词唱和,往来不绝,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奕绘先写了一首词:
山楼四面敞清风,俯深林,户牖玲珑。雨后凭栏,直望尽海云东。栏干外、影接垂虹。夕阳转,满壑松涛浩浩,花露濛濛,拥邺侯书架,老我此楼中。
从容。启云窗高朗,微凉夜、秋纬横空。襟袖拂星河,鸡三唱、晓日通红。同志者二三良友,侍立青童。问茫茫宇宙,屈指几豪雄。
西林春次丈夫的韵和道:
群山万壑引长风,透林皋、晓日玲珑。楼外绿阴深,凭栏指点偏东。浑河水、一线如虹。清凉极,满谷幽禽啼啸,冷雾溟濛。任海天寥阔,飞跃此身中。
云容。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细草络危岩,岩花秀媚日承红。清风阁,高凌霄汉,列岫如童。待何年归去,谈笑各争雄。
西林春的词虽不像李清照那样名冠华夏,但她的诗词同样写得委婉俏丽,清纯可爱,曾被人称为清代的词后。西林春的词作,丝毫没有女儿忸怩造作之态,浑然天成,豪气涌漾,就连诗词大家的奕绘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如果平白放到某个豪放派大家的集子里,谁也说不出这是伪作。
据说夫妻二人常常并马而行,游览西山故地。西林春“作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可见,他们婚后的生活多么惬意风光!
有《鹧鸪天》一首专门描写夫妻同游之乐:
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桥流水碧湾环。海棠婀娜低红袖,杨柳轻盈荡绿烟。
花艳艳,柳翩翩,断魂花柳又春残,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
西林春的诗词,通过个人生活的描写,直抒胸臆,赞美幸福生活,慨叹人生坎坷,同情劳动人民,关心民生疾苦,关心妇女命运,追求美好事物,而词学诗艺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的诗词创作对于满汉两族文化交流,对于丰富祖国文学宝库,贡献是不朽的。
是的,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能看到生活的美。那种美,不是富丽堂皇的美,不是肥马轻裘的美,不是趾高气扬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美,而是平静的美,自然的美,沉静的美,又是乡野的美,粗朴的美,质感的美。就如诗中所说,“夕阳影里双飞蝶,相逐东风下菜田”,正应了庄子那句话,这个时候,真不知道那夕阳下的彩蝶,是他们夫妻的化身,还是双双彩蝶化身为他们夫妻?无论如何,那种“相逐东风下菜田”的恬淡与动态美,于自得中见证那份弥足珍贵的爱恋。如此神仙眷属的日子,西林春直忘却愁为何物,只是正如她日后悟出的“世人莫恋花香好,花到香浓是谢时”。此时的西林春完全不能料想巨大的苦痛在不远的将来等着她,此一生,历经多少不堪,才终了这一世轮回。而此时,太过甜蜜的生活如深巷酒香,由不得地就流泻出来,飘洒人间。西林春创作了一组艳体诗,写神仙眷属男女爱情,冠以“戏拟”二字,但读来宛然是自况,比如:“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奕绘也戏拟艳体诗以唱和,浪漫与甜蜜溢于言表。诗句传到京城后,京城名士还赠诗以表艳羡:“玉台仙眷属,韵事共风流。”从这赞扬中,可以看出他们非同一般的幸福。
在中国文学史上,夫妻之间唱和之作最多的恐怕就是西林春与弈绘二人。对西林春来说,奕绘不仅仅是丈夫,还是老师和诗友。本是普通、平淡的夫妻生活,由于艺术的介入,变得温馨充实,更加有滋有味。夫妻二人经常切磋唱和,互相鼓励,在他们的诗词中看到了形式多样的唱和之作。与古时一般“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婚姻相比,西林春、弈绘二人的感情更接近于现代夫妻,因此在西林春作品中有关夫妻感情的作品才尤为真实可贵。
身处上流社会,优裕的生活环境滋养了西林春夫妻俩高雅的欣赏趣味,这从西林春与奕绘的很多唱和词作看出来。如西林春的《珍珠帘·本意》:“蒙蒙未许斜阳透。荡参差、一片毅纹微皱。闲煞小银钩,度困人长昼。落花飞尽絮,任几处、莺声轻溜。依旧。此好景良辰,也能消瘦。多少苦雨酸风,障游蜂不入,晴丝难逗。云暗曲房深,听护辘银镜。隔住红灯花外影,清露下、香浓金兽。偏又,到月照流黄,夜凉时候。”这首词即是与奕绘的唱和之作。
奕绘的同名作品是这样的:“天门晓日金铺射。记雀尾初开,是须高挂。苇箔野人家,避冷风寒夜。陋巷明堂同一用,尽入得、词人闲话。堪画。是十里珠帘,半行垂下。最爱花影轻筛,透微风香气,鹦哥休骂。彩线锦文斜,染斑痕如研。飞絮游丝终日静,正玉覃、纱权长夏。清暇。唤婶子高掀,燕飞来也。”
比较起来,西林春的词细腻婉转,“落花飞尽絮,任几处、莺声轻溜”和“偏又,到月照流黄,夜凉时候”流露出淡淡的忧愁,对春光颇有不舍。而奕绘词境界则较为粗放,“最爱花影轻筛,透微风香气,鹦哥休骂”和“唤碑子高掀,燕飞来也”语调轻松、快乐,对美好的春光充满欣喜之情。两首词虽有些微差别,但都将人们对春光的留恋之感渲染出来,异曲同工。他们夫妻唱和,各擅胜场,其生活品位着实令人欣羡,无怪乎清代潘级庭称他们“玉台仙眷属,韵事共流芳”,对之极表推崇。
九阕《鼓盆歌》
第二年道光十年(1830年)七月,妙华夫人去世,奕绘与西林春返京奔丧,结束了东陵生活。
史料记载里没有透露妙华夫人去世的原因,想来三十三岁早亡只能是病逝,其中也许还有爱情萎顿的缘故?一夫多妻制总是伴着东风西风之争,即使西林春与妙华并无纷争,但一方爱得如火如荼,另一方自然会失落苦闷,何况妙华与奕绘本是少年夫妻,十八年的举案齐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那是“两”,若是“三”人呢?叹三生石上,哪里种得下世间男女这许多痴愿?
奕绘为之痛惜,作九阕《鼓盆歌》,表达“一载生离成死别”的真实哀伤。鼓盆是用的庄子典故,是而且只能是表达丧妻之情。
奕绘再也没有续娶正室妻子,因为西林春以顾太清之名是没有资格被扶正的;而且奕绘也没有纳妾置姬,身边只有西林春一人,朝夕相守,两情一心。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实质上成了一夫一妻的格局——依照清制,奕绘的这个坚持是极为难得的,当时王公府邸世家之间的社交,尤其是正式庆吊场合,不允许以侧室身份出面,故而凡正室病故,一般都会续娶,常常是正室、侧室及侍妾齐备。
西林春遂从此而得专宠,西林春的创作盛期,亦在此时。比如她的巨著《子春集》,包括诗集《天游阁集》和词集《东海渔歌》两部分,共约千首诗词,都是完成于此时。这两部诗词集,是她和丈夫奕绘的《明善堂集》、《南谷樵唱》对称命名的,乃至“太清”之号,都是与奕绘的“太素”之号偕偶对称。可见两人情笃才高,唱和甚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不是九年后死亡的中道伏击,奕绘和西林春将是相亲相爱幸福终老的一对。这九年加上此前的四五年,他们共约相伴相守了十几个春秋。
同游:三十六双花样好
宋朝赵明诚、李清照夫妻二人,同好金石书画、诗词酬唱,那种高雅而不乏小情趣的生活,深得奕绘与西林春推崇,不但有诗词表示赞赏,并且着意效仿。
看两人出游,联袂并辔,大好河山,放怀策马,太清的文字都要飞扬起来了:
花木自成蹊,春与人宜。清流荇藻荡参差。小鸟避人栖不定,飞上杨枝。
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三十六双花样好,同浴清溪。
——《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游石堂,回经慈溪,见鸳鸯无数,马上成小令》
西林春的眼前春光如画,耳边鸟鸣如歌,清流间水草摇曳,山径上落花铺地,夕日移山影,马蹄踏香泥,那三十六双灿若云霞的鸳鸯不像是西山慈溪所有,倒像是从马上快乐无比“巧思惠想”的人儿心底飞出。写得太美了,以至于后来的记录者对此词颇多形容,不吝夸赞,《清诗玉屑》说西林春“于马上抱铁琵琶,宛然王嫱图画”,《栖霞阁野乘》则说是“作内家装,于马上拨铁琵琶,手白如玉,见者咸谓王嫱重生”,视之为满族王昭君了。
西林春多才多艺,且一生写作不辍,她的文学创作涉及诗、词、小说、绘画,尤以“太清词”名重士林。她做诗词全凭才气,不摆“唐模宋轨”的架子。倒也潇洒自如,平添一种风流态度。
西林春春游南谷,山溪野渡,杏花东风,让她归来后一直难忘,到秋日绘成一巨幅图画,并作词一阕邀奕绘题画:
得意东风快马蹄,细草沙堤。几枝丰艳照清溪,垂杨外,小桥西。
写来还恐神难似,肥和瘦,要相宜。明窗下倩君题,聊记取,旧游时。
——《燕归梁·自题画杏》
奕绘为作长歌一首《画杏歌·题太清所作巨幅》,说西林春半载苦思,一日图成,喜不自禁地对他说:“今日真不为空度也。”并褒奖此画是:“远胜夭桃韵更秾,比到梅花势尤怒。”
春登香山,游昆明湖,奕绘作《念奴娇》,西林春作《浪淘沙》,“最是一年春好处,柳烟空曚”。秋游潭柘寺,“红叶寒烟,飞鸟自来去”;夜宿禅寺,“吟诗对酒缸,松涛深入梦”。游黑龙潭,“指点黑龙潭对面,一痕微绿画眉山”。过灵光寺,“满院苍烟浓蔽日,长藤老桧互交柯”。夜行翠微山麓,“篮舆一径入云深,两两明灯过树林”。骑马上石景山,两人“登高同策马,陟彼寻兰若。竞渡俯长桥,霜华晓未消”。
寒冬未消,西林春与丈夫到天宁寺看唐花。唐花即温室花卉,亦称“堂花”,天宁寺的和尚最善于此,来路是“风前野草刚吹绿,雪后残云半作阴”,唐花室内却是“花香染客裾”。待到鲜花应时盛开的季节,西林春与奕绘更有得花赏了,法源寺赏海棠,崇效寺赏牡丹,尺五庄赏荷花,三官庙赏桂花……四季轮回,所有的花儿都仿佛为见证人间的美好眷属而来。
不出行的日子,他们便披图赏画,“明窗共展高人画,百四十年一叹欷”,为之题诗作词。清恽格的纯没骨体花鸟画,清新明丽,天机灵动,西林春叹为“画师心共游鱼乐,片纸能教止念观”。宋代李晞古的《秋涉图》,笔意不凡,西林春题诗曰:“乱石枯藤积水边,疏林叶净晚秋天。寒滩欲济无舟楫,如此风波不可前。”钱选,唐寅,文征明,黄慎山,王叔明,等等,他们的画都是西林春与奕绘共同题咏的对象。
昭然独立太清词
中国的文坛长期由男性统治,女作家可谓凤毛麟角,难以数记的女性被禁在深闺里,无人知晓。明末清初,部分大胆的女子走出闺房,结社吟诗,抒发自己内心丰富的情感。西林春就是其中的一员,她曾与当时京师的满汉才女结集秋红吟社,联吟诗词,在中国女性文学史留下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西林春晚年还自署“云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说《红楼梦影》,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
西林春作的词,不仅在内容上表现出与传统不同的新女性精神风貌,而且在艺术风格上也昭然独立。它不以一字一句的刻画求工,而以整体意境的“浑成”取胜,真气饱满,体现出真正的大家气象。浑成,即意境浑然天成,无刻意雕琢。“西林春春词造诣之高,体现在烹词炼句自然精工,无着意刻画痕迹,又善构意境。”况周颐也说:“太清(西林春)词,得力于周清真,旁参白石之清隽。深稳沉着,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求其此之由,大概明以后词未尝寓目,纯乎宋人法乳,故能不烦洗伐,绝无一毫纤艳涉其笔端……太清词,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当以全体大段求之,不能以一二闽为论定,一声一字之工拙,此等词无人能知,无人能爱,夫以绝代佳人而能填无人能爱之词,是亦奇矣。夫词之为体,易涉纤桃。闺人以小慧为词,欲求其深稳沉着,殆百无一二焉。”
西林春因是罪人之后,少时颠沛流离,但塞翁失马,这段漂泊的经历却让她领略了各地的自然风光,西林春培养了对大自然敏锐的感官,总能抓住自然一瞬间的“浑成”之美。如《江城子·记梦》:
烟笼寒水月笼沙,泛灵槎,访仙家。一路清溪,双桨破烟划。才过小桥风景变,明月下,见梅花。
梅花万树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澹荡湖天,韶秀总堪夸。我欲遍游香雪海,惊梦醒,怨啼鸦。
西林春写自己梦见梅花,不刻画梅花的形貌,不描摹花海的全景,而是以快笔绘出梅花仙境的气氛,“香雪海”点摄梅花之神而不及其貌,营造出“浑成”的意境。说西林春作词的意境“浑成”,不仅包含了其某些词不以字句刻画为工而气韵自然生动的特点,还包含了其许多词作能体现出其高雅深隐的精神品格的特征。
西林春的词除意境“浑成”之外,还表现出“奇爽”自然的特点。“奇爽”也是西林春词作的主导风格,不仅因为她这一类词作数量比较多,而且因为它最能体现顾春的才性。与其他女性词人相比,西林春算不上是十分灵秀的词人,她在精神上既有豪爽大气,也有理智沉着。西林春受道家顺应天道自然的思想的影响,所以她的词在意境、用语等方面淡化了儿女风情,并表现了其清华高雅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品性,促使西林春形成了“奇爽”自然的词作风格。其词风常常是以劲笔、阔笔造境,如《山鬼谣·山楼听雨有感》:
倚危栏、半阴斜日,野云窗外飞起。山楼乍满西风冷,襟袖暗沾烟水。云际里,分不出、浓青淡绿,苍茫耳,空蒙眼底。但电掣金蛇,雷惊幽谷,尘世亦闻否?
