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枚青铜质衣带钩,应该是有人经常把玩、摩挲的原因,衣带钩表面覆盖了一层细腻有光泽的包浆,摸起来手感柔滑。钩上刻满饕餮纹,看起来跟虺龙石窟底下的那具棺椁一样,起码是东周之前的产物。钩身细长,一端卷曲翘起,形成一个钩形尾端,另一端渐渐变粗,最终形成一个环形,而这个环形被雕刻成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玉环、金印、戒指……现在的衣带钩,这条神秘的衔尾蛇已经是第四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了。难道是凑齐七条可以召唤神龙吗?我心里嗤笑一声,晃晃脑袋,把它重新装回绒布袋里,袋子里还有一张信笺,是陈市长写给张志军的,信的内容我已经能背下来了:
志军,我命不久矣,如可能,请把此物交予高上将军,如不能,则万不能落入恶徒之手,切记切记!
就这么寥寥数语,没有提供关于衔尾蛇的任何线索,我开始怀念起道长和三土来,有他俩在,一定能推测出一个大概的脉络,不会像我这样一头雾水。
气球在微风中缓缓飘荡,天气很好,阳光明媚,高空的冷空气带来些许凉意,刚好能让人保持清醒而不至于感到寒冷。我极目远眺,远处是大片如棉絮般的云朵和蓝得瘆人的天空,底下河流、树林、村庄像是精致小巧的模型摆在地上。
我们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气球在暴雨中飘了一晚上,偌大的海波市区早已被抛在身后。我曾经一度认为我们会飘向大海,像《神秘岛》中的工程师史密斯一伙人一样,漂流到一个荒岛,然后在岛上开垦种植,度过余生,可事实证明上天并不想如此轻易饶恕我们,我们离大海越来越远,从太阳的方向来判断,我们正在向着正西稍偏南的方向行进。
昨晚不顾一切地想要升空,但现在我们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降落地面,吊篮里没有任何用来控制气球起落的操作机械,我们只能这样无依无凭的任由其随风飘荡。
“到底为什么那个庙里会关着那么多感染者?”三毛脸上犹带凄容,还在为昨晚张志军的死悲伤不已。
“因为海波市早就出现了感染者,那个高上将军并不是因为尸潮而退走的,是因为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这个问题我也考虑了很久,想了一晚上终于想通了,“外面连路上的隔离带都种上了粮食,只要稍微有一点平地,就搭满了窝棚,游乐园里却什么也没有,连树都没砍掉,很显然这地方一定是被列为禁区,我估计这里就是索拉姆病毒的隔离病区,只要发烧的人就送到里面关起来。”
“你们发现没有,感染者似乎从冬天开始就在发生某种……呃……变化?”杨宇凡把他的羽绒衣撑开,挂在围栏上面,让阳光和风吹干。
“什么变化?变得更凶残可恶了吗?”三毛掏出烟盒,在里面扒拉了一会儿,“他妈的!”他咒骂了一句,把烟盒狠狠地捏成一团,几滴黄水从他指缝间漏下。
“自从入了冬,感染者就不在街上游荡了,我们有段时间连找都找不到它们,你们说陈市长的手下看到它们全挤在地铁道里。”
“那是因为那群怪物怕冷!”三毛没好气地把捏扁的烟盒扔下吊篮。
“我觉得不是,”杨宇凡压低声音,还扭头看了看四周,就好像这几百米的高空会有人偷听他的话一样,“我认为,它们挤在一起,是在进行某种交流……”
我不禁莞尔:“没准是在一起打麻将呢!你小说看多了吧?”
“那为什么鬼市大乱的时候陈市长那两个手下会尸变得那么快呢?”
我一下呆住了。确实如此,那两个侦察兵从我们偷听到陈市长在对他们训话到尸变,前后不到两个小时,而在此之前,我们普遍认为,被咬之后需要十二个小时才会完成尸变,即便被咬中脖颈、脸颊这些离脑袋较近的要害位置,尸变的时间也不会少于六个小时,而那两个士兵至少表面上并没看到明显的咬痕……
我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如果感染者病毒能不断进化,那人类哪里还有活路?
杨宇凡耸耸肩继续说:“还有,它们为什么会集体行动?而且一路从西绕过钱潮江,一路向东走水路,然后对困在海波港的人前后夹击,这简直就是大师级的战术啊!”
