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奇怪?你出生、长大、上学、工作、恋爱、申请信用卡、分期付款买一个大部分功能都用不上的手机、用祖孙三代的积蓄加30年未来买一个70年产权的房子、结婚、勒紧裤腰带买一辆车、生孩子、为孩子挑选学区、再攒下点钱又买一套房、孩子上大学、孩子恋爱、给父母送终、按揭给自己买一块墓地、给孩子带孩子、癌症、在病床上花掉半辈子的存款、抓着哭成泪人的老伴的手、咒骂死神然后不甘地死去……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你有没有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里狠狠地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你想挣脱那个无形的桎梏,想逃脱佛祖说的轮回牢笼,想获得大自由……可你一低头,想到下个月还有2万贷款没还,孩子的功课得了一个A-,母亲的血压高到了180……你就胆怯了,你不敢失业、不敢生病、不敢花钱、不敢旅游……你就像被一群疯狗追赶,连稍作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除了向前狂奔没有任何方向。”
“那我该怎么办?”
“我这里有两颗药丸,你选择红色的这颗,就会明白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会直面残酷的事实真相;你选择蓝色的这颗,就继续你平静而无聊的生活,做一个混吃等死的俗人……”道长伸出两只拳头,在我面前摊开,掌心里分别有一红一蓝两颗巧克力豆。
我伸出手,捡起两颗巧克力丢到嘴里嚼烂、吞下……什么也没发生,我并没有脑后插着一根导管从营养槽中醒来。
道长淡淡一笑,靠回椅背,说:“这个世界是由极少数人掌握的,一群有权有势的人,在秘密掌控着一切,包括你的生活——你买什么车,穿什么衣服,泡什么妞,等等,他们是权贵之中的权贵,富人之中的富人,他们隐形着,私自扮演着上帝的角色。”
“靠什么?”
“物质、金融、广告、消费……”道长身体往前一倾,盯着我说,“这股势力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在古代,他们靠皇权、宗教、儒家学说、轮回转世等理念控制人们的思想,但总会有一些智者识破他们的诡计。到了现代,他们终于发明出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现代商业,他们创造出一个极其发达而虚幻的物质文明,电脑、手机、电视、奢侈品……他们引导大家去追求这些虚幻的东西,人成了物质的奴隶,再也没有时间仰望星空,进行哲学上的思考……”
我的视线越过道长的肩头,看到一只苍蝇在玻璃门上飞舞、碰撞,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出。
“这又如何?”我摊了摊手说,“现在阳光灿烂,歌舞升平。”
道长有些急了,嘴唇抖了抖说:“你难道想就这样蝼蚁一般的活着?”
我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站起来耸耸肩,说:“该吃饭了,如果蝼蚁能吃饱饭,我没什么意见。”
……
我在炫目的阳光下回想与道长的这段对话。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离开了高尔夫球场。我们本该把练习球馆付之一炬,让那些挤在儿童乐园里的灵魂得以安息,但因为怕腾起的烟云过分引人注目而放弃。
我们在日出时分赶到了跨海大桥,张志军说得没错,我们赶在了难民潮之前。现在桥面上空无一人,大桥如同一条巨蟒,蜿蜒着伸入被朝霞映得通红的大海之中,凛冽的海风吹过空旷的桥面,卷起一阵阵沙尘,一群群海鸟在高耸的索塔之上盘旋起落,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气氛显得更加的萧索、凄凉。