西林春的这首词写南谷别墅的雨中景。她写风雷云水,取其不凡的气势,造出恢宏的境界。“野云窗外飞起”,西风满山楼,群山一片苍茫,“但电掣金蛇,雷惊幽谷”,醒目、奇特,与其他词人描绘细枝末节的词句相比,更有无限动感。
西林春的词作,笔法之疏宕,也使人感受到其艺术感受的清奇爽朗、清美畅发。如《风光好·天宁寺看花望西山积雪》:
好东风,暖融融。花坞山茶照眼红,醉游蜂。
绿烟一带前村柳,春如绣。积雪西山万万重,玉芙蓉。
西林春这首词虽有细节的点画如山“茶照眼红”、“醉游蜂”,但更明显的是以阔笔写意如“好东风,暖融融”,“春如绣”之类的词句,显示出其笔法的疏宕,让人感受其奇爽的特点。
西林春词作形成的这种风格,与道家思想对她的影响有关。
西林春的丈夫奕绘是皇室宗亲,不需要科举谋取功名利禄,夫妻两人共同的兴趣是诗词和学道,对于荣华富贵视为外物,不为所累,超脱世俗,追求精神高雅享受的生活方式。选择这种生活道路,对于他们来说并非偶然。“奕绘、太清生活在十九世纪中期,尤其是太清,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这时期清王朝日益走向没落,面临不可救药的崩溃前夕。”家庭学术氛围、个人的秉性气质,使他们放弃功名利禄,恣情于山水与诗词道学上。奕绘道号太素,与太素匹配,西林春号太清居士,又号云搓外史,她的住处名叫“天游阁”,晚年她又自署“天游老人”,“天游”出自《庄子·外物》中的“自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奚;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道家主张顺应自然天理,无欲无求。奕绘给西林春道装小像题词《江城子·题黄云谷道士画太清道装像》时,明白地说了他们志同道合的认识:
全真道装古衣冠,结双鬘,金耳环。耐可凌虚归去洞中天。游遍洞天三十六,九万里,阆风寒。
荣华儿女眼前欢。暂相宽,无百年。不及芒鞋踏破万山颠。野鹤闲云无挂碍,生与死,不相干。
繁华短促,自然永存,他们向往着野鹤闲云、身无外物所累的生活,天游物外,以求在大自然中,获得超然的境界。
西林春对道家经典相当熟悉,她的词中也常见老庄之言,如《水龙吟·题张坤鹤老人小照》中的“此生如寄”、“谷神不死,逍遥物外”等等。西林春的思想也深为道家思想所影响。道家认为自然生命体现出来的“无为而无不为”是最美的,顺天道而活最为自然。庄子《养生主》中赞美了很多生命的天然之美,如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鱼“出游从容”,马“路居则饮草食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等。且看西林春的一首《步蟾宫·至日》:
黄钟律吕吹葭管,渐风日、阳和向暖。诗书相对坐晴窗,看野马、纷纷过眼。
五纹谁计丝长短,且图个、昼长一线。自知不共世人妆,何必问、画眉深浅。
西林春“看野马、纷纷过眼”,有一种尘事不挂于心的感觉。“野马”出自《庄子》中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说的是各种各样的气息好像野马奔腾一样纷纷而过。西林春引此一意象,表明自己不为尘事所羁绊的大彻大悟。“自知不共世人妆,何必问、画眉深浅”,说明她不屑于普通妇女的红装素裹,这隐含着她看重自然之美。
道家认为,自然是最为纯粹的,具有朴素之美与深厚的内涵。西林春受此影响,形成了词风的“浑成奇爽”的艺术风格。
西林春与奕绘夫妻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是交友。奕绘是好风雅、擅风采之人,再加上管理的是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的缘故,结交的都是名流,如一代名人潘芝轩、阮元、龚自珍等都是座上客,经常在王府里围炉品茗,谈诗论文。西林春能够亲聆这种慷慨之谈,当然获益匪浅。而身为女性,同时代的闺秀诗人梁德绳、许云林、许云姜、沈善宝、李纫兰等则成为了西林春周围的名媛才女圈子的成员。奕绘有《玉楼春·十姊妹》词,其下阅云:“轻罗乍试熏风信,浓淡梳装较分寸。谁家姊妹倚阑干,画栋珠帘人远近”。足见西林春女友之多,游宴活动之频繁,她们的活动也以唱和应对为主要内容。
除此之外,夫妻俩还经常一起出游,登临山水。西林春有诗云:“偕隐何辞挽鹿车,云水邀游胜朝市”。“花木自成蹊,春与人宜。清流蒋藻荡参差。小鸟避人栖不定,飞上杨枝。归骑踏香泥,山影沈西。鸳鸯冲破碧烟飞。三十六双花样好,同浴清溪。”西林春与弈绘出游时心情之欢快可见。能够遍览京都名胜风物,自然也为西林春提供了极好的诗料。
画师好手真难得
一代文宗、清学者阮元,收藏有不少云南大理石石画,石上自然生成的花纹,构成一幅幅奇丽的图画。奕绘与西林春应邀细赏,极为喜爱,题诗多首唱和。其中西林春一组石画诗,分别题咏画中四季山景,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欲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诗作相当出色:
春山如笑原非笑,绝似红颜欲笑时。
淡冶烟光动游兴,不凉不热最相宜。
犹记严江两度游,一逢三月一深秋。
画中夏景今方见,万壑千岩翠欲流。
嫩凉天气变轻寒,雨霁群峰翠黛宽。
总说如妆犹未似,好山原不为人看。
两岸青山人稳睡,一江寒水雪初消。
画师好手真难得,咫尺图成万里遥。
西林春还勤奋于读画学画,初以彩色描摹春日胜景,后来嫌丹铅艳冶,开始绘水墨花卉,画风飘逸脱俗,奕绘欣然赞赏:“卿宜为画我宜诗。”西林春画菊,奕绘说“功名劳碌等闲事,水墨萧疏亦大观”;西林春画墨牡丹扇,奕绘赞“冲淡精神富贵花,墨香酣扫半开葩”;西林春画《梅竹双清图》,两人同题同调各填一阕《意难忘》,西林春云“相思难话衷肠”,奕绘和以“同心其臭如兰”,一幅画倒成了他们情深意笃的寄托。其中这幅墨牡丹,西林春也有一阕题画词,十六字令,庄雅自矜,几近于借牡丹而言自身:
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作可怜红。
——《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
西林春的作品,有作为女性的敏感细腻、对待自然和人生的审美态度,在善感多情之外,也有她的傲骨,有不拘泥、不妥协的豪气。比如她这有一首词歌咏墨牡丹的《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作可怜红!”这其实是西林春自身精神气质的写照。“瑶台种”是对精神品位的高度自诩,“不作可怜红”则表现出不向世俗让步、不对逆境低头的傲骨。词云“淡扫花枝待好风”,既有自尊、自信的豪气,又有品味高雅人生的从容心态。人们对西林春的评价很高,享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的美誉,她的格调,评者论为“深稳沉着”(况周颐语)。
《听雪小照》则是西林春三十九岁时的真实自画像,又称“听雪图”。画上,月窗,雕栏,西林春着月白色敞衣,深蓝色褂,仅袖口显出一点华丽刺绣来,头上饰物也很简单,两把头鬓,插两朵珠花,更衬得她广额瘦脸尖下巴,很符合那个时代瘦削美的标准。西林春居中,身后隐见书案,一灯如豆,背景浅而素,窗下翠竹数簇,梅树枝干虬曲,上部左右各斜探过一枝梅来,花开正盛,淡淡的绯,亦与竹一般挂着白雪,色泽鲜明,却不艳丽,只是淡雅生姿,很合于西林春其人其文的气质。奕绘为这幅画题诗,道是“斯情正堪画,此景良不俗”,深深满足于优游自得的生活,要与西林春“归去来山中,对酌春岩绿”。
西林春自题的是一阕词。
记雪夜寒声敲竹,梅梢流玉,屋上作雪声,耳边有诗情,故绘此小像:
兀对残灯读。听窗前、萧萧一片,寒声敲竹。坐到夜深风更紧,壁暗灯花如菽。觉翠袖、衣单生粟。自起钩帘看夜色,压梅梢万点临流玉。飞雪急,鸣高屋。
乱云黯黯迷空谷。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多少诗情频在耳,花气熏人芳馥。特写入、生绡横幅。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阑干曲,立幽独。
——《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
“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西林春使人爱的就是这一种洒然出尘的气质,不悒郁忧愁,不矫情作势,正如那“不作可怜红”的墨牡丹,骨子里自成高格。作为古代女性,这种自我期许显然是智性的,带着超越时代的意义。
台高接影云山远 远山云影接高台
回文诗是一种正读倒读皆可成诵的诗体,为汉文诗所独有的写作形式,在使用拼音文字的国家大概是不会有的。回文诗虽然只是一种文字游戏,但想要作得好却也并不容易,历代诗人作品中这类回文诗的佳作找不出几首来。西林春诗集中有回文诗四首,其中之一、之三写得较好。
之一:
秋江一钓野情闲,赤叶枫林映碧滩。
游子客途乡渺渺,寺楼山曲路漫漫。
幽窗夜火孤村远,阔岸荒沙落月残。
舟泊晚凉初过雁,愁生更尽望江寒。
之三:
台高接影云山远,漠漠烟溪碧绕廊。
回浪细翻平柳岸,小舟轻荡乱花塘。
罍樽泻露清珠晓,簟枕浮光素月凉。
苔径覆篁新过雨,晚蝉鸣处动荷香。
西林春这二首不论是诗中寄托的情感,还是所选择的意境,都是很优美动人的,音调韵脚也恰到好处,如果把它们倒过来读,就成了:
寒江望尽更生愁,雁过初凉晚泊舟。
残月落沙荒岸阔,远村孤火夜窗幽。
漫漫路曲山楼寺,渺渺乡途客子游。
滩碧映林枫叶赤,闲情野钓一江秋。
香荷动处鸣蝉晚,雨过新篁覆径苔。
凉月素光浮枕簟,晓珠清露泻樽罍。
塘花乱荡轻舟小,岸柳平翻细浪回。
廊绕碧溪烟漠漠,远山云影接高台。
二首比较而言,之一的倒读甚至比正读更加奇妙,之三的倒读则与正读不相上下。
好风光 大文章
西林春与前代著名女才子薛涛、李清照、朱淑真等相比,她的人生格局包括爱情婚姻都是相当完美的,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性格、志趣、才华等得到了自由发展。
西林春与奕绘共有子女五人,两人属于慈父慈母型,诗词间屡屡提及儿女,满足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亲情因之成为这对夫妻诗人的一大创作主题,同时也因为他们雅好天然的美学追求,而使亲情呈现出自然、健康、顺应人性的动人特质来,这正是长期受礼教浸染、崇尚伦常端方、难免迂执甚而造作的汉族读书人所缺乏的。
东风近日来多少?早又见、蜂儿了。纸鸢几朵浮天杪,点染出、晴如扫。
暖处有、星星细草。看群儿、缘阶寻绕。采采茵陈芣苢,提个篮儿小。
——《迎春乐·乙未新正四日,看钊儿等采茵陈》
“新正”是新年正月,天地日新、东风日暖的时节。高空晴朗如扫,浮缀几朵纸鸢,想想那情景真是笔墨如画,而形容又是如此精巧。地上有星星细草,阶边有群儿环绕——是群儿,自不用说那欢呼雀跃活泼泼的热闹了,单是看着一个个采茵陈、采芣苢,娇憨可爱地在天底下奔跑的身影,身为人母者心里的爱就要满满地溢出来了,所以自然生发出一句“提个篮儿小”,童谣般纯净,天然,不事雕琢,唇齿间却似有无尽绵延的音乐美。
生命力是勃兴互发的,自然与人,不同种群的生命与生命之间,一一如是。西林春彼时的诗词里,这种勃兴随处可见,即使短短一阕小令,从天时节候到飞虫走兽再到草木植物,也都和谐并生于一派蓬勃气象里。比如:
好风光,渐天长。正月游蜂出蜜房,为人忙。
探春最是沿河好,烟丝袅。谁把柔条染嫩黄,大文章。
——《风光好·春日》
人生一世,岁月不居,能寻找到生之快乐并歌之悦之,谁能说这不是“大文章”?天下又有谁不爱这“大文章”呢?身在其中的奕绘当然感受最深。他骑马出游,身后有妻儿随行,他是满心快乐,自得又自足,放言说东晋兰亭集会也好,唐朝长安曲水也罢,他们都比不上今日我奕绘游山“诗卷共娇儿一车”,笔行至此,恐怕他还要大笑三声以示快意吧?别人极为看重的权位金钱,在他弃之如敝屣。这对同年同岁夫妇俩的三十六岁这年三月三,携子游南峪天台寺,深爱南峪高山流水幽谷鸣禽,说是“笑指他年从葬处,白云堆里是吾乡”。这年夏,奕绘从户部预支俸禄十年,银两万七千两,开始营建大南峪园寝。他亲手绘制蓝图,派专人监督营造,第二年夏又自请解职,想要从此消闲岁月于泉石林木之间。不过,圣恩优渥,后来又特别赏他领用半俸。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是南谷游乐,诗词创作。奕绘出诗集《明善堂集》,西林春诗集便名之“天游阁集”;奕绘出词集《南谷樵唱》,西林春便有词集叫“东海渔歌”。乐在其中的夫唱妇随,并不卑微的亦步亦趋,彼此引对方为知己,生命的旷野上叫一声即刻有了回音,也有了温暖、慰藉和应对凡俗事故的勇气,生命也就愈发丰沛了。
奕绘与西林春的婚姻,堪称神仙眷属的典范。他们每日里吟风弄月,悠游林泉。又常聚会文友,酌饮酬唱,飘然世外。
奕绘与西林春皆非尘世俗人,凭着贝勒王爵的优越条件,他们无需为生计而奔波,又能看穿名利之累,寄情山水诗词间,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在这种甜蜜生活的滋养下,西林春的词作象雨后的春笋,源源不断地涌出,而且每出一词,都成为京都文人争相传抄的佳作。她的词如行云,如流水,挥洒激荡,颇有大家手笔,试着其中两阕:
溪谷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荫蓠挂牵牛。
远岫云初歇,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屯流。
——《南柯子》
碧瓦指离宫,楼阁玲成,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蒙。
湖水自流东,桥影垂虹,三山秀气为谁钟?武帝旌旗都不见,郁郁蟠龙。
——《浪淘沙》
烟花易碎人易分
当然,这段生活也有不如意处,三十六岁这一年,西林春于正月初五生第三子,因其出生日与母亲相同,而且当初绵亿郡王也是三十六岁时得子奕绘,故而奕绘为之取名载同,并作诗曰:“生日同伊母,生年同我期。祝儿同父母,名同字同之。”然而到年底,载同患痘症而死,尚未满周岁,西林春夫妇为之伤悼不已。
更大更残酷的打击是在四年后,道光十八年(1838年)。
本来年初,西林春和奕绘还同度四十大寿,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同在正月里,祝寿诗里亦喜道“八十平分好赋春”,不意几个月后奕绘突感身体不适,一场重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饮食不能进,又挨过一两天光景,到七月初七,奕绘竟溘然长逝,时年尚不满四十。
他病重时,她衣不解带地伺候,甚至求神祈愿,却最终没能留住他的生命。那一年,她刚满四十岁。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使西林春从幸福的云端直坠万丈深渊。感觉天塌地陷,每天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随之而来的甜蜜、痛苦、凄楚、忧伤,如海潮一样,阵阵袭来,让她无从招架。西林春已经习惯了丈夫的关怀,丈夫的心疼,丈夫不想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这些年,一句句一字字写进了她的心扉。她是多么的感动,今生有一知己足已。
然而,这一切,突然间就没有了!