“你的意思……感染者已经进化出了智力?”我对杨宇凡的推断无法反驳,只能瞠目结舌地追问。
“嗯!”杨宇凡非常笃定地一点头。
“李医生,你觉得这可能吗?感染者病毒会产生变异?”我被杨宇凡的理论吓得脊背发凉,想起李瑾这位医生怎说也会懂得一点病毒学的知识吧,连忙问她。
李瑾茫然地看了看我,似乎一点也没听清我们讨论的话题,自从昨天张志军摔死以后,她就哭了一夜,一直说是自己害了张志军,还说以后再跑的时候千万不要管她了。我不得不把杨宇凡的推断再复述了一遍。
李瑾听完以后点点头:“所有的细菌、病毒都是这样,在迭代时会发生一定的变异,为的是对抗宿主的免疫系统或者是药物。在自然界中,这种变异的速度非常慢,但在某些强烈的刺激环境中比如滥用抗生素,就有可能发生突变,从一个非致命的病毒变成致命病毒。”
“那索拉姆病毒呢?你觉得它能进化出智力吗?”三毛问。
“从单个感染者来看获得智力的可能性不大,”李瑾摇摇头说,“但很可能它们聚在一起之后,会产生一种群体效应,从而获得一种类似蜂群的集体智慧。其实感染者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智慧,它们还是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一定的反应的,比如面对低矮的障碍物时它们会攀爬,碰到一扇关着的大门时它们也会推会挤,当这些简单的反应大量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就可能会产生复杂的结果,就好像电脑的芯片,其实里面的每一个开关回路都只能做出开和关两种状态,但当它们组合成集成电路之后,就能进行非常复杂的数学运算了……”
“而且感染者还具备一个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特点,”李瑾呆了呆又说,“就是它们的存在,有一个一致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感染人类,在这样统一的目标之下,通过那种智力的叠加,更容易产生符合它们目标的突变。”
有统一的纲领,没有情感,没有羁绊,甚至没有痛觉……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些玩意儿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事实上,陈市长这半年来一直在研究感染者。”李瑾把头扭向一边,盯着一朵绵羊一样的白云看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才转过头继续说,“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国钧和我能顺利加入鬼市的原因,因为他们急需一位医生。”
“研究一直在秘密地进行,具体的进程连张队长都不太清楚,在鬼市覆灭之前,我们甚至已经顺利地分离出了感染者病毒的毒株……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发现感染者病毒具有很多非常独特的特性。
“比如说一般的原代毒株在人工培养之下,大部分传到10代左右,就会出现分裂停滞,就传不下去了,只有极少数的后代能顺利地传到40到50代,但在50代的时候又会出现危机,所有的细胞也好,细菌也好,病毒也好,就好像遇到一道藩篱,无法再继续往下传了。这里面的原因,大部分是因为基因不稳定,因为细胞在分裂的时候,要把自身的基因组也重新复制一份,但基因组的数据太过庞大,比如人类基因组就含有30亿个碱基对,在每一次增殖分裂的时候,这30亿个碱基对都要重新复制一遍,这其中难免就会出现错误,随着迭代的增加,错误不断积累,基因组就会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这也是人类为什么会自然衰老的一个重要原因。
“可是索拉姆病毒不一样,它的稳定性让人啧啧称奇,无论它增殖多少代,它的基因复制都不会出错,这样的特性我们只在一种细胞中发现过——那就是癌细胞。其实癌细胞的这种特性,一直是现代医学的研究方向,很多专家推断,如果能解开基因稳定的谜团,人类就能掌握长生不死的秘密!”