跟钱潮市区里挤满汽车的道路不同,也许是危机初期就提前封闭的原因,这条连接海湾两岸的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大桥上现在一辆车也没有。我们行走在空荡宽阔的桥面上,感觉自己就像穿越到了巨人国,情不自禁地感叹起人类文明的伟大,只是这种伟大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的跨海旅程在一开始还算顺利,日头初上,海风不徐不疾,昨晚的囫囵一觉把疲劳一扫而空,我们迈开大步,颇有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感觉。但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我的脚步便越来越沉重。
虽然才3月出头,但太阳晒在身上却像是火烤一般,尤其是被保暖内衣、羊绒衫、抓绒冲锋衣和羽绒衣层层包裹的我们,我感觉汗水就像是一层温热的糖浆,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因为闷热而发出刺痒。
接近正午时分,每个人都把外套脱了,但阳光虽然猛烈,气温却并不高,衣服只要稍微多脱几件,海风马上乘虚而入,身上的汗水被风一吹,人就开始打哆嗦。李瑾告诫我们至少要把冲锋衣穿着,以免体温过低。
脱下来的外套又加重了本来就不轻的行李重量,五六十斤的背包压在肩上,背带就像是嵌进了肉里,每走一步,肩膀就火辣辣的疼,我想一定是磨破皮了。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缺水,鬼市准备的每个背囊中都标配了一个600毫升的行军水壶,我们另外又装满了六个596毫升的矿泉水瓶,每人都有将近1000毫升的饮用水量,这在日常的环境中当然绰绰有余,但在这比沙漠还无遮无挡的跨海大桥上就显得极其紧张了。我们的饮用水都是用鬼市准备的军用单兵净水器过滤各种天然水之后得来的,但这种净水器只能过滤河水、雨水、湖水等淡水,在这茫茫大海上,却是毫无用武之地。
还没到中午,五个行军水壶的水便已告罄。我不得不下命令,把所有饮用水都归集到一处,每人定时定量,每隔一个小时统一喝一次水。
好像是害怕唾沫星子会带走水分,每个人都沉默着。桥梁逐渐深入大海之后,海洋渐渐变得蔚蓝,现在没有工业污染,天空也像是抛光过的蓝宝石一般,天和海在远处交融,不分彼此,只有银白色的大桥像是利刃一般劈开这纯净的蓝,把混为一色的海天一分为二,我们行走其上,就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七人。
我走在队伍第二的位置,最前面是充当尖兵的张志军。我眯着眼,看着远处张志军的背影在烈日下蒸腾,像是走在沸腾的开水中。张志军把一块围巾披在脑袋上遮挡阳光——难怪阿拉伯人都做这样的打扮,我胡思乱想着,即使是沙漠民族,也知道白天躲在帐篷里避开烈日,只有夜间才出来长途旅行,这里就像沙漠一样,不,甚至比沙漠更残酷,沙漠里起码还有几颗胡杨、红柳、仙人掌之类的植物提供荫庇,经验丰富的旅人也能找到应急的水源,但这里却像是死亡之域,连找一丝阴凉都不可得。
就在我胡思乱想、神游天际的时候,前面的张志军突然举起握成拳的右手,这是让我们停止的意思,表示前面有情况,我连忙收住脚步,也把手捏成拳头举过头顶,警示后面的同伴。
前方是一段斜拉索桥面,平坦的大桥在这里高高隆起,以便大吨位海船通行,拱形的桥面在我们面前就像是一座耸起的小山坡,阻挡住我们的视线,让我们看不到后面的景物。张志军此刻正站在坡道的顶端,在发出警告之后,便自顾自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坡道后面。这说明前面没有明显可见的危险,应该是出现了什么他判断不了的东西需要前去探寻。
最好是一片阴凉,我暗忖,一边蹲低身子解下95式步枪,跟三毛大力他们一起组成一道防御阵线。