西林春无法接受,烟花是最美,可却那么易碎。人世易分,说来就来。局外人往往会轻松地说,那些逝去的更加美丽?譬如尘封了数百年的往事,譬如惊艳了数百年的爱情。
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曾经沧海,却再难为水,相见无期,相见不能,除非是黄泉路上!这是多么的残酷!是不是?
琵琶弦上冷落的胭脂,和望穿红尘本游戏的西林春。于是,寻蝶陌上,回望一段时光,静候花开,以及缅怀洗涤尘心旧迹的岁月和追寻绽放过又凋零的那份爱情。
我在呢喃四月,我弹如水冰弦,我沉清语到诗笺,我心如海月,许子已千年。君泪依然如雨?君怀旧事如烟?君遗花影落云天,君心如逝水,一去已千年。
有很多人说他们俩人“过了近十年神仙般的日子”,其实从西林春在道光四年(1824年)二十六岁时,因避罪臣之后,假托为荣王府护卫顾文星之女,改名为顾太清,与清乾隆帝曾孙、满洲有名宗室文学家奕绘结婚,至奕绘四十岁病逝,他们共同度过了十四年的相爱甚笃、并骑郊游、诗酒酬唱的幸福生活。
中年磨难:逐出家门
然而,西林春想不到,贝勒奕绘一旦与她天人永隔,等待她的居然是更大的磨难。道光十八年(1838年)十月二十八日,距奕绘逝世仅一百多天,西林春便被婆婆、奕绘的生母王佳氏逐出家门,“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西林春身边有二子载钊、载初,二女叔文、以文),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聊以安身。
关于西林春的传说有很多,其中西林春在丈夫去世后,被婆婆逐出家门的原因,就流传着很多个说法。
一个说法是为妙华夫人之子所排挤。
就在奕绘死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的时候,奕绘长子、妙华夫人所生的载钧袭爵为固山贝子,其人横暴不仁,连父亲的陵园都不经意,对西林春这个“庶母”及她所生的子女,就更不放在眼中了。他身居高位,看不起奴婢出身的西林春及其子女,竭力排挤,迫使西林春只好携带子女离开太平湖府邸,到养马营赁屋居住。养马营今称西养马营,其地在辟才胡同以西的旧城墙附近,所赁之屋当为民房,今日恐已不存。
西林春因曾为奴仆养女,出身微贱,故于富贵后对仆佣十分爱护,以平等相待。她有一个侍婢石榴,一个老保姆苏妪,都曾在她的诗词中出现过。诗集中有《哭石榴婢》一诗:
哀哉石榴婢,相随仅七年。十三初识面,问答两投缘。
慧性深知我,痴心望学仙。略能探妙徼,亦解诵诗篇。
才见优昙现,旋罹恶疾缠。游魂返寥廓,湛露散风烟。
切切怜新鬼,茫茫葬薄田。赐衣同挂剑,送汝镇长眠。
诗中的“优昙”是无花果,是西林春爱吃而由石榴婢亲手为之种植的果树。“赐衣同挂剑”是指石榴死后,西林春以自己的衣履为之葬殓,并以佩剑为之随葬,以镇慑野鬼恶魔的侵害,使死者得以安息。诗中提到“相随仅七年”,“十三初识面”则可知石榴死时仅二十岁。“慧心深知我”句则显示了主婢二人是心心相印的,故其死后使西林春十分伤感。又词集中有一阕《鹊桥仙》,是在石榴死后一年,西林春梦见她时所写,题为《梦石榴婢》,词曰:“一年死别,千年幽恨,尚忆垂髫初会。眼前难忘小腰身,侍儿里,此儿为最。悠悠往事,不堪回首,空堕伤心清泪。夜深时有梦魂来,梦觉后,话多难记。”对于一个侍婢,死后尚魂牵梦绕,写词纪念,可见其主仆情深。
对于苏妪,西林春诗集中有《戏答苏妪》一诗,那是在西林春晚年出游时,与苏妪互相搀扶登山时口占,诗曰:
老妪从容含笑道,苔阶路滑向须扶。
爱人若辈应如此,毕竟今吾非故吾。
此诗所表露的感情虽不如前引的一诗一词,但是其中的“爱人若辈应如此”,说明西林春对苏妪亦是平等相待的。
浮云不碍日头红
关于西林春被逐出家门,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这位贝勒王的遗妃西林春与一代文豪龚自珍的绯闻,导致了此番大难。
这场被称作丁香花公案的绯闻事件,乃由一首闲诗惹起,经过某些热心人一渲染,变得香艳炙口,亦假亦真,最后的结果是王妃西林春被逐出王府、从此沉落市井,龚自珍则引咎自责,惶惶离开京城。
道光十八年,也就是西林春守寡的第二年,她遇到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杭州有个风流文人陈文述,最好吟风弄月,继袁枚之后大倡闺秀文学,专收闺中女儿或青楼艺妓为弟子,教授些吟诗填词的技艺。这一年,他突发雅兴,出资为埋骨西于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史上红颜佳人重新修葺了墓园,在当地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为此他的那帮女弟子争相题诗赞咏,陈文述准备把这些诗编集起来,刊刻成册,取名《兰因集》。
因那个时候,西林春的词名卓著,与纳兰性德并列。要是能有她的作品收入集中,自然大为增色。于是,为了抬高《兰因集》的声望,他让自己的儿媳周云林去央托表姐汪允庄,向大名鼎鼎的闺秀文坛之首西林春求一首诗,以收入诗集中为诗集增色。汪允庄是西林春未出嫁时的闺中密友,她特地从苏州赶到京城,奉托请西林春赐诗,谁料西林春对这类故作风雅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顾,不愿自己的作品与艺妓之作同载一集。因此,西林春拒绝了陈文述索诗的意图,害得江允庄只好空着手,悻悻而回。
但万万没有想到,等《兰因集》刊刻行世,陈文述竟在西林春不允许的情况下,载录了西林春的诗《春明新咏》。
《兰因集》刊行后,陈文述特意托人送了两本给西林春,里面竟赫然出现了署名顾太清的“春明新咏”诗一首。西林春觉得陈文述无状,一怒之下,写诗回赠了陈文述,好一番讥诮: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诗中将陈文述庸俗鄙劣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陈文述看到这首极尽咒骂嘲讽之能事的诗后,气得差点翘了辫子,因此衔恨在心,可一时又奈何不得西林春。
这些事似乎就这么在轻笑浅骂中过去了,却不知一颗灾祸的种子已就此悄悄埋下。
丁香花公案:临风递与缟衣人
本来,丈夫骤亡,西林春一时间茫然无措,总觉得这不是真的,也许一觉醒来丈夫就会出现在眼前。风吹来一袭忧伤,惊乱了满园娇花,刹时,惆怅如麻缠缚人身,欲罢难休。多少往事随风,散不尽凄冷如霜。她迈着哀婉的脚步移至庭院,昔日微醉的韵香依旧,暮霞如水淌漾在她如画的心灵,七彩绚丽。唯叹“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语泪也流。
西林春华年失夫,招来京城文人墨客的不少怜惜和关注,许多名士投诗相慰,可这些都给不了她多大的帮助。是年幼儿女的哭叫把她拉回无可更改的现实,她无法逃避,儿女还需要她做依靠。那一段时间,她深居简出,沉默寡言,除了安顿和教育孩子,就坐在书房里重读丈夫留下的诗词,回味那些烟消云散的美好时光。物在人非,可知心痛何夕!那日,晨光驱散一夜香梦。梦中,蝶舞莺乐,花色正浓,他泛着轻舟如穿梭于金光,携一尊诗情画意飘进她的心,许她一生依靠。奈何醒来,情词又渺去,佳期不再而陷憔悴深处。此生未过,情已寒。温情未起,心已伤。几度离情别绪共垂泪,飞絮绕湖茫茫,远岸残照粼粼。
看往事成烟,如今,多少良辰美景虚设,剩西林春一人虚度那佳期。逝去的感伤,如夕阳西下,万壑蒙烟,凉生松月蔓延她的全身。冉冉时光,夜空上月虚会盈,地上人散却难聚。寂寞如涛涌,猛然拍打惊魂魄,更何况那终日伤痛冷落的心。
随着时光的推移,西林春丧夫之痛稍得缓解,她又开始恢复了与京中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曾吟出“我劝天公重抖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大诗人龚自珍。太平湖畔的王府里,也因西林春的振作而又重新焕发了活力。
龚自珍是浙江人,出身于书香世家,才华横溢,著作等身,诗作独步一时,为西林春所欣赏。他的诗词灵逸而深峻,深为西林春欣赏。象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之句,西林春觉得简直可以作为自己此时生活情景的写照,她的辉煌时代已勿匆而过,纵使化为春泥,也可以好好栽培自己的儿女呀,诗句教会了她无怨无悔。
当时龚自珍进士及第后被授为内阁中书,已升为宗人府主事,这是个清闲无事的职位,这位江南才子才华无以施展,只好寄托于诗词之中,每日只以诗词唱和为乐,因而成了西林春家中的常客。西林春品性端庄肃洁,虽是孀居,但秉性清纯正派,家中唱和文人来往频繁,却能端正自守,没有一丝的流言飞语传出。
可毕竟西林春是寡居之人,如此宾客盈门,纵然再坐得稳,行得正,以诗词会友,也难保旁人没有闲话说。果然,就在奕绘王爷去世不久,一场波澜横生而兴起,最后竟成了西林春的灭顶之灾。这年初秋,龚自珍写了一首“己亥杂诗”,象他的其它诗作一样,很快就在京城文人中传抄开来,诗是这样的: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在诗后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原来,太平湖畔距奕绘贝勒王府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丁香树,开花时节,清香袭人,袭自珍公事之余,常常驻足其中,流连忘返,故才有了这篇诗作。诗中提到的“缟衣人”是谁呢?人们猜是西林春,因为她住在“朱邸”王府中,又常着一身白衣裙,她与龚自珍是诗友,龚氏写成诗作,递给她品析,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风波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年受到过西林春讥讽、伺机报复的杭州文人陈文述这时到了京城,他也看到了这首“己亥杂诗”,他没从诗中品出什么意境,却找出了一些微妙的把柄;诗中的“缟衣人”是西林春,而西林春此时虽然改名为顾太清,但她又名西林春、太清春,名中之“春”是尽人皆知的,诗言“梦见城西门苑春”,这个无聊文人推断说,表面上是梦见丁香花,可骨子里谁知不是梦会西林春呢?恰好龚自珍在写了这首“己亥杂诗”后不久,又有一阕记梦的“桂殿秋”词传世,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扁几万重。
于是这个无聊文人便开始设想西林春的孀居生活,陈文述们象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地了,阴险地兴奋起来,在他们看来,这些不是月夜幽会的写照吗?于是,他将忆丁香花的诗和记梦的词妙巧地联系起来,再稍加注释,就制成了龚自珍与西林春偷情的凿凿铁证。于是,他便纠集一干与他臭味相投的文人,对这首诗展开了研究。最后,陈文述们得出结论:诗中的“缟衣人”指的就是顾太清,也就是西林春,“朱邸”是贝勒府,而且阆苑春的“春”字正是西林春的名字,梦见城西阆苑春,不正是吐露出龚自珍与西林春之间的一段隐秘恋情吗?仅凭一首诗就拼制成了西林春偷情的“铁证”。
这种研究一结束,陈文述们便将研究结果公布出去,后加上无耻文人的添油加醋,遂成了一桩非常抓人眼球的绯闻公案。
很快,京城里流传开了有关西林春与龚自珍的绯闻,人们对这一类的消息本是十分热心的,再加上一些无聊文人的煽风点火,很快就将事情编造得有滋有味,有凭有据。不怕你龚自珍、西林春能妙笔生花,就算你有一万张嘴,这种事情总是说不清。于是流言飞语、指责叱问向他们袭来,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最后,龚自珍被逼得无安身之处,只好带着一车书,郁郁地离开了京城。
龚自珍一走,似乎传闻更成了事实,西林春有口难辨。嫡子载钧正恨她夺走了父亲的爱情,趁势便将西林春和她的儿女们赶出了家门。
逐出王府以后,西林春无处可去,所有的钱只够租一间破屋。于是,西林春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旧的屋子,安置自己和一双可怜的儿女。
从富丽堂煌的王府一下子落到风雨难蔽的旧屋,还有那躲不开的鄙夷和讥讽。孤儿寡母的困苦,加上世态的炎凉,使西林春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甚至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一死追夫而去是何等的轻松痛快,可看着一双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儿女,尚未成人,西林春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辜负丈夫,只有忍辱负重,勉强支撑下来。
伤痛泪也只能向诗中诉说,西林春正因为处在此种情境之中,所以中晚年时期的诗词,哀挽丈夫的特别多。“肠断空有恨,难寄到君前”(《已亥生日哭先夫子》)、“林泉已遂高人志,俎豆难除寡妇情。近日忧劳成疾病,经年魂梦却分明。伤心怕对闲花柳,泪洒东风不欲生”(《已亥清明》),这些诗词真是刺骨之痛,无以复加。泪,只能流在诗句里,只有每年丈夫的忌日,她才被获准来到他的坟前痛哭一场。他的坟无人照管,是西林春坚持用微薄的收入去修护,她不忍他死后如此的不堪。
九回肠断寸心哀
本来,西林春同妙华夫人所遗的两个女儿关系甚好,不但有抚育教养之恩,并且为之作画赠诗,及至她们出嫁而奕绘去世后,西林春还屡次去探望。妙华夫人所出次子一岁即夭折,长子载钧此时二十一岁,袭爵为贝子,此后主掌府邸十九年。据现有资料来看,这位新晋贝子与西林春的关系很不好,矛盾冲突激烈到不顾及外人诽议的地步。另外还有西林春的婆母也即荣王府老太君,“罪臣之后”始终是梗在老太君喉咙里的一根刺,王府对此遮掩多年,直到西林春的外孙在文中言及于此还用的是西林春伪托身份“顾太清”,由此,可以想见的是,奕绘生前也还罢了,爱屋及乌。而奕绘一旦休矣,老太君对西林春的情分也就休矣,更不用说压制载钧护佑西林春了。
奕绘于七月间病故,三个月后,西林春即被赶出府邸,连同她亲生的两个儿女,几个孩子尚未成年,最大的载钊也才十三岁。对于这段屈辱的生活,西林春曾“赋诗以纪之”。
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
昏昏天欲雪,围炉坐南荣。开卷读遗编,痛极不成声。
况此衰病身,泪多眼不明。仙人自登仙,飘然归玉京。
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自先夫子薨逝后》
带着一双儿女颠沛流离的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中,诗人西林春尝尽了人间辛酸。从诗中,就能感受到西林春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心态变化,尤其是最后一句,阐明了自己对生活毫无眷恋,只为了她和他的儿女,她才会苟活于人世。她已经对生活绝望了。
诗下有注,斯时母子们无处可去,在西城养马营租赁了几间屋子,暂时安置下来,这就是“陋巷数椽屋”。儿性痴顽,女尚年幼,陋巷旧屋里只有哀哀啼哭之声,这雪上加霜的悲恸几乎要压倒西林春,使她几次动了寻死之念,然终究不敢自弃,靠着对已故奕绘的追念和对儿女的责任感,以“为君教儿成”的意志,西林春勉力支撑下来。
“斗粟与尺布”,典出《史记》中淮南厉王刘长的故事。刘长是汉文帝之弟,因谋反事败,被徙蜀郡,在路上绝食而死。民间为之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斗粟尺布”遂成一典,指兄弟间因利害冲突而不能相容。西林春在诗中用此典故,明里似乎是说生计艰难,实则暗指贝子载钧容不下自己的异母兄弟。
她如此困窘,连斗米尺布的生活都难以维持,流言蜚语却依然穷追不舍。她想过死,但又舍不下他的骨肉。这是一份多么强烈的爱,多么真诚的情啊!