长生不死?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话题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搜肠刮肚了一会儿,才想起在那个军事基地的地下甬道里,Maggie Q说的传毒者周令武曾经喊过什么不老药之类的胡言乱语,还说自己是给了他哥哥周令文不老药,才害得周令文变成了感染者。
“但那都是镜花水月,如果真有个造物主,那么这个造物主一定对人类有强烈的防备心,他给人类设置了很多藩篱,让人类无法一窥造物主的真实面目,比如难以超越的光速,难以到达的绝对零度,难以持续稳定增殖的基因组也是其中一项……
“再比如说,感染者病毒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单一宿主性,其他的病毒,比如我们曾经一度以为尸变的元凶——狂犬病毒,它的宿主并不仅限于人类,它可以感染猫、狗、老鼠、兔子、牛、马等等其他哺乳动物,而感染者病毒似乎是完全针对人类而设计的,我们曾在老鼠、狗,甚至动物园抓来的猴子身上做过实验,但就算直接注入毒株,也无法感染这些动物。”
“那么说,它很可能是有人针对人类故意制造的?”杨宇凡满脸好奇地问。
“逻辑上看确实有这个可能,”李瑾摇摇头说,“但这种病毒实在太过精致,太过完美,我不相信以现在人类的科技能制造出这样的病毒。”
“会不会是外星人?”杨宇凡站起来挥舞着手兴奋地说。
“还星球大战呢!”三毛一巴掌打在杨宇凡脖子上,“让你别看那些书,每回冯伯烧火之前都要去拣一遍,还尽挑科幻啊,鬼故事啊,脑子看坏了吧?”
“还真别说,”李瑾莞尔一笑,这是她两天来第一次面露笑容,“陈市长也有过这种推测,说是不是外星人为了消灭地球人扔的化学武器。”
“你们……还有其他的推测吗?”我又问。
“有几个,”李瑾回答道,“第一是古代病毒说,意思是感染者病毒其实一直在地球上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各个文明中都有僵尸传说的原因,只是以前的感染性和致死率没那么高,或者只能传染已经死亡的人体,所以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规模的爆发。最近几个世纪这种病毒一直蛰伏在地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什么原因,可能是一次盗墓或者地质勘探,病毒被带到地面,并且获得了一次关键性的突变,从而获得了感染活人的能力。”
“第二呢?”所有人都听得入迷,在李瑾左右围成一圈。
“第二是自然转移说,意思是感染者病毒是人类从别的物种那里传染过来的,就好像艾滋病是从非洲绿猴传染过来的那样,这类病毒在原宿主体内可能并不致命,却可能对被传染的人产生致命的后果。”
“自然界中有像感染者病毒这样的吗?”我忍不住出声问,“我是说能控制宿主的。”
“有啊。”李瑾笑了笑,“比如有一种叫毁灭地丝的霉菌,它导致了北美和欧洲发生的蝙蝠大灭绝,蝙蝠被这种真菌感染之后,会在冬眠期无故醒来,然后到处乱飞,最后耗尽宝贵的热量衰竭而死;再比如有一种名叫黄吸虫的寄生虫,它们会将虫卵注入一些吃鱼的鸟类体内,然后通过鸟类的粪便排入水中,鱼类食用这些虫卵后就会被它们控制,然后会不由自主地游到水面上,因而很容易成为鸟类捕食的目标。在被鸟类吞食后,这些黄吸虫又开始新一轮的寄居生活周期。”
“我们人类科技发展到了今天,对地球的探索其实还是非常有限的,特别是在微生物领域,对那些肉眼难辨的小生物,我们已知的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随着人类活动的扩大,很多原本到不了的地方,比如地底深处,比如深海,比如极地,我们都在渐渐涉足,这个过程中带出一点不好的东西,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那第三种推测呢?”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追问。
“第三种,就是刚才提到的外星来客说了,当然,并不一定是外星文明要毁灭人类,也可能是一块陨石,或者我们放在太空中的各种卫星、探测器,在回收的时候沾染上了病毒。”
“那您最倾向哪种推断?”杨宇凡又满脸好奇地问。
李瑾耸了耸肩:“其实我最倾向外星说。”
“我就知道!这一定是外星人的阴谋!”杨宇凡兴奋地大叫。
“不会吧……”我瞠目结舌,这李瑾平日看起来性格沉稳,怎么会相信外星人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我记得福尔摩斯曾经说过,‘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就目前来说,前几种推论都不太可能,因为感染者病毒实在是太过完美,太有针对性,所以我更倾向外星人这种不可能的可能。”
“快看!我们在下降!”猴子突然大喊一声。
猴子指的是气球前进方向的左前方,一小片隆起的小山,经猴子的提醒,似乎确实离我们近了很多,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参照角度改变的原因,还是我们确实在下降。不过片刻之后,一阵从头顶传来的尖锐的声音回答了我的疑问。
“一定是气球漏气了!一开始只是毛细渗漏,现在破洞被撑大了。”猴子仰着头四处寻找他嘴里的破洞。
这时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气球开始缓缓地下降,我仰头一看,吊篮正上方,气球的蒙皮上又出现了一条条细细的皱纹。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我们一直在讨论如何下降的问题,可一旦开始真正降落,心里又不免惴惴不安起来,我们不知道脚下有什么在等着,有没有感染者,有没有食人族,我们甚至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极目四眺,此时已近黄昏,往西看是一轮吊在群山顶上的红日,余晖把地上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红色,往东看却是沉沉暮霭,大片大片阴暗的丛林正在渐次隐没。
这地方不错,至少看起来荒无人烟,我暗忖,这里不像是谈仙岭那样被城镇包围的小山,而是确确实实的群山环绕,要是能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藏起来,未必就不如荒岛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就有些盼望落地了,但是这气球非常庞大,虽然漏气,真正的下降速度却异常缓慢,甚至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们也还在高空晃悠,黑夜中往下看,只能看到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地面。
就这样晃晃悠悠又飘了大半夜,直到午夜时分,当我们的耐心都耗尽,觉得气球永远都不会着陆的时候,守夜的三毛突然一声大喝:“小心,快抓紧!”