片刻之后,张志军重新出现在山坡上,他挥着手,示意我们上前。
“看起来像是好事……”我轻轻嘀咕,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们艰难地走过这段上坡,简直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残存体力,但当我最终站在坡道的顶端向下俯瞰的时候,不禁惊骇地张大了嘴。只见桥下不远处出现一个人工岛,岛上有一座残塔,塔身的一半破破烂烂,像是被巨力硬生生地扯开,残破的钢筋扭曲着暴露在外,另一半向下坍塌,砸在一座五六层高的建筑上。这座建筑规模宏大,摆着一个俗气的大鹏展翅造型,但除了被高塔砸烂半边之外,中间也像是被一个巨人猛砸了一拳,黑乎乎的露着一个大洞。而从这座人工岛开始,整座大桥被拦腰炸断,出现一个至少二三十米宽的豁口。
“这怎么过得去?”我手搭凉棚,一边看,一边疑惑不解地问身边的张志军。
“从匝道……”张志军指指大桥通向人工岛的四条匝道,“炸得不彻底,引桥的桥面都还在呢,你们下去就看到了。”
我们快速冲下,发现果真如张志军所说,主桥虽然炸得很彻底,但四条匝道却只炸了半边,只有短短的几米出现空缺,而且这些豁口之上还架设了可供攀爬的绳索,应该就是张志军说的鬼市一早做的布置。
我们没费什么劲便通过了第一条匝道,拐进了人工岛,在一个收费站之后,那座残破的建筑现出身形,上面高挂四个大字——大海方舟。
大海方舟是一座酒店,在大海中凭空建造出4万多平方米的建筑,由硕大的主体平台和一座150余米高的观光塔组成,建筑宏伟,但设计就乏善可陈,透着浓浓的政绩工程味道。我曾经在大桥刚开通时带过一位现在已经忘记名字的姑娘到这里住过一晚,说是360°全无敌海景,但那时因为发达的航运、过度的捕捞以及各种工业污染,能看到的只是如酱汤般的海水,而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腐烂鱼虾的腥臭味,让人兴致全无。
但现在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这座海中孤岛已经被炸得稀烂,不知道是预埋的炸药还是来自导弹的直接攻击,大部分建筑表面被烟火熏得漆黑,倒是给这座粗鄙不堪的建筑增添了几分独特的美感。
还没完全倒塌的建筑给我们带来了难得的阴凉,我们在阴影里休息了半个小时,吃了点压缩饼干补充体力,只不过没有水,压缩饼干干干地塞在嗓子眼里,就像是拌了一勺石灰粉。
好消息是大海方舟建在大桥的最中央,这也意味着我们的跨海之旅已经过半,虽然剩下的一半还是任重而道远,但好歹让我们心里有了底,对漫漫前路也有了希望和盼头,而希望就是人最大的动力,还没歇够预计的半个小时,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嚷嚷着上路。
走之前我们为要不要解掉陈市长布置的绳索而小小争论了一番,三毛、猴子和我一致认定,应该解开绳索,以免身后的难民潮和感染者追近带来麻烦,而大力、杨宇凡和李瑾则持相反意见,张志军跟往常一样,不参与任何意见,自己作为尖兵先走了。
最后还是李瑾的话说服了我们:“后面的那群人,不仅仅是一些人头和数字,他们之中,很有可能有你过去的同学、老师、同事、邻居、客户……甚至是远房亲戚,我们看似只解开一条绳子,但很可能让几万几十万人求生的希望就此破灭,让他们过来,也不一定就会抢占了我们求生的机会啊……阿源,我们一定要这样……你死我活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觉到一丝害怕。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思维方式变成了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简单逻辑?是从狼爷骗开我的房门的时候?还是陈市长准备牺牲我们好让自己人拿到粮食的时候?抑或是在江心洲看到锅里那只小手的时候?