不作人间可怜红
雪意沉沉,北风冷触庭前竹。胭脂泪,侬心碎,梦缠绵,情悠远。秋风起,树影暗,晚霜天,月光寒,红叶乱纷纷。算尽天下难说是非,枫露香茶浸染心扉,淡看世间事,万物相依偎,独留笔墨相随,红尘断,西林春渡尽世事何堪?幽篁深处,风轻云淡,低眉抚琴,弹遍瑶池旧曲。琴声悠悠,韵泠泠,诉说着如莲的心事,低吟浅唱着红尘里不老的传说。人间天上,四十年来,伤心惨目。
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含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西林春在诗题中,以“十月二十八”点明时间,“奉堂上命”点明下驱逐令者是她的婆婆。当然,嫡子和庶母关系再恶,有老太君在,依照规矩还是最妥当的发布者。西林春携子女狼狈出府,仓惶之态可想而知,在一段居无定所的生活后,她忍痛卖掉了他送给她的金凤钗。先是临时租赁,后是卖首饰购屋。以今人今时眼光去看,“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要么是当时北京房价低廉无泡沫,要么是那金凤钗价值极高,但就当日西林春母子的处境而言,王室宗族的遗孀与后裔沦落至此,也的确是够凄凉的。
“亡肉含冤”也是借典言事,指向的却是西林春的婆婆。《汉书·蒯通传》里说,有一家人夜里丢了肉,婆婆以为是儿媳所盗,怒而逐之。儿媳早晨离开时,向邻家母告别,邻母得知原委后说:“安心去吧,我今天必令你家人去追你回来。”随即拿着旧絮缠成的火把到丢肉那家去借火,嘴里道:“昨晚有狗得肉,两狗争抢,特来借火烹制。”如此一来,那个儿媳便冤情得雪了。西林春无有这样一个智慧的邻母,只能空问“亡肉含冤谁代雪”,并挪东补西勉强度日,如杜甫《佳人》诗里那种境地:“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朦朦胧胧,恬然而怡然,眼里涌起一层薄雾,几分柔情,几分眷恋,隔着阑珊的夜色,今夜,西林春只想以一寸素心,为他拈一盏淡墨幽香,今夜,西林春只想用指尖拈花,绣一朵秀雅的花儿。今夜,如果可以,就做一朵清幽馨香的兰花,荡漾着缈若浮云的微笑。
雨,打着窗。残阳穿过寂寞的窗棂,在西林春的心上久久地徘徊。倚窗远眺,暮春的烟雨,如印在脑海的故事,一幕朦胧一幕伤。
一场无中生有的“丁香花公案”,无端地把西林春抛到了生命的底层。一次失夫,一次受冤,她已万念俱灰,只把希望寄托在一双儿女身上,勉力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命。渐渐地,西林春的心在清贫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脱,能够安详地对待一切苦难,无大喜无大悲,只要心定气闲,繁华和清贫也就没有了多大的区别。这种心境全在她的一首诗里:
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
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
这首诗表现了西林春当时的悲惨境遇。随着岁月的流逝,丁香花败了又开,她的心渐渐在惨痛和清贫中超脱了出来。西林春顽强地活到近八十岁,晚年,她经常和朋友诗酒唱和,而陈文述却灰溜溜地回了杭州。
庭院清冷,尽失昨日的风采,篱前,菊花开,菊花残,悠然地舒展着寂寞。幽静、悠远的萧音,似远古吹来的风,袭来丝丝寒意,给静谧的夜带来如怨如诉的思绪,曲调柔肠,脉脉相思。西林春恍惚间,又看到他,立于黄昏中,似乎他从未离去。许久,西林春回过神来,迷离的眼神,黯然地望着雨窗,惆怅感伤落寞,紧紧的包裹着她,两行清泪,悄然而下。
或许,相识只是天意,情缘浅,相爱只十载,便天人两隔,从此遥不可及,成不了一生一世永远的形影不离,西林春只能把点点相思沉淀,用青丝绕琴弦轻吟浅唱,用血泪调墨,写下这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无怨无悔的字迹!
秋红吟社:众香国里花同惜
人的一生,如蚁虫的一生,行行复行行,但其实总在一定的轨迹和范围内打转转,与谁相遇,与谁对面不相识,又与谁相知到灵魂层面,真的是只能用缘分来解释了。同时代的这一群女才子中,最先和西林春的人生轨迹碰撞交会的恰是陈文述的女弟子,并由此交叉点延伸扩散,成为一个覆盖西林春后半生的交游关系网,或者说是支撑她后半生乐趣的一个好友群。
早在道光十五年(1835)四月,三十七岁的西林春与奕绘一同到法源寺赏海棠,邂逅许云姜、石珊枝、李纫兰。云姜的父亲是兵部主事、学者、《鉴止水斋文集》的作者许宗彦,母亲梁楚生乃弹词《再生缘》的续作者,晚年称古春轩老人,亲授培育出两女及甥女汪端等才女;石珊枝是按察使、独学老人石蕴玉的女儿;李纫兰是户部给事中钱仪吉之子妇。三人均出自江南名门望族,工诗文,擅丹青,风神气质不同于寻常女子,西林春一见如故,即刻作诗相赠,诗中自道“题诗寄同好”,三人也纷纷和诗回赠。
在女人被拘囿于家宅之内交往圈子相对狭窄单一的时代,女人之间,尤其是被诗书赋予敏感灵性的知识女性之间,对于同道者的渴求与认同,其迫切心理远甚于男性,而一旦气息相投,投注的热情与精力也远甚于男性,并且非关名利地位。此后西林春与云姜等往来频繁,短期内不断地相互赠诗、送画、馈赠礼品,友情发展得迅速而热烈。
云姜自画墨梅团扇题诗赠与太清,西林春收到即填词答谢,并画折枝红梅回赠,说“感我云姜何以报,墨梅投我报红梅”。
云姜见到西林春家壁上挂有四幅钱野堂山水画,便写诗索画,话说得有趣:“一夕暌违画里人,相思何日得相亲?怪来宜有堂中物,望尔通神竟不神。”西林春马上取下画,全数赠给云姜,并和诗说:
莫漫相思画里人,画中人与画中亲。
青山四幅乘风去,画不通神诗有神。
更有趣的是,李纫兰在云姜家见到这四幅画,亦甚爱之,悉数移走,云姜再告之西林春,奈何云云,西林春戏言“钱家书画总如神”,又拿出一轴钱野堂的紫薇水月图赠给云姜,并“倒押前韵成诗五首”。这样的知己相酬慷慨重情,比之于于男性世界的高山流水解袍赠衣也毫不逊色。
以此为契机,西林春又结识了云姜之姊许云林,钱塘才女同时是许氏媳妇的项屏山,以及名载史册的大清女才子吴藻、沈善宝等,并与梁楚生等前辈女才子诗书往还。西林春自画菊花寄赠梁楚生并题诗,梁楚生则送她用竹根雕成的仙槎。许云林用夜来香穿成鹦鹉,以白茉莉为架,梁楚生倡议咏夜来香鹦鹉诗,不但在宅中聚会吟咏,且寄信同好以征咏,吴藻、沈善宝、奕绘、西林春等人传世的集子中都存有和诗。也正是这些女性朋友,在奕绘去世后陪伴和安慰西林春,帮助她度过那一段艰难的岁月,并持续温暖着她此后的人生。西林春移居王府外的第一年,悲恸与冤屈自不必说,对流言的伤害有口难言,生计之艰难也难与人言,到了岁暮“门庭无客至”,世态炎凉更让她默然伤怀,这时候项屏山的丈夫尚书许滇生送来了银鱼、螃蟹等年货,雪中送炭的情义令西林春感激不尽。朋友们的日常馈赠也体贴细致,情绪低落时有朋友送鲜花来,寂寞无聊时有朋友寄诗词来,有讨画的,讨扇的,讨要题词的,还有派苍头给西林春送来养猪饲料的,一一都在西林春传世的文字中留下印迹。今人开卷抚读之,眼珠一错也就过去了,却不知当日这些大大小小的记叙给了西林春多大的慰藉,几乎算得是失去奕绘后、对儿女负起养育之责外、支撑西林春的又一股力量了。
到道光十九年(1839),西林春寡居的第二年,秋日的京城里,以西林春为中心,几位女诗人及几个朋友共同结成了“秋红吟社”,后又有北京的满清女子富察蕊仙、栋阿武庄、栋阿少如等加入。她们像男性一样不定期举行聚会,西林春、云姜能作画,云林、屏山善鼓琴,富察、栋阿等喜饮酒、诵诗,皆是异于俗流之辈,大家琴棋书画共赏,社中课题同作,或觞酒赋诗,或寻访古迹,也曾如袁枚随园的《湖楼请业图》、陈文述的《金钗问字图》一般,将闺友雅集绘成《闰七夕联吟图》并题诗词。不同的是,袁枚与陈文述两图,皆是标榜男性为女弟子授业,而非出自女性自觉自主的行为,意义自然不可相提并论。若论红楼梦中惜春自绘大观园,那一众美丽女子的红楼群芳图,庶几可近似之。
沈善宝的《名媛诗话》中记下了这一盛事:“己亥秋日,余与太清、屏山、云林、伯芳结‘秋红吟社’,初集《牵牛花》,用《鹊桥仙》调。”西林春对于这次结社,在其所作的《东海渔歌》中也有收录:
丝丝柔蔓,层层密叶,绿锁柴门小院。朦胧残月挂林梢,早已是牵牛开满。
一天凉露,半篱疏影,缥缈银河斜转。枉将名字列天星,任织女相思不管。
——《鹊桥仙·牵牛·社中课题》
西林春的词中隐隐寄托着对奕绘的思念之情,并借牵牛星表达出一丝幽怨,但比起同一年正月的“虚室东风冷,幽居泻泪泉”,那自怨自艾的意味已经淡了许多。其它课题,还有很多,比如咏秋柳,西林春诗中有“依依自顾经霜影,楚楚空怜照水腰”,凄凄清丽;咏香山红叶,西林春吟的是“妆点疏林入画工,斜阳碎影照丹枫”,贴切唯美;还有咏满人住宅里常见的暖炕的,西林春慨叹说是“人力胜天力,炎凉竟可移”;有咏冬至后河上拖行用的冰床的,西林春形容那情景是“两堤枯草木,一路碾瑶琼”;读画诗,西林春则说“虚心深见水云平”,“下笔须知用笔情”,恬淡自然,既有禅意,又蕴含创作谈,颇为精到;有听琴诗,西林春直用《高山流水》调,描摹琴声是“七条弦上写柔情,一丝丝,弹动秋声”,“分明是,流水高山绝调,戛玉敲冰”;同到天宁寺看唐花,大家“望西山积雪分韵”,西林春的吟咏尤其优美,“银海摇光,玉山霏素,平临万井烟村。嫩杨枝上,青帘高挂,飞来一缕春痕”,“花光照眼,花香染袖,花底醉游人”,“禅院里、同登欢喜地,倚明窗西望,笑语欣欣”。
西林春与闺友的相会如此快乐,却仿佛是向光阴里偷得一日半日似的,因她们作为女子身不由己,丈夫调任,家门牵故,都会成为她们不得不分离的缘由。奕绘在时,贝勒依制不得轻易离京,奕绘不在时,西林春避嫌更不能远游,女友又多是南方人,离别便是命定的事情了。
云姜随夫南归,众女友齐聚石珊枝斋中,一曲《阳关三叠》,尽一时之欢。等到临行前,西林春又在观音院饯别,并填《满江红》一阕,切切叮咛,泪随声堕:
归去来兮,怕君去,少留君坐。说不尽、离愁彼此,泪随声堕。野店长途当自爱,脂车秣马须亲课。报平安两字寄书频,君休惰。
新年事,匆匆过;冰初解,东风大。隔江关千里,相思无那。今日分襟何日见?观音不管人些个。叫一声珍重去难留,伤心我。
云姜走后二十天,西林春看见天上的大雁,止不住思念这位挚友,再次填词《浪淘沙·正月廿七闻雁忆云姜》,字字离愁,缠绵动人:
别后计行邮,将到扬州。相思一日似三秋。恼煞雁行天上字,字字离愁。
回首忆春游,花底勾留。奈何岁月太悠悠。数至海棠开日尽,不见归舟。
一旦收到云姜来信,西林春激动之情充溢字里行间,《江城梅花引·雨中接云姜信》之晓畅与深情颇受时人称赏:
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否费疑猜。别后炎凉时序改,江南北,动离愁,自徘徊。
徘徊,徘徊,渺予怀。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当日裙钗。谁念西风翘首存心灰。明岁君归重见我,应不似,别离时,旧形骸。
而长时间未接到云姜来信,西林春便愁闷万端,用长调叠咏来摹写思情,《浪淘沙慢·久不接云姜信,用柳耆卿韵》:
又盼到、冬深不见,故人消息。况当雪后,几枝寒梅,绿萼如滴。对疏香疏影思佳客。细思量、两地相思。怕梦里,行踪无准,各自都成悲戚。