我正躺在吊篮里闭目养神呢,连忙翻身一看,只见一片黑魆魆的树丛像是一个巴掌一样扑面而来,我赶紧抓住护栏。紧接着吊篮猛地一震撞上了树丛,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响起,我以为很快就会停住,但气球被树丛这么一托,又往上蹿了两三米,然后继续下落,气球就像是打水漂一样,在我们的惊叫声中弹起又落下好多次,最后总算被横生的树枝卡住,只是吊篮一头被气球拉得高高翘起,我们就像是翻了车的货物一样,全都摔在了一侧的护栏上面。
“这次不会再飞起来了吧?”三毛似乎心有余悸,他打开手电筒四处张望,吊篮刚好整个卡在两棵大树中间,离地足有五六米高。
“得赶紧把吊索解下来,让气球飞走!”我看着周围树木的憧憧黑影,突然想起这事,“不然天亮了就太显眼了,免得招来什么人!”
众人都点头称是,纷纷各自行动。吊索用的是小孩胳膊粗的钢丝锁,一端用螺栓固定,解下来倒也不难,只是最后几颗螺栓要爬到顶部才能解开,在空中“疗养”了一天,已经差不多恢复体力的猴子自告奋勇地担当了这个工作。
“准备好了吗?都抓稳!”猴子趴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手里拿着自己的无极刀去够最后一颗螺栓。
“好了!”我们齐声轻呼。
猴子马上行动,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砰”的一声巨响,松动的螺栓无法继续承担巨大的拉力,被钢索连着螺母一起拔出,吊篮在我们的惊呼声中重重坠地,而那个已经瘪了一半的气球也再一次升空而去,底下垂着一溜钢索,就像是深海之中的巨型水母。
“都还好吗?有没有受伤?”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互道平安,从鬼市被围一路逃窜到现在,终于有了一点逃出生天的喜悦。
“现在怎么办?”杨宇凡问道。我们几只手电同时往四周扫去,只见这树林上空覆盖着一层已经枯萎的藤蔓,密如蛛网,只有吊篮掉下来的地方留着一个破洞。林子底下的地面却寸草不生,只有一层厚厚的落叶。我一下觉得这个环境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要不,咱们分头去找点柴火,生一堆火?”猴子从树上跳下来,一路趟过落叶走过来,“这地方真冷!”
他一说,我也开始觉得浑身发冷,这密林似乎蕴含着某种力量,让寒气一直盘旋不去,我拿手电往地上一照,发现落叶之上已经结了一层绒毛般的霜花。
“不行!”猴子话音刚落,大力便出言否定,“这林子太密,夜里很容易‘鬼打墙’。”
“鬼鬼鬼……打墙?”杨宇凡牙关咯咯作响,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没事,”我安慰杨宇凡道,“所谓的鬼打墙只是因为视线看不远,无法修正方向形成的偏差,因为几乎每个人的左右脚都不是一样长的,一旦看不远,就走不成直线了,特别是夜里,走着走着就会绕回原来的地方,古人不知道,就以为是鬼打墙了。”
杨宇凡听完我的解释心下稍安,但大力却一反常态,拿着手电筒不住地来回扫视,还说:“话是这么说,可这林子里的事啊,可邪性着呢!我以前在老家啊……”
“行了大力,别吓他了。”我挥手止住大力讲鬼故事的势头,“咱们就在这吊篮里凑合一晚上,我这儿还有一个睡袋,李医生你先用着,其他人就挤一挤,反正天也快亮了,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还好我身上的背包没扔掉,我把里面的睡袋取出来递给李瑾,李瑾也不推辞,马上就钻了进去,我们其余人在吊篮一边挤成一团,我们关掉手电,眼前马上漆黑一片。我裹紧身上的羽绒衣,把双腿蜷缩起来,闭上眼睛试图眯一会儿,但这林子似乎越安静便越不安分,风吹动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厚厚的落叶层也不时发出细微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潜行。
“那个,大力哥,”杨宇凡突然咽了口唾沫开口说,“要不,你讲讲你们老家的故事吧?”
结果我们听大力讲了一晚上鬼故事。谁也没想到,平时大部分时间都闷声不语的王大力同志讲起故事来居然这么绘声绘色,不仅是胆小的杨宇凡,连我和三毛等人都被大力嘴里的山魈狐魅黄大仙吓了个半死,直到天蒙蒙亮,他的故事才开始枯竭,而凌晨的气温越来越冷,我们干脆也不睡了,起来吃了点东西,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身体。
等到太阳升起,林子里渐渐亮起来,这时我们才大致看清楚自己藏身的地方。这是一片杂木林,四周长满了各种江南常见的树木,林子上空铺满了枯萎的藤蔓,现在看起来更加的密不透风,就像是刻意编织的藤制穹顶,一条条干枯的藤蔓从穹顶上垂下来,仿佛褐色的瀑布……我心里又泛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就像路上偶遇的熟人,乍一看觉得眼熟,仔细想却叫不出名字。我跨出吊篮,感觉脚下一软,厚厚的落叶层直没脚踝。
“接下去怎么办?”三毛在我身边低声问。
“下山,找一片开阔地搭建营地,如果没问题,咱们就在这儿待下来。”
“做一个现代鲁滨孙!”杨宇凡现在倒不怕了,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第一步,要先找到水源。”我努力回想以前看过的《荒野求生》,想象贝爷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后是食物、庇护所、火……”
“现在可以尽情打猎了!”大力拍拍手里的枪,“这林子这么密,野兽应该不少。”
“要是能把这玩意儿挪下去就好了,”三毛指了指载了我们两天的吊篮,“只要天不下雨,这东西足够我们住的。”
但这条建议显然是行不通的,吊篮足足二十余米的直径,在这树木密集的丛林里当然不可能移动,众人都不住地扼腕叹息。
“不过,这上面的东西咱们还是可以拆下来用的。”我想起贝爷说过的,野外生存要珍惜每一样你能获得的物品,千万不要认为那东西没用而弃之荒野,也许到头来它还能救你一命。
我摸了摸吊篮的护栏,这些长约两米的不锈钢圆柱体,两头被螺丝固定在立柱上,很容易就能拆卸下来。
“好主意!”大力马上开始卸螺丝,“有这钢管,搭房子就简单了,还能用来设置陷阱。”
于是我们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拆卸钢管,到下山的时候,除了我还是背着仅剩的装食物的背包以外,其余人都像京剧里的武生一样,背后插满了管子,连李瑾都抢着背了五六根。我们又把吊篮内侧的几块有机玻璃板也拆下来,一人一块拿了,这才开始下山。
下山的路非常难走,虽然山势并不险峻——托那些遮天蔽日的藤蔓的福,底下也没有荆棘挡路,但厚厚的落叶就像是积雪,让我们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而且3月的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就迅速升高,里三层外三层裹满衣服的我们只要稍稍一动就汗出如浆,不到一个小时,我们要仿效贝爷的雄心就被消磨殆尽,最后我们简直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山峰底下。
很幸运,下面是一个怪石嶙峋的山谷,山石之间水声潺潺,一条甘洌清澈的溪水从山上冲下来往下游蜿蜒而去。
我们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往溪水里冲去,在树林中挣扎了半天,早已渴得嗓子眼冒烟,浑身都是油腻腻的汗,恨不得扑在溪水里好好泡泡。
“别喝!”李瑾在后面大喊,“水不一定干净,要先过滤!”