无极,九回柔肠,十分幽怨,不啻海角天涯,难寄伤心泪。虽暂成小别,也劳心力。回首当初,在众香国里花同惜。
最无端、寒来暑往,天天使人疏隔。问何时、共倚栏杆曲,坐西窗剪烛,千言与万语,叨叨不尽,说从前相忆。
情到深处,自会呈现出朴实的面目来,精致工整反倒像是扑上了一层矫饰的粉。这篇词就胜在朴实自然,不加藻饰,况周颐评为“朴实书情,宋人法乳,非纤艳之笔、藻缋之工所能梦见”。我读此词,却对“众香国里花同惜”一语格外有感。若无此句,前后数阕都仿佛爱情词一般的浓密粘腻,语气也稍稍促切了些;有了此句,这一群女才子相知相惜相怜的真情意才如粗粝尘世上的白玉一般,黄金一般,温润,贵重,值得珍而藏之。
与一群江南女友的欢会与离别,遥想她们行走江南的足迹,勾起西林春少年时的美好记忆,梦里她又做了一次江南游客,遂有了一篇名作:
烟笼寒水月笼沙,泛灵槎,访仙家。一路清溪双桨破烟划。才过小桥风景变,明月下,见梅花。
梅花万树影交加,山之涯,水之涯。澹宕湖天韶秀总堪夸。我欲遍游香雪海,惊梦醒,怨啼鸦。
——《江城子·记梦》
西林春的文字飘忽水云间,如神行,如飞仙,不带人间烟火气,超逸得像要飞升一般,堪称词中上品。
由此,可欣赏到女性的冰雪姿与名士气,彼时的西林春真是洒脱可爱。云姜离去,云林来京,她工诗善画,精通音律,与西林春又一见如故,成为终生密友。西林春赞云林“咳唾成珠”,“天与好才华”,说她“丹青更有生花笔”。云林赠太清古玉琴帚,西林春回赠词作并邀次日赏雪,自云“喜同心”,“愿得一生常聚首”。同游南谷,唱予和汝,不意云林有事先行返回,西林春便“倚楼目送人归去,望不尽、杏花深处”。两人同居京师,西林春仍是恋恋不已,雨夜春辰又作词遥寄思情,《更漏子·怀云林》:
其一
雨丝丝,风细细,尽是销魂滋味。风细细,雨丝丝,相思十二时。
我忆君,君忆我,两意一无不可。君忆我,我忆君,愁肠似转轮。
其二
柳烟柔,花影细,谁解个中滋味。乱愁绪,万千丝,春光能几时?
奈何君,惆怅我,有甚云为不可。惆怅我,奈何君,流年快似轮。
对于西林春,说了的,不能说的,可道的,不可道的,能解的,不能解的,相思、惆怅、孤寂、年华易老的焦躁及感叹等,诸般纷乱情愫皆可在寄友诗词中得到纾解,寻常人不知个中滋味,至交好友却是明白的。
又一日,天降大雪,整个世界一片洁白,西林春踏雪访云林,“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两人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已到黄昏,西林春醉归,归途雪已深,她诗情大发,书写出一派豪阔的北国风光,琼玉乾坤。
喝火令·己亥惊蛰后一日,雪中访云林,归途雪已深矣。遂题小词,书于灯下:
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故人留我饮芳樽。已到鸦栖时候,窗影渐黄昏。
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可以这样说,经过与朋友们的交游抚慰,西林春已渐渐摆脱亡夫与被逐的阴影,如荆棘树上的鸟儿一般超越痛苦放开了歌喉;经过结社集会有意识的创作交流,西林春的词作愈发成熟通脱,灵机流转,洒然自成一体。
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讲究的是放任自适、不拘形迹的魏晋风度。西林春雪中访云林,比王子猷不差的是名士风度,比王子猷多的是访友成行而畅快更甚。所谓造门不前,当是走到好友门前反倒没了兴致,归途想必是萧然无趣的,而西林春这里却是故友对酌,归途醉态可掬,兴致盎然,明显洒脱可爱得多。这个时刻,她的名士气,与往昔天游阁里“冲淡精神富贵花”的娇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而西林春的词作也较之从前有所不同,请看:
杨柳风斜,黄昏人静,睡稳栖鸦。短烛烧残,长更坐尽,小篆添些。
红楼不闭窗纱,被一缕、春痕暗遮。澹澹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早春怨·春夜》
一片澹澹如月的娴雅,被“短烛”“长更”“小篆”些些点破,西林春心事微露处,大有易安词“红梅些子破”之妙。
九日登高眼界宽,菊花才放小金团。毂纹细浪参差水,佛髻青螺大小山。
人易老,惜流年。茱萸插帽不成欢。西风那管离情苦,又送征鸿下远滩。
——《鹧鸪天·九日》
西林春上片以画工写词,下片以词笔达情。妙!
春将至,晴天气,消闲坐看儿童戏。借天风,鼓其中。结彩为绳,截竹为筒。空。空。
人间事,观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无穷,事无终。实则能鸣,虚则能容。冲!冲!
——《惜分钗·看童子抖空中》
西林春因物喻理,寄深于浅。不错!
春将至,晴天气,消闲坐看儿童戏。偕天风,鼓其中。结采为绳,节竹为筒。空!空!人间事,观愚智,大都制器存深意。理无穷,事无终,实则能鸣,虚则能容。冲!冲!西林春当年的达观通透,在友情的召唤下,重新回来。
西林春笔下犀利:傀儡当场任所为,讹传故事惑痴儿。李唐赵宋皆无考,妙在妖魔变化奇。驾赤豹,从文狸,衣冠楚楚假威仪。下场高挂成何用,刻木牵丝此一时。
友情滋润的《红楼梦影》
吴藻也是陈文述的门下,同云林、云姜、汪端皆为闺友,一生与太清未曾谋面,曾托人带所著《花帘词》到北京,请奕绘、西林春为之题词。西林春词中,先说“何幸闻名早”,再叹“欲见无由缘分浅,况卿乎与我年将老”,然后勉励吴藻“莫辜负,好才调”,表示“叹空谷,知音偏少”,愿意与吴藻结为诗友,书笺往来,并絮语叮嘱“愿寄我,近来稿”。
而吴藻诗侣沈善宝的到来,则给予西林春以意外之喜。斯时石珊枝归武林,李纫兰归大梁,西林春与沈善宝会晤于云林处。西林春久闻沈善宝大名,亦知其事,当即为沈善宝带来的个人诗词集《鸿雪楼初集》题写了两首绝句和一阕词,说“怜君空负济川才”,又说“雪泥鸿爪旧游踪,南北任飘蓬”,且赞之,且怜之,全出于知己体贴之心。其中第二首诗,评介与理解都深合沈善宝其人:
巾帼英雄异俗流,江南江北任遨游。
萧条行李春明路,半载新诗半载愁。
沈善宝字湘佩,号西湖散人,她卖诗画葬先世八棺的传奇故事,一人游历大江南北的特殊阅历,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才思,以及豁达从容的仪态,“水月襟怀冰雪姿,二王书法六朝词”,诸般皆不同于寻常闺阁女流,无不令西林春对她是由衷地心仪和欢喜。沈善宝也对西林春的才情与性情至为欣赏,在其所著《名媛诗话》中赞西林春“才气横溢,挥笔立成。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唱和时“即席挥毫,不待铜钵声终,俱已脱稿”,说《天游阁集》中诗“全以神行,绝不拘拘绳墨”,《东海渔歌》中词“巧思慧想,出人意外”。
两人结为至友,比之其他闺友最为知己,相伴时间也最长,三十年间感情上从未疏离。
西林春晚年多病,但笔耕不辍,曾以“云槎外史新编”之名,著成二十四回《红楼梦影》,成为第一个续写红楼梦的人。因署名“云槎外史”,流传于世而世皆不知此何人哉,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据日藏本《天游阁集》确认为顾太清即西林春;卷首有《红楼梦影序》,署名“西湖散人”者,即是沈善宝。
《红楼梦》问世后,清人或传抄,或评点,或接续前篇,一时“纸贵京都”,然而成功的续书很少。嘉庆朝的文论著作《枣窗闲笔》,是红学史上有参考价值的早期评论专著,书中评鉴当时流行社会的几种续书,包括程、高后四十回续书,几乎全斥之为续貂之作。沈善宝自己虽深以原著中林黛玉的结局为憾,曾作诗称“不信红颜都薄命,惯留窠臼旧文章”,但对续书多以红尘之富贵加于碧落之仙姝,使死者复生,变清者为浊,同样表示出不满,认为与原著本意相悖。她听说西林春在写红楼续书,不待脱稿便频频索看,并负起督促之责,对西林春说:“姊(西林春年长沈善宝九岁)年近七十,如不速成此书,恐不能成其功矣。”
沈善宝在序言中说:
今者,云槎外史以新编《红楼梦影》若干回见示,披读之下,不禁叹绝。前书一言一动,何殊万壑千峰,令人应接不暇;此则虚描实写,旁见侧出,回顾前踪,一丝不漏。至于诸人口吻神情,揣摩酷肖,即荣府由否渐亨,一秉循环之理,接续前书,毫无痕迹,真制七襄手也。且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
《红楼梦影》是《红楼梦》问世以来的三十余种续书之一,除高鹗的续书之外,清朝有十三部红楼梦续书,西林春的《红楼梦影》和归锄子的《红楼梦补》算是最好的两本了。小说从程、高本贾政毘陵驿遇宝玉续起,写宝玉离家出走,贾政四出寻找,后在毗陵驿将其从一僧一道手中领回。宝玉即一改往日倚红偎翠之习,入为翰林,进了衙门当差。不久,与宝钗生有一子。第十回写当了父亲的宝玉尽享天伦之乐,他喜欢“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还把那块通灵玉挂在儿子身上辟邪。但他本性终究难改,儿女私情依旧,小说让宝玉在林黛玉二十岁冥寿时前去潇湘馆祭奠,二人在梦中相见,梦醒后方知此番生死之恋如镜月水花之不可及,不禁怅然。此书又写贾政为“最能容人容物之长者”,他痛恨官场营私而鱼肉百姓,为此自奉清廉,由吏部尚书到相国,最后年迈告退。贾府由衰而转为盛,府中赏灯猜谜、品茗听戏、结社赋诗等一如往日生活,结末却以宝玉一梦作结,眼前红楼碧户皆无,只剩凄惨惨一片荒郊野地。小说对贾府怡红园生活如看灯、赏花、填词、猜谜、品茗、饮酒、听戏、奏笛等的描写,无一不惟妙惟肖,反映出燕京的民俗风味。在写到的诗社活动中,不少诗作都可在西林春的《天游阁集》中找到。小说的语言纯熟精炼,一改其他继书大团圆滥俗模式,以一梦为了结,构思新颖。比之其他续书,显得更为精巧,虚描实写,不落俗套,故而沈善宝断言“前梦后影并传不朽”,能和《红楼梦》原著并传不朽!此评,自然有过誉之嫌。
光绪三年(1877年),此书与文康《儿女英雄传》先后由北京隆福寺一书坊印行出版,成为众多《红楼梦》续书中较受欢迎的一部。
《红楼梦影》刊行是在光绪三年(1877年),而有着三十年交往的江南著名作家沈湘佩即沈善宝早在同治元年(1862),也就是作序的第二年逝世。此前八年时间,沈善宝随同丈夫在山西任上,告归返京就养,才得以和西林春重聚。两位无有血缘却胜似至亲的老人,一个五十五岁,一个六十四岁,一个因太平军攻克杭州,不知亲戚存亡,“言到家山泪满眶”,终致右目失明,一个已痛失诗友云林和载铨,还亲历过英法联军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满城兵火过重阳”,生命在艰危尘世上相依着走向沧桑,已是垂垂老矣。最后的时光里,她们榻前相对,一言一答,订下盟誓。沈善宝亡后,西林春痛悼之,做《哭湘佩三妹》七绝诗五首,其三云:“诚心每恨隔重城,执手依依不愿行。一语竟成今日谶,与君世世为弟兄。”并在诗末自注如下一段文字:
妹没于同治元年六月十一日。余五月廿九过访,妹忽言:“姊之情何以报之?”余答曰:“姊妹之间何言报耶!愿来生吾二人仍如今生。”妹言:“岂止来生,与君世世为弟兄。”余言:“此盟订矣。”相去十日,竟悠然长往,能不痛哉!