“没事,我们知道!”我脱了鞋袜站在溪水里,掬起一捧清水泼在脸上,顿时一阵清凉袭来,我爽快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拿出净水器,开始过滤溪水。接受Maggie Q训练的时候她就一再交代,野外的水没经过煮沸或过滤一定不能乱喝,有些看起来清澈透明的水未必是干净的,很可能潜伏着葡萄球菌、沙门氏菌、霍乱杆菌或者寄生虫等致病的东西,我们又丢了所有的医药设备,现在一个小小的腹泻都可能要了我们的命。
“这地方怎么样?”三毛指着溪边一片小小的空地,一块巨大的石头倒在地上,“咱们把那些钢管往石头上一搭,上面铺些树枝茅草,就成一个茅屋了,这里有水,地方也隐秘。”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巨石底下绿油油的布满青苔,又仰头看了看上游,才摇摇头说:“不行,这石头就是山洪冲下来的,涨水的时候整片地都会淹掉。”我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要不就住这里吧,昨晚一宿没睡,今天不能再露宿了,现在已经是中午,再找别的地方怕是来不及。”
“那我去打猎!”大力马上说道,“这里的山鸡笨笨的,见人都不躲,拿石头都能打死几只,我再下几个套,到明天说不定还能套住几只野兔什么的。”
我点点头,跟着又提醒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开枪,这里形势不明,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在。”
“嗯,我知道。”大力点头答应,但接着又说,“其实关系也不大,这里群山环绕,一开枪到处都是回声,根本确定不了方位。”
我想了想也是,便不再强求,转身朝杨宇凡挥手:“小凡你跟大力一块去,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杨宇凡自然是求之不得,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跟着大力去了。
我和三毛等人开始建造庇护所。我们按照三毛的提议,把不锈钢管一头砸扁,然后用林子里到处都是的藤蔓连起来斜靠在石头上,再在上面横着铺上一层树枝,最后盖上一层小溪边采来的芦苇,一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屋很快搭建完成。
“这个可以用来做门,”前建筑工人侯贺伟还不满意,提着那几块有机玻璃把斜屋两面都堵住,“门前面生一堆火,热辐射可以透过玻璃传进来,里面的温度却跑不掉,就跟暖气一样。”
我们哈哈大笑,击掌相庆,就在这时,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我们猜疑担心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大力和杨宇凡乐呵呵地抬了一头半大的野猪回来了。
“这野猪突然冲出来,我被吓住了,大力哥不得已才开了枪。”还没等我问,杨宇凡便解释起来。
不管怎么说,晚上有肉吃了,我安慰自己。那边猴子已经升起一堆篝火,山里多的是枯枝败叶,燃料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把所有的炊具都丢了,连一口热水也烧不了。
整治野猪的当然是今后的烧烤店老板王大力同志,他跟三毛一起在小溪边把野猪开膛破肚,扒皮去毛。整只野猪去了内脏和皮毛以后还剩五六十斤,大力把它沿着脊骨砍成两半,一半挂在火堆附近慢慢地熏,另一半取了前腿部位,如庖丁解牛一般分割出了蹄髈、腱子肉、夹心肉和半扇排骨。
幸好鬼市带出来的盐藏在我的背包里,没丢。大力把蹄髈、腱子肉、夹心肉都切成小孩拳头大小的肉块,用盐细细地抹了一遍,然后用树枝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等外皮都烤成金黄,便把肉串移离明火,开始慢火细烤。接下来的半扇排骨也如法炮制,先用盐腌,然后明火烤到微黄,之后却不再烤了,而是用棕榈叶一层层包了,然后在地下刨了个深坑,埋了进去,最后把火堆移到上面,大力说这样烤上一晚上,明天就能吃了。
“可惜了这些大棒骨,”大力把剔了肉的棒骨拢成一堆,用藤捆了挂在树上,“要是有锅咱们就能炖一锅骨头汤了。”
“知道古代的少数民族为什么都爱吃烤肉、馕这些东西吗?”三毛蹲在火堆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肉块。
“为什么?”猴子很配合地问。
“因为他们没有铁!”三毛满意地点头解释道,“游牧民族以前不会炼铁,所以只能用树枝串肉烤烤,或者在地上挖个坑当作烤炉。”
“有道理哎。”猴子挠着头一副懵懂的样子,“难怪他们老是要打我们,感情是要抢我们的铁?”