三个月后,西林春再做哭湘佩诗,以酬平生第一知己。一句“碎琴无复为君弹”,比之伯牙摔琴终身不弹,慨叹是一致的,然而在一个女性不可能有更多机会广泛寻觅友朋的时代,自身又处于垂暮之年,西林春这种失去知音的痛楚要更为深切。
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二十四回《红楼梦影》原版中,扉页上刻“云槎外史新编”,每一回前却题“西湖散人撰”,正是西林春成书后为纪念沈善宝所作的假托。
这一年夏天,大约是沈善宝作古没多久,西林春重回城西养马营旧宅,在当年众女友结社常聚的红雨轩,乱书堆中捡得当日之作,旧时乐景旧友面容一时纷纭都至眼前来,遂写下一首七律《雨窗感旧》,诗前小序很长,读之令人唏嘘:
同治元年长夏,红雨轩乱书中,捡得咏盆中海棠诸作。旧游盛事,竟成天际浮云;暮景羸躯,有若花间晓露。海棠堆案,红雨轩争咏盆花;柳絮翻阶,天游阁分题佳句。今许云姜随任湖北,钱伯芳随任西川,栋阿少如就养甘肃,富察蕊仙、栋阿武庄、许云林、沈湘佩已作泉下人,社中姊妹,惟项屏山与春二人矣!二十年来,星流云散,得不伤心哉!
《红楼梦影》中既有“探春姊妹邀诗社”情节,又有录入当日社中课题所做消寒诗九首,一字未改,想是西林春要在小说中留下永久的记念。从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上看,这一群女子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往事也是应当载入文学史册,星曜千古的。
半城凉月天未昏,是谁,一声声凄凄清音从窗外隐隐传来,惊醒了一帘幽梦?翘首张望,桃花源里,西林春一袭青衣,手捧一本《诗经》,沉醉在千年的诗篇里。在红尘渡口,是谁,怀着前世的一纸夙愿,在流光碎影里,苦苦的等待,西林春曾独上西楼,愁肠百结,月辉下,凄清若许,真让人黯然泪下矣!一庭芳景,阑珊深处,空杯一枕千秋梦,几度红尘,几度烟雨,掩映的是如水清寒,水袖轻舞,翩跹旋转,世事婉转。
清者自清不须辩
西林春在被逐后作的那两首诗各有所指,基本道出她被逐的主要原因,但对于诱发事件的直接原因语焉不详,故而导致外界多有猜测。流言本有滚雪球效应,再掺杂上能够迎合世人阴暗窥视心理的才子佳人、偷会、情杀等因素,且男主角是以风流自诩的大才子龚自珍,于是雪球愈滚愈大发,假作真时真亦假了。先是口头流传,既而形诸文字,最终演变成一桩扑朔迷离的“丁香花公案”,在西林春身后扰攘不休,以至今日。
其实,西林春与龚自珍之间根本就是清白的,只不过是西林春的清高态度,引起了某些无状文人的不悦,才凭空捏造出这样一桩绯闻。读者如果有兴趣深入了解这桩公案,可参阅清史大家孟森先生的《龚自珍与顾太清绯闻辩》(附录于本节后)一文,里面有详尽的论述,其对此事是持否定观点的。
道光十九年(1839),龚自珍辞官离京南行,作诗315首,自叙生平与交游、著述,时为己亥年,故名《己亥杂诗》。其第209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诗意朦胧,指代不明,只在诗后附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道光二十一年(1841),龚自珍暴卒于丹阳县署,年仅五十岁,死因蹊跷。后盛传龚自珍被载钧毒死,但没有史料记载。
最早将这一绯闻见诸文字的,是《读太素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宣统元年(1909年),在西林春即顾太清去世三十多年后,有冒鹤亭出版太清诗集《天游阁集》,并作《太清遗事诗》六绝句刻于书上。其中一首说得最为直白:“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徘徊。”第一句写奕绘与西林春居住的府邸,奕绘《上元侍宴》诗注有:“邸西为太平湖,邸东为太平街”;第二句写两人合葬之地,大房山东之南谷;第三句隐去一个“顾”字,即西林春假托的姓氏;第四句则将龚自珍牵扯进来,引出了一桩扑朔迷离的“丁香花公案”。不但以龚自珍“丁香花”直接入诗,且以“姓倾国”暗指为顾氏太清也,“太平湖”、“南谷”皆带指向性,他还拈出龚自珍在京时所刻词集里的《桂殿秋》两首,认为正是写私通事。因而诗中所谓“丁香花”,是有所谓的“今典”,那就是龚自珍《己亥杂诗》里有一首“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其后自注称:“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明说“太平湖”,又说“朱邸”,显然指奕绘贝勒府;那“丁香花”及“城西阆苑春”,自然让人疑为太清西林春。这是将龚自珍与西林春联系在一起的惟一的“确凿”证据,诗无达诂,不足为凭。所以,冒鹤亭后来写《孽海花闲话》时,虽然依旧坚信“丁香花”一诗“确为太清而作”,随即又不得不加上一句“然亦不过遐想”。
光绪二十九年(1903),金松岑写作《孽海花》前六回,后交付曾朴修改和续写。这部有名的影射西林春与龚自珍的绯闻小说里,直接用名“太清西林春”,绘声绘色讲述了一段绯闻:据说龚自珍在宗人府任职时,管宗人府的明善主人奕绘,是个才华盖世的贝勒。奕绘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即顾太清。
一日,龚自珍与奕绘游西山,得见太清西林春,害起相思病,从此“日夜相思,甘为情死”。后在一次庙会上邂逅,见奕绘不在旁边,龚自珍便上前搭讪,太清西林春也微笑回答,并留下约会地点。龚自珍前去赴约,被人下了迷药,装进黑车,迷迷糊糊中与太清西林春有了肌肤之亲。此后,两人开始了“月下花前,时相往来”的幽会偷情。忽一日,太清西林春密信至,说是事泄被禁,要他作速南行避祸。龚自珍连夜动身逃离京城,回南方后,几年里相安无事,就渐渐忘记戒备。又一年,他于丹阳遇一位宗人府旧同事相聚共饮,归后暴卒,疑为仇家派人投毒。
《孽海花》是有名的影射小说,人物多有原型。小说中的龚自珍、太清西林春,连化名都没用,故事应有所本,然内容鄙亵、情节荒唐。
小说中对顾太清即西林春的身份和家庭的介绍完全属实,但她与龚自珍的暧昧关系是否确有其事,历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在《孽海花》之前,已有某些传闻,只是流传于口头,无从核对。在中国,一个女人有才、有貌兼有名,且又亡了丈夫失了庇佑,那她几乎命定就该是流言攻击的对象,且总是无可自辩。即使从西林春生前一直到今天,不少人专门著文辩诬,比如史学家孟森、词评家况周颐、民国才女苏雪林等,也依然抵挡不住流言的广为流传。流言总是比真相有市场,传播速度也快,在人心里激起的阅读快感更强,网络上八卦野史比正史更受欢迎也是这个原因。冒鹤亭自称少时听过外祖父谈太清西林春遗事,作遗事诗首次把流言落成文字,但当他后来看到《孽海花》的作者根据“太清遗事诗”的提示,编排出那么一段猥亵不堪的故事《孽海花》也深感不安,于是写了《孽海花闲话》,声明丁香花事“亦不过遐想”,对于小说根据其诗编造出一段猥亵故事,冒鹤亭深感意外和后悔,自责道“不意作者拾掇入书,唐突至此,我当堕拔舌地狱矣”。
事实上,只要稍稍用心,注意一下奕绘去世前后的时间点,便可驳倒《孽海花》里的影射。龚自珍出京日,已是奕绘去世近一年后,西林春也早就被赶出荣王府,如何能把“事泄”、“连夜出逃”、“逐出府门”等毫无联系之事颠倒先后附会到一起?而且,不少资料表明,龚自珍出京,乃是由于其诗人气质张扬所致,得罪了当朝的顽固守旧派如军机大臣穆彰阿等,与荣王府无关。而龚自珍主事宗人府之时,已是奕绘罢官之后,即或以奕绘管理宗学算起,中间也相差九年时间,奕绘如何成为龚自珍的顶头上司?龚自珍既非奕绘幕僚,也非其好友,所相联系的无非是两家夫人有诗词唱和,仅此而已。
千古以降,流言之恶,就在于它穿凿附会言之炎炎,而当事人却很难自证,就连考据学也不得不承认“证有易,证无难”。故而,有学者另辟蹊径,不再纠葛于细节,只论西林春的人品。当年,况周颐为《东海渔歌》作序时,就主张不要纠缠于无法确证的细节,了解一下西林春的人品,即可知道那样的事会不会发生:“末世言妖竞作,深文周内,宇内几无完人。以太清之才之美,不得免于微云之滓。变乱黑白,流为丹青,虽在方闻之士,或亦乐其新艳,不加察而扬其波;亦有援据事实,钩考岁月,作为论说,为之申辩者。余则谓:言为心声,读太清词可决定太清之为人,无庸龂龂置辩也。”
在况周颐看来,欲辨明“太清遗事”,需知其为人;欲知其为人,需读其作品。在收集最齐全的《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中,根本找不到丝毫涉及龚自珍的“本证”,翻遍全书,不仅西林春诗词中没有,奕绘诗词中也没有一个字与龚自珍相关。
读《顾太清、奕绘诗词合集》,首先让人感到的是西林春与奕绘的伉俪情深。两人同年出生,字号相连,一个字子春,一个字子章;一个号太清,一个号太素;一个称云槎外史,一称幻园居士。其诗集,一名《天游阁集》,一名《明善堂集》;其词集,一名《东海渔歌》,一名《南谷樵唱》。夫妻间情投意合,亲密无间,赋诗填词,相得益彰,实为李清照和赵明诚之后,文学史上又一对神仙伴侣。
有一段常被引述的太清遗事,也属此类。冒鹤亭在西林春《春游十首》后按语云:“闻太清游西山,马上弹铁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见者谓是一幅王嫱出塞图也。”据说龚自珍正是目睹了类似的情景而迷上西林春的。钱钟书先生说得好:“太清婢学夫人,意度矜贵,力争上游,与阮芸台、许滇生、钱衎石家眷属交往,宁作此角妓行径?”西林春原是罪人之后,早年随父沉沦市井,得奕绘宠爱,尊如夫人,当然要“力争上游”,岂会自作风流、公开招摇?古代所谓才女,分艺妓与闺秀,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唐代的鱼玄机、薛涛辈为前者,宋代的李清照、朱淑真辈为后者。明清之交世风开放,前者流行;盛清以来,还趋于保守,后者复兴。艺妓与闺秀本不通来往,若有,也在艺妓从良之后。闺秀向来不屑结交艺妓,更有不愿自己的诗词被收入选集与艺妓并列而自焚其稿的。西林春怎会有如此不洁身自好的行为?
奕绘去世后,漫长的三十多年间,国势偶或起落动荡,而西林春基本不涉政治,保持着诗人优游酬酢的生活,在宗室姻亲乃至汉族文人士女圈子里受到普遍的尊重,声望比之奕绘在日还要更高,前人称之为“誉满京师”。她品行端方,爽朗洒然,为人真,为文也是一个真字,读西林春的诗词便是读她本人,自然,直接,如见肝胆。她很重视交友品质,对正直良善的朋友不吝肠中热,对人品低下者则是毫不掩饰的拒绝和厌弃。比如那位杭州文士陈文述,字云伯,号碧城,提倡闺秀诗咏,家中妻女侍妾皆能诗文,人赞“神仙眷属”,不少能文女子纷纷列其门墙,受业称弟子者即二十余人。但西林春鄙其为人,拒绝交往,虽然与陈文述的女弟子如云林等人结为闺蜜,却不肯对陈文述稍假以辞色,连陈文述从杭州捎来的礼物也拒绝接受。她写诗讥刺陈文述,说“碧城行列羞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还在诗前作了很长一个序,详述其事:“钱塘陈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词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子十余人代为吹嘘。去秋,曾托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人,避而不受。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尤觉可笑。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陈文述的弄虚作假,沽名钓誉,所以被西林春所鄙弃,骂之过甚,一点情面也不留。
西林春虽为侧室,奕绘却始终相亲相敬,用情专一。嫡配夫人妙华早逝后,奕绘既未续娶,又未再纳妾,官场俗务之余,只是与西林春一道,登山临水,吟诗作画,西林春对这份情谊,更是十分珍惜。对婚姻的重视、对夫妇关系的重视,见诸诗词,不胜枚举。这段美好的姻缘,一直维持到西林春四十岁、奕绘病逝之时。诗词集中收有哀悼、思念亡夫之作多首,其一题为《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积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感情深挚如此,而称西林春能置家庭名誉不顾,去与一个风流文人龚自珍搞什么婚外情,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西林春的交游的确比一般闺秀较广,除了与名媛才女、士大夫眷属游宴结社之外,也与异性达官名流如阮元、潘世恩、许乃普及载铨等时有唱和。读其作品,所涉均为日常社交,没有半点关系男女之情。对好攀附权贵、招徕名媛、渲染韵事佳话的陈文述,西林春避之不及,竟然不惜放下贤淑敦厚的颜面,竭尽讥诮咒骂之能事,足见其交游原则。大约在奕绘去世前不久,阮元示以宋本《金石录》,西林春题《金缕曲》一首。其中写道:“抱遗憾、讹言颠倒。赖有先生为昭雪,算生年、特记伊人老。千古案,平翻了。”并且西林春自注云:“相传易安适张汝舟一事,芸台相国及静春居刘夫人辩之最详。”李清照是否改嫁是另一回事,西林春对此事的态度应予以注意。西林春对正常的改嫁,都不加认同,她还会于夫君在世、琴瑟和谐之际移情别恋吗?
至于西林春被逐事件,从相关诗词及小序、自注看,应为庶母与嫡子、嫡子与庶子不和所致。西林春对妙华夫人、太夫人都敬而顺,对妙华所生长子载钧有所微辞。有人认为,嫡庶之争不至于严重到如此程度,这种说法实在是对当时大家庭内部矛盾缺乏了解。请看前朝钱谦益去世后,受宠的侧室柳如是被家族所逼,悬梁自尽,清时西林春的遭遇要算幸运多了。
关于龚自珍两年后的暴卒。有人说奕绘既已亡故,乃其子载钧代父追杀,是以依旧能和西林春扯上关系。这个也是无稽之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奕绘昔日对西林春深挚的爱,便是后来西林春被嫉恨的苦之源。她既悲亡人,又悲子女,还得操心生计,流下了太多的泪,如前边诗歌所言“泪多眼不明”,由此染上眼疾,到晚年双目失明,靠口授、倩人代记来创作诗词。然则,斯人已逝,断肠有恨也难寄与奕绘知,生和死的障壁比之其他一切更让人痛切。
载钧对西林春的嫉恨之深,不独延及兄弟,还延及亡父,行事中多有与父亲相违,甚至依家庭伦理看是不敬之处。
太平湖府邸西门前,道光十三年曾有雷击槐树,焦土深丈余,下出泉水,奕绘凿之为一口井,还作《雷泉诗》记之,载钧主事后却命人将井填平。
南谷陵寝地,奕绘当年耗时五载营建,与西林春母子在这里盘桓游玩,相当于王府别墅,留下许多美好生活的印记。但载钧有心损毁,奕绘与西林春曾经留宿的清风阁,他不肯留给庶母作念记,而是延请番僧作了祓除法场。奕绘在世时精心修造的大槐宫、平安精舍,则被直接毁掉,散一地碎瓦零砖,任骡马随意践踏。西林春携子女去南谷祭奠,见此情景,不胜悲哀,却又无力阻止,只能是“绕墓诸雏啼血泪,断肠寡妇奠椒浆”。
道光二十年(1840),奕绘两周年祭之后,有南谷守兵来报,说奕绘陵墓的宝顶为山洪冲陷,西林春为此事作诗,在序中云:奕绘当初设立南谷护卫办理事务,载钧承袭后撤回,只留下兵丁五人。而载钧身边所信用者皆谄媚小人,不谙大事,有奕绘旧臣略加规谏者,轻则罚俸禄,重则革职务,故而祭祀类事置之不问。自己的两个儿子皆在幼年,衣食尚不能自给,何况修葺陵墓事?“思量及此,五内焦灼,得不痛哉!”西林春的悼亡之作,往往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宣泄,更重要的是,反映了人情冷暖,具有典型的社会意义。比如《七月二十一日南谷守兵报宝顶为山水倾陷》一诗,写出长子载钧不仁不孝,对父亲的陵园全不以为意,竟将守陵的护卫撤回,仅留五名兵丁,甚至坟墓为山水所淹导致塌陷,也不闻不问,不加修缮。西林春的这首诗,不仅是家门不幸的写照,更是清代八旗子弟不肖的典型例证。
另有一事,可见出载钧绝情之甚,全不念亡父旧情。
道光二十年年底,西林春的婆母、荣郡王王佳太福晋去世,到道光二十一年(1841)正月十一是断七之期。初十,西林春率子女到南谷殡宫致祭,到时已近黄昏。载钧事先传谕说:守护官员及厨役等,初十日不许举火。深山中虽有村店,但时当新年,便是饼饵之类也无处买到,西林春母子们又冷又饿。有一个守灵老仆妇熊妪,深为抱不平,置办了菜羹粟饭,西林春等才得进食。西林春感念,为之填词,词序中如实记录此事。
其实,关于龚自珍之死,除西林春的夫家派人下毒外,尚另有一种传说:与龚自珍相好的妓女灵箫(《己亥杂诗》中涉及此人处颇多)别有所欢,龚自珍授以鸩药让其毒之,不想自己反被其毒害。人们对“丁香花公案”津津乐道,对“灵箫公案”不愿张扬,应是为了确保龚自珍风流潇洒的公众形象。为了成全一个龚自珍,牺牲掉一个西林春,这在男性中心的社会里,本不是特别稀奇的事。
虚室东风冷,幽居泻泪泉。
去年同宴乐,此日隔人天。
生死原如幻,浮休岂望仙。
断肠空有恨,难寄到君前。
——《己亥生日哭先夫子》
黄仕忠教授以此诗为主,以龚自珍其他作品为辅,结合西林春生平的点滴信息,在一些时间点上联系起来,得出结论说,龚自珍确曾与一满族女子相恋,那就是西林春即顾太清,并把两人交往时间大大提前,认为西林春在嫁给奕绘前就已与龚自珍有私情。爱新觉罗氏奕绘一支的后人,学者不少,以金启孮教授为首,坚决捍卫先祖清名,笔墨官司很是激烈。黄教授胜在索隐派内功心法上乘,功力强大,金教授胜在身份特殊,乃顾太清的五世孙,先天具备独家发言权。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索隐派总不免有附会之处,五世孙则免不了讳饰之嫌。
传言都是外证,作品才可内证。从丁香花诗本身来看,其朦胧隐约处,的确容易令人起前一种联想,但诗歌就是诗歌,在缺少实证的情况下选择尊重后一种意见,方是读诗为人应该遵循之道。“空山徙倚倦游身”,可知地点是游历途中宿于某山。“梦见城西阆苑春”,大抵是在怀念天子脚下皇城福地,阆苑乃神仙所居处,“城西”有所指向,西林春正是居于城西,“春”的嫌疑更大,被指暗合西林春之名——金教授自己也说过,奕绘《写春精舍词》的“春”指西林春,那这里就难说了。“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朱邸”有嫌疑,“缟衣人”更是引起多重解读,还有学者从诗经毛传及服饰制度、用典等方面寻究,但只就诗意而言,书笺传递,更近乎诗词唱和之类。如孟森先生所言,“内眷往来,事无足怪;一骑传笺,公然投赠,无可嫌疑”。
西林春交游甚广,传世作品中也有与异性唱和的,但仅限于阮元、载铨、潘世恩、许乃普等达官名流,且极注意分寸,持重庄正,语词所涉皆不出日常社交范围,不沾染男女私情。前文提到的四首题石画诗,即是奕绘在时夫妇二人与阮元交往所咏,西林春诗作中屡次提到的“芸台相国”就是阮元,号芸台,他不管政绩、名望还是学识都堪称当世魁硕,且是西林春密友许云姜的公公,故而西林春对他执以长者礼,恭而敬之。后期与西林春交往较多的是定郡王载铨,他是奕绘族侄,善古琴,性情率真疏狂,自谓“平生无所竞,诗酒自相亲”,与西林春的格调很是相谐,两人彼此过访,互赠彤管、茶瓯等雅物,有诸多诗词酬唱。
在与同性交往方面,因为无需避忌,西林春就显得自由洒脱起来。不但结交了一批女才子,而且有意地结成诗社,举行社日聚会,饮酒赏花,听琴谈画,结伴到郊外游玩,访古探幽,相与吟诗填词,书信往来,“一骑传笺”正是常有之事。
确然,西林春后半生的交友、结社、诗词酬酢,算得是京城一桩著名的风雅事。由西林春结交的一批杭州籍女诗人来看,她和龚自珍之妹及续娶之妻都可能有所联系,但今所能见的资料中全然没有与龚自珍本人唱和之作。再由她对自命风流的陈文述的态度来看,对那些喜爱结交名媛、渲染韵事的才子之类,她保持一种半带戒备的厌弃心理。故而,龚自珍这首诗可视为怀念京城一种风雅生活,又或者怀念风雅生活里的某些人,即使把其中的模糊成分推至极点,加上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也顶多只能说是龚自珍多情诗人的一个白日梦而已,空怀思慕,无有回应。
冒鹤亭自称少时闻外祖周星诒说过“太清遗事”的详情,却没有提供更多的内容。曾朴的附会,特别是有关龚自珍之死的传说,或许另有口耳相传的来源。可对一般读者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小说野史,较不得真。直到清史专家孟森郑重其事地写了一篇考据文章,为西林春辩诬,“丁香花公案”才被当作清代文坛一大事件炒得沸沸扬扬。
孟森《心史丛刊》三集《丁香花》一文,旁征博引,对西林春生平事迹有所澄清。关于龚自珍与西林春的艳史,作者予以否定。其理由主要有:龚诗作于己亥,奕绘已于前一年去世,何以寻仇?其时,西林春为奕绘长子排挤,移居城西养马营,距太平湖很远了,且“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严格地讲,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仔细读过该文的人,怕得不出“已辩其诬”的印象,相反,文中却留下一些疑惑与话题。其一,孟森并没有否定“丁香花”一诗与西林春有关,只是引《诗·郑风·出其东门》中“缟衣綦巾”,将“缟衣”释为“定公之妇”。西林春与当时在京的杭州籍官员之眷属多有来往,龚自珍亦杭人,内眷笺赠,本是正常。其二,作者怀疑,因西林春与龚自珍眷属有来往,于是有人造作蜚语以诬,奕绘去世后,西林春被逐出家门之事,恐与此有关。其三,文章还拈出《天游阁集》中痛斥碧城仙馆主人陈文述的那首七律,认为陈与龚是同乡,流言可能出自其口,西林春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苏雪林后来写《丁香花疑案再辩》,正是按照孟森的思路,有所补证,也有所发挥。苏文提供的一个有力的反证是:“考定公年谱,他之擢宗人府主事在乙未岁(道光十五年),那年绘贝勒早已不在宗人府了。”龚自珍既非奕绘的幕僚,也就没有接触西林春的机会,更无发生恋情的可能。然而,苏雪林与孟森一样,认为龚自珍“丁香花”诗是写内眷与西林春的交谊,并进一步推测谣言或许正是起自这批杭人眷属,并由其中的碧城女弟子传于陈文述,也说不定。她还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是载钧昏瞆横暴,听信传言,在父亲亡故后,压迫庶母出邸,寻仇毒死龚自珍。至于西林春被诬的原因,苏雪林认为是源于龚自珍许多诗词中的某些巧合和暗示,她甚至引用了王国维指责龚自珍为人“凉薄无行”的一段词话,怀疑龚有故弄玄虚、存心影射的嫌疑。
西林春晚年续写《红楼梦》,成二十四回《红楼梦影》。她在续书中借凤姐之口,托梦贾琏,这样说:“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昧。”这些话无异于一把利剑,刺向无事生非者。强力抨击了那些口中无德,坏人名节的无状文人。
西林春,托名顾太清,而其人生,也是清者自清,任有多少污水,也不能改其之清之洁。不论数百年来多少争议,西林春清者自清,其实完全不需要辩白,更不必长篇大论地解释了。
命运的转机:彩舆缓缓将迎妇,深院呱呱又抱孙
随着儿子长大成人,承袭了爵位,被逐的西林春终于回到了王府家中。西林春的重回红雨轩,可谓波折。世事反复,她对此早已坦然自若。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岁末,西林春所出第一子载钊大婚,新妇即是栋阿少如之女。西林春喜而有感,作诗以贺,“代君善后司婚嫁”是在告慰奕绘,“惟愿九泉加护佑”则是祈愿奕绘的护佑。
“国朝定制:王公子弟十八岁行冠礼。钊儿生于乙酉,本年元日受二品顶戴。”于是,十几天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一,载钊按定制受二品顶戴。这一日,载钊穿戴齐楚,珊瑚顶戴,绣金公服,新妇也身着斑彩衣,一同举杯,向母亲西林春献寿。正月初五是西林春的生日,这一年,西林春四十四岁。
西林春喜而记之,“心香一瓣虔心祷”,惟愿早日含饴弄孙。到五年后,西林春的第二个儿子载初结婚的时候,西林春已有孙男孙女,是日再得一孙儿,可巧载初娶妇与载钊得子同在子时,西林春又喜而记之,“彩舆缓缓将迎妇,深院呱呱又抱孙”,“从来万事难逢巧,预兆绵绵瓜瓞蕃”。
载钊受封后的七月间,西林春返回太平湖府邸,重到天游阁。
此处蓬蒿乱掩,芍药凋败,惟几枝海棠寂寞地绽着红萼。昔日婢子能诵诗,僚属通音律,奕绘喜作“天游阁回环吟”,执手笑语“读书深喜同吾好”。那言笑晏晏的情景如阁中案上层层堆叠的尘土,俯拾不起,拂拭不去。何为天游?老庄之道,齐物我,一生死,超利害,“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心室虚空,则自然之道游其中。奕绘与西林春同读同修,向往闲云野鹤与道冥同的境界,“道在一心清净得,学从万卷会通来”,还留下了“全真装束古衣冠”的道装小像。如今室楣上“天游”二字仍可见,那同年同月来到尘世相知相爱的人却已不见,同来何事不同归啊?旧踪宛然,一梦经年。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西林春四十六岁时,载钊被封为一等辅国将军,并授三等侍卫。