“就是!”三毛猛地一拍猴子的后背,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
“三毛哥又在胡说。”杨宇凡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道,“游牧民族并不是不会炼铁,事实上他们可能更早掌握了这门技术,汉朝的时候朝廷还曾经向匈奴学习过冶铁技术呢。他们之所以不像咱们一样做饭,只是因为常年游牧,居无定所,所以一切都要方便携带。”
“那他们为什么要打咱们呀?”
“因为那边自然环境太恶劣了,”杨宇凡开始摇头晃脑地掉书袋,“虽然地方大,地广人稀,但是降水少,庄稼种不活,人口稍增长或者遇到什么灾年,就得闹饥荒,人家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就抢啊?”猴子一下怒了,恨恨地说道。
“现代文明人还不是一样吗?自己没有就抢。”我接过话题,“看看那些食人族,连人都吃呢!”
猴子一下子蔫了,用手里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堆。
大家都沉默了,一时间只剩下篝火发出的声响,烤肉的浓香慢慢地在空气中弥漫。
“欸?我说……”猴子突然把手里的树枝一下扔进火堆,“既然西北地广人稀,那感染者也一定很少吧?”
“按理应该是这样。”我点头同意。
“那不如咱们去西部?去大草原!咱们也去弯弓射大雕!”猴子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
“怎么去?”我斜着眼问他,“你以为还有火车飞机,买张票就能去?咱们现在在哪儿都不清楚呢。”
猴子咧咧嘴又坐下来,嘴里嘟嘟哝哝:“总会有办法的。”
“要我说,这山里就挺不错,”大力翻着烤肉串说,“有水、有肉、有柴火,到了5~6月份就会有各种野果,要是能找块平坦一点的地方,再种点玉米土豆什么的就齐了。”
“嗯!”我点点头同意大力的说法,“咱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慢慢朝外面探路,先探清楚现在的位置,省得两眼一抹黑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清楚。这山里应该也有些村镇,咱们想办法弄点生活物资,要是能平安地待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危机就自己过去了。”
“行了,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咱们先吃肉!”大力突然一拍手说。他用一把小刀一片片地割下肉串外层已经烤得焦黄的野猪肉,用树叶包了挨个递给我们,然后往肉块上又洒上一些盐,继续让它烤着。
这是我们从钱伯那里出来以后吃的第一顿热饭,也是继野兔之后的第一顿肉食,外层焦脆内里多汁的野猪肉咬一口带点微微的咸味,猪肉特有的香味马上充盈整个口腔,虽然野生动物总有些让人不快的膻味,但对肉食的无限渴望足以让我们忽略这小小的缺憾,我们马上把各种难题都抛在脑后,张嘴大嚼起来。
晚上我也睡得很好,那个窝棚果然如猴子所说,既温暖又舒适,我一躺下便马上沉沉睡去,连一个梦也没有做,直到被杨宇凡叫醒接替他守夜。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自觉地爬起来,把窝棚拆毁,把钢管重新收拾起来。大力把火堆余烬扒拉开,挖出昨天埋下的半扇排骨,还没撕开包裹的棕榈叶,一股异香就直冲鼻腔。
排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慢火烤制,已经变得酥烂,只要轻轻一抖,骨肉便分离开来,这样的肉一放进嘴里,就自动化开,就像一团饱含肉汁的棉花糖。
这样一顿高热量的早餐之后,大家都精神抖擞起来,准备开始决定我们命运的一次远征。
等一切准备停当,我们重新把钢管,还有剩下的野猪肉都背上,大力把一截枯木挖空,放进一小块微红的炭火作为以后的火种。“以后要节约一切资源!”大力像个旧社会的管家婆一样苦口婆心地交代。
刚过了六点半,我们开始沿着山谷往上攀登,按照一般的求生理论,在山里迷失方向应该沿着水源往山下走,有水的地方一定会找到人烟,但我们此行是要避开生人,所以反其道而行之。
上山比下山要好走,一路也有饮用水可以补给,加上一夜酣睡和野猪肉的体力补充,人比昨天要好受多了。
从山里的植被来看,我们是在江南一带,林间多是各种松树、杉树和落叶阔叶树混杂,水系旁边的灌木也大多是我们熟悉的品种,一些如荠菜、蕨菜、马兰头、野葱等野菜已经零星长出,大力非常想采一点带着,但我认为今天团队的主要目标是在山间找到一块可以容身、搭建长期庇护所的平地,而且昨天剩下的野猪肉足够我们吃上两天,所以没有补充食物的必要,更何况我们连锅也没有,野菜除了生吃根本没有办法烹饪,还有这些野菜也没有腿不会跑,等我们安定下来再回头采也来得及。
我们沿着山谷很快绕过了昨天下来的山峰,但紧挨着的第二座山却陡然险峻起来,夹在两岸的溪水也变得更加狭窄,更多的巨石在水边横卧,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进入林子来绕过拦路的石头,这让我们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直到中午时分,我们才穿过第二座山峰,这时大家的体力都开始下降。我让大家停下来,在一颗大樟树下吃了点早上剩下的猪排,又补充了一些饮用水,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继续往上攀登。
越往上,山势便越陡峭,到了两点钟,我们差不多走了有十几公里,但还没找到一块理想的栖息地。不是说没有平地,在山峰和山峰之间总会有几块地势平缓的连接处,但很多时候溪水、山泉会在那边聚集,形成一个水潭,在山区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的大力说这种地方非常危险,只要稍微下几天雨,就很容易形成山洪和泥石流,甚至有时候上游的堰塞湖发生什么石块崩落的事,这样的地方可能会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淹没。
“三点钟之前必须要找定宿营地了!”我看着前面已经阴沉下来的山谷说。
山里天黑得很快,我们必须要留出搭建庇护所的时间。
“你们听,好像是水声?”走在最前面的猴子突然站定眼睛发直地说道。
我们都收住身,凝神细听,果然一阵“哗哗”的水声从我们前方传来。我们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拐过一个山坳之后,山势在这里陡然上升,形成一个差不多三层楼高的悬崖,一条白练似的瀑布从悬崖上直泻而下,瀑布下面是一个不小的水潭,水潭边则是一片不小的空地,现在一些嫩绿的野草已经星星点点地长出来,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点缀着绿色花纹的波斯地毯。
“好地方!”我看着眼前的美景问大力,“这地方可以吗?都赶上风景区了!”
大力左右看了看,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行,两边山挨得太近,你看悬崖上的水痕,涨水的时候淹得有一人多高,这边草地肯定全泡水里。”
我仔细一看大力指的地方,确实如他所说,悬崖上分布着一层一层的水痕,最高的地方我踮起脚来伸手都够不到。
大家都叹了口气,显然都在为放弃这么好的地方而惋惜。我提议在这里宿营,反正这条山谷已经被悬崖挡住不能再往上走了,必须要从旁边的山林里绕过去。提议得到了一致同意,大伙马上开始动手搭建庇护所。
这里没有可供借力的巨石,于是我们把三根钢管的一端用藤蔓绑好,另一端散开插在地上形成一个支架,上面铺上大枝的棕榈叶,这样就成了一个刚好可容一个人蜷缩着钻进去的小茅屋。
我们搭了六个茅屋,围成一圈,中间准备点上一堆篝火。大力打开放火种的枯木,轻轻吹了一口,炭火便变得通红,他在上面盖上一层枯叶,青烟便袅袅冒出来,他又吹了一口气,火苗一下子蹿了上来。
晚饭照例又是烤肉,这次大家都有些腻味起来,杨宇凡嚷嚷着想吃蔬菜,李瑾也说得赶紧补充一些维生素,再这么吃下去很容易得败血症,大力则开始为已经为数不多的盐巴发愁——“等感染者危机过去,咱们就成白毛女白毛男了。”三毛又脱下鞋,指着几个亮晶晶的水泡不停咒骂。总之我们仅仅在山里待了一天,就开始怀念起城市来……虽然有感染者,但起码有一堵遮风的墙!我也在心里暗自嘀咕,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文明演化,身体早已不习惯野外生活,就像把人类圈养的动物放生以后无法适应野生环境一样。
晚上大家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安排好守夜之后,就各自钻进茅屋睡觉。今天我轮到最后一班岗哨,这是最好的一班,因为可以不受中断地睡一个囫囵觉。我钻进自己的茅屋之后,把在火堆旁烤得干松的枯叶堆在身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之后便沉沉地睡去。
也许是静谧无人的山林带来了我们长久以来都没有过的安全感,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一直到被一双粗糙的手拍在脸上才醒过来。我以为是叫我起来守夜的杨宇凡,但睁眼一看,却发现是一个满头被须发遮得严严实实的巨大头颅!
野人!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心里一下子冒出这两个字。随即脚上一紧,整个人被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