西林春自夫亡、被逐后,命运再次发生逆转,转机究竟在何处?文集及传世资料中皆不详,在此只能根据前后事件约略推之。转机是在载钊乃王公子弟,受二品顶戴是依照定制。同时,载钊之父是贝勒,受封时原话便是“以贝勒子封一等辅国将军”。三则西林春睿智,善于调谐家庭矛盾,不管是侍奉婆婆,为婆婆送终,还是照顾妙华夫人的女儿们,几年来皆未因被逐而或缺,可能是她感化了一些人,因而情况好转了起来。再有就是在这一时期似乎并不明显,但据后来事看却应当是最重要的,是西林春人生中最大的转机,那就是贝子载钧无子,只能以载钊的长子为嗣,在载钧亡故后一直到清帝逊位清朝终结,奕绘一支的爵位悉数由西林春的子孙承继。这应当是西林春命运的最大转机处。
迁府
道光三十年(1850年),西林春五十二岁,再次离开太平湖府邸,这一次是彻底的离开。
这座府邸的变迁,颇有历史。当年五阿哥永琪备受乾隆宠爱,二十六岁即受封亲王爵位,是诸皇子中第一人,据代善六世孙爱新觉罗·昭梿的《啸亭杂录》记,永琪的荣亲王府“此园俱佳,园林亦佳”,也堪称诸王府中第一位。至于“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后,和珅的豪华宅第被嘉庆胞弟庆僖亲王永璘拥有,到清末成为恭亲王奕訢住宅,今为北京现存十九座王府之首。道光三十年,咸丰继位,一纸圣旨颁下,太平湖荣亲王府被赐予咸丰之弟奕譞,另以大佛寺北岔某故公主府邸赐给贝子载钧,西林春等由此搬离。现存府邸资料言及于此,多直接称醇亲王奕譞,事实上,是年十岁的奕譞按例被封醇郡王。大约这孩子太小,不能离开王宫,总之到九年后被封醇亲王,方始在此开府,是为醇亲王府。
醇亲王府在北京曾占据过三处地方,太平湖这座便是第一处,奕譞即光绪皇帝生父。因光绪在这座府邸内出生,皇帝发祥地,是所谓“潜龙邸”,或升为宫殿空闲出来,或如雍正的雍王府升为雍和宫,改成庙宇供奉菩萨。故而慈禧太后另赐后海北沿一座府第,是第二处醇亲王府,为有区别,太平湖府邸被称为南府,后海府邸则称北府。不料这北府又出皇帝,即是宣统,因再度“潜龙”,且宣统生父也即第二代醇亲王载沣时已是监国摄政王,于是隆裕太后降旨让建造一座全新的府邸。在大兴土木之际,辛亥革命爆发,用溥仪的话说,就是“醇王府的三修府邸、两度‘潜龙’、一朝摄政的家世,就随着清朝的历史一起告终了”。据说荣亲王府,也即醇亲王南府,风水极佳。又据说,这是据溥仪《我的前半生》而来,说是慈禧后期对醇亲王府颇为猜疑,因老醇亲王园寝上有棵异常高大的白果树,有人进言说“白”和“王”合起来就是个“皇”字,故而慈禧特意令人把白果树砍掉了。
醇亲王南府位于今北京西城区太平湖东里鲍家街,现为中央音乐学院,摇滚乐歌手汪峰曾组织过一个乐队叫“鲍家街43号”,即是以中央音乐学院的门牌号命名的。然则府内部分建筑已毁,时光变迁,无物常住,想要寻索西林春的遗踪亦不可得。
沧桑历尽:百年同作土馒头
咸丰七年(1857年),载钧卒,载钊长子溥楣为嗣子,袭镇国公。载初封辅国将军。
“青春促促撩眼过,白发星星点鬓来。”六十四岁重回红雨轩时,西林春已是白发老妪,已然是镇国公府邸里的老太君了。
两年后,有曾孙毓乾出生。至此,西林春也是子孙成行,四世同堂,作为一个女人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但死亡与出生毗邻而居,一代人的出生总伴随着另一代人的死亡。就在同一年八月,西林春所出第一女和那位栋阿氏儿媳病故,两人相隔仅四天时间。相对于新生命所带来的喜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更为强烈,西林春几乎难以承受,苦捱到次年正月才勉强忍痛提笔,吟诗曰“将就浮生近七旬,伤心忍泪度新春”。
《庄子·外物·天地》云:“寿则多辱。”周作人晚年常说这句话,甚至还为此刻了一枚闲章。巴金也说过:“长寿是一种惩罚。”这里的“辱”未必是侮辱,当是困辱,高寿之人因为生命历程之长必得承受造物加之于人的更多困扰与痛苦。西林春的后半生,从奕绘之亡开始,就在不断面对一次一次残酷的死亡,包括故友、儿孙乃至曾孙的死亡,其“辱”老来尤甚。仅就其最后十年所能查到的资料,捡一二来看:
西林春六十八岁这年,许滇生卒。
西林春七十一岁时,项屏山扶柩归里,熟料途中亦亡。
西林春七十二岁这年,两个曾孙患痘症,半月间相继而殁,西林春悲伤至极:“七十二岁老人,情何以堪,心何以忍,能不痛哉!”
西林春七十四岁时,清明过杏树沟,看到八孙溥芬坟墓为秋雨所陷,西林春自云“最是伤心”。并为曾孙二周年忌日作诗:“老泪何曾有尽,日远竟不能忘。一日思儿数遍,愿儿享我杯浆。”
这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失去爱人,失去友朋,失去至亲骨肉,然后失去齿发,失去睡眠,失去眼睛耳朵,直到失去阳光空气进入一片暗黑再无可失去的时候,自己遂成了别人的失去。
西林春的人生走到第七十七个年头,面临的状况是双目失明,加之咳嗽,常常夜不能寐。饱尝了人情冷暖的艰辛,在她的眼里,富贵荣华已如浮云。
西林春七十八岁时,她口授一阕词,记叙午睡短梦,流露出对生之依恋。此乃绝笔之作:
寻得夕阳小寺,梅花初放崖阿。一湾流水绕陂陀,细路斜通略彴。
好梦留连怕醒,偏教时刻无多。登山临水乐如何,好梦焉能长作。
——《西江月·光绪二年午日梦游夕阳寺》
光绪三年(1877)十一月初三,七十九岁的西林春对孩子们说:“生同衾,死亦同穴。”然后,她合上疲惫的双眼,安静地睡去了。
七十九岁的西林春逝世后,得以如愿,她被葬于奕绘坟墓之侧。与奕绘合葬于大南峪,总算能够长相厮守。两人果如当年南谷修道时,西林春的词中所说,“百年同作土馒头”。那坟头的小花,翩然而舞的彩蝶,一页页泛黄的旧纸,都载满了一代才女绚烂坎坷的人生故事。但是,她不会知道,她的诗词将会在后世流芳,她的经历也被演绎成无数种版本。
她,就是与纳兰性德齐名的清代女作家顾太清,原名西林春;而他,是乾隆第五子永琪的孙子奕绘。
他们的故事,扑朔迷离,并不仅仅只是风花雪月。当年他们还曾经相约填词,吟咏奕绘购得的一支古玉笛,西林春作的是小令《苍梧谣》:
听,黄鹤楼中三两声。仙人去,天地有余青。
奕绘和西林春夫妇的故居别墅,也即二人身后的园寝,就坐落在北京房山区坨里乡的大南峪,那里系太行山之余脉蜿蜒而至,群山环绕,层林叠翠;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奕绘、西林春兴工建造园寝,前后历时五年始建成。杨树关、第一桥、山堂(后改飨殿)、靠云馆、清风阁、红叶庵、大槐宫、东坡小石城、牛羊砦、菜圃,构成了著名的大南峪十景。是如今唯一尚存完整的清代宗室别墅,极具历史文物价值。金启孮先生所著太清夫人传记《顾太清与海淀》(北京出版社,2000年出版)一书,更填补了西林春生平及其创作系统研究之空白。为陈列馆的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陈列馆若建成,不但是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展,同时对开发北京市旅游事业大有裨益。启功先生在病重期间并为西林春史迹陈列馆题写了馆名。
红尘轮回
西林春如一片叶飘落入大地,落红不是无情物,她只是在秋意里凄美的转身,离开了这万丈红尘喧嚣世界。万点猩红将吐萼,嫣然回出凡尘。昏黄淡月,仙骨珊珊,占断小园风景别。娴雅处、丰姿清绝。羞与众芳摇落,孤高竟不与、众芳争悦。冷淡生涯,冰玉精神,耐到东风时节。
曾经,在春的胜景里,满眼满心满枝头,都是最深的期许,花与叶相约做着一个绿色的梦。几缕春风拂过,几多蓓蕾摇曳,初绽的美景如诗,如诗的美景如梦,那该是怎样的一幅缤纷的图画。西林春的生命正当春天。当夏的脚步渐行渐近,似火的浓情里,朵朵生命燃情璀璨,相偎依的簇簇翠绿与火红相牵,浓缩了季节里的万千妖娆。西林春成为了新嫁娘,与夫君恩爱缠绵,佳作不断。那时节,他们沉醉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徜徉在碧瓦楼阁玲珑居,最是一年春好处,深胭脂,浅胭脂。细蕊繁英压满枝,清香入梦迟。
深深浅浅,远远近近,不愿意触碰的秋意还是带着微凉,罩住了夏的激情与热烈,把凋零的讯息传递。纷纷红粉飘落处处,还没有来得及作别,季节的风,就匆匆带走了一场相遇。情萧索,啼鸦过尽,月明吹角。哀音一片伤凄绝,黄昏更觉东风恶。东风恶,深深庭院,重重帘幕。东风一夜损芳菲,满地落红深几许?
或许,美好的时刻常常是转瞬即逝的,满枝的红粉大片大片落下,随手拾起一枚,那夏的温存尚在,只是,色泽生机已然淡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年死别,千年幽恨,尚忆垂髫初会。悠悠往事,不堪回首,空堕伤心清泪。夜深时有梦魂来,梦觉后、话多难记。
曾经沾满馨香的夏日啊,在一个个轮回的时日里,匆匆走来,转而又匆匆而去,不带走一片绿,却留下,绚烂后的凄清和成殇后的记忆。自笑当年费苦吟,陈迹梦难寻。几卷诗篇,几张画稿,几许光阴。而今赢得,千丝眼泪,一个愁心。幻影浮泡,原无凭据。个中变化纷如缕。也生欢喜也生愁,寒衾不耐天明雨。
无论曾经多么明媚鲜妍,那凄美的转身,让一切都终结在一个刹那。一怀秋意凉凉,倚楼目送人归去,望不尽、杏花深处,半要人怜半自怜。风信莫狂颠,艳色能留几日鲜。窗影渐黄昏,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一路琼瑶,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一季一季的轮回,一季一季的绽放,一季一季的飘落,短暂的时光里,却要经历生命四季的沧桑。那易感的生命,怎能经得起这开落的忧伤!人世诚难料,叹未完夙志,母子孤孀无人问,谁许王孙哀告。空骚首、难舒怀抱。可也九泉能念我,掩啼痕独向风前悼。写不尽,招魂稿。语悲伤,叹年来,惊惊恐恐,无限凄惶。望魂兮,望魂兮早降,享我杯浆。
月光粼粼,落红点点,那充满灵秀之气的魂魄啊,是怎样的一番牵人愁肠百感!寂寞空庭月一方。窗里灯光,帘外天光。深杯独酌耐微凉,诗尽枯肠,酒满愁肠。三更敲过夜何长,海棠零落闲庭,风飘万点成阵。多少伤心处,奈岁月暗催双鬓。对酒当歌,回头往事休论,风雨近黄昏。
在花与叶的世界里,一定也有早已约定好了的美丽花期的,可是骤然间,或是花萎了,或是叶枯了,那还在枝头上的,将怎样独自承受那离别的痛惜!叹浮生、飞花飘絮,随风已矣。怅离怀、多少伤心话。此时情、何日方能罢。相思泪,风前洒。
所有的预约,在天意面前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哪怕是一阵微风过后,地上也会留下几片单薄。曾经无数次的想,再强大的生命,在岁月面前也变得薄脆若蝉翼。听窗前、萧萧一片,寒声敲竹。坐到夜深风更紧,壁暗灯花。自起钩帘看夜色,飞雪急,乱云黯黯迷空谷。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阑干曲,立幽独。光景去悠悠,岁月难留。百年同作土馒头。惜残红,怨东风。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勿匆。
那昨日的绚烂,已在不经意间走向黯淡,没有谁能够摆脱飘落的命定。悟出了绚烂背后的禅意,没有什么可以长久存于世间,亦如那花开花落,生命的最诗意的结局是不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匆匆,零落深丛与浅丛。风势未停天又雨,蒙蒙,乱卷飞花小院中。似有游魂招不得,难写寸心幽怨。倩倩真真呼不应,惹相思海上三山远。人间事,本如幻。别后炎凉时序改,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谁念西风翘首寸心灰?九回柔肠,十分幽怨,难寄伤心泪。七条弦上写柔情。一丝丝、弹动秋声。芭蕉影、隔住红灯。分明是,流水高山绝调,泠泠,恍若江上数峰青。
心境悠然,高怀朗韵,正寒梅初发,疏映琅玕。清凉香雪海,梦魂边。惜芳年,惹相思闲情一片。饮水开场,樵风结局,占尽圣朝词史。一笛渔歌,宛似中峰突起。记当年,马上铜琶,挥葱玉,声凄雁水。易安而后此居士,合成双美。今生与谁,安然走过红尘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