不全是那样的!我晃晃脑袋,还有冯伯、陈姨这样的好人,还有带领全家艰难求生的老任,虽然不光彩但还是给了女人一条活路的老鼠,卖给我们猪肉的老钱……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没有害人之心,想的只是怎么在这末世挣扎求生罢了。
我叹了口气,默默地背上背包,向对面的引桥走去,其他人也都沉默着跟了上来,没人再提解开绳索的事。
后半程的路程除了身体更累、嘴唇更干之外,一路平淡,没有什么可以书写之处,到了太阳完全沉没在我们右手边的海面上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一条淡灰色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之内。
“是陆地!”我兴奋地指着那条灰影。
“还有灯光!”眼神最好的猴子跑了两步,把手拢在双眼旁边看了一会儿之后点头说道。
我细细一看,果真看到憧憧灰影之间有点点微光透出来。我心里不禁忐忑起来,就像是被关在牢里多年的犯人突然被释放回家一样,不知道外面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会有饭店、旅馆、温暖干净的床铺吗?他们还在用钱交易吗?可我们身上没有钱,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在感染者围城的钱潮市唯一的功能便是用来引火……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又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翡翠观音挂件,心道幸亏那次跟老吕发现了密室,这两样东西在太平年代至少可以值个一二百万,现在换几顿吃的应该没问题吧?
但我们越接近陆地,心便越往下沉。首先是那带给人希望的亮光,等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栋燃烧的大楼!这让我想起钱潮市保卫战结束后的那个星期,溃兵涌入市区,跟失去理智陷入疯狂的人一起烧杀劫掠,城市里狼烟遍地的情景。
等我们完全越过大桥,走上陆地,却发现自己日夜魂牵梦萦的对岸安静得可怕。这里本是一大片繁华热闹的工业区,因为一头连接着海波港,一头通过跨海大桥直达海州,交通条件优越得无以复加,所以一直是很多电子产品大型代工厂的麇集之地。虽然现在大家不再购买手机了,但好歹这里曾经聚集了数百万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这些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经在这里成了家、落了户、生了根,为什么现在却如鬼城一般空无一人呢?
我们在工厂之间宽阔的马路上穿行,越走心里越发毛。那栋高耸的大楼还在熊熊燃烧,各种建筑材料不停地剥离、坠落,发出轰然巨响,但马路上却空无一人。两旁的建筑虽然比不上危机之前那么光鲜、整洁,一些玻璃幕墙也有碎裂、残缺的现象,但整体还是保留着起码的人类居住的痕迹,并不像钱潮市的大多数街区一样孤零破败,一看就久无人烟。这里就像是某些传说中人类在一夜之间莫名消失的神秘鬼域,锅碗瓢盆都在,只是人没了。
“怎么办?看起来不大对劲啊……”做尖兵的张志军返回队伍中间,他往前面探了差不多一公里,全是类似的情况,完全看不到人烟。
这跟我们预计的完全不一样,也让我们计划好的种种预案都落了空。
“该不会是闹鬼吧……”杨宇凡缩着脑袋左顾右盼。
“咱们要不要歇一晚上?”张志军说,“情况不明,晚上赶路太危险。”
我沉思片刻便点头答应,我们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乏到了极点,反正这里这么多空房子,随便找一间凑合一晚上,明天找个高楼上去眺望一下,看看情况再走也来得及。
我打定主意正想跟大伙说呢,旁边的杨宇凡突然脸色大变,瞠目结舌地看着前方,好像真的见着了什么妖魔鬼怪一样。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只见马路一侧一抹昏黄的火光飘向路中央,就像是无依无凭的鬼火。
我们都吃了一惊,纷纷拉开枪栓对着那抹鬼火,那鬼火似乎也听到动静,猛地一震,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是人!”听到声音我马上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即便是在这样的时代,一个同类的声音也能给我们带来一些虚幻的安全感。
那人愣在当场,我们举着枪缓缓接近他,走到他跟前,才发现这人裹着一件黑色呢大衣,下身是黑裤子、黑皮鞋,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手提灯笼,一身漆黑融入夜色,远远看起来那灯笼就像是凭空漂浮。
这是个七十上下的老人,身形清瘦,略有些驼背,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等我们走近看清楚了彼此,面对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他惊愕地瞪着眼,手里的灯笼像被狂风吹拂一样抖动起来,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一看这老人,一下想起了冯伯,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起。我放下枪,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低,听起来没有威胁感:“老伯,我们是从钱潮市来的……”
“钱潮市?!”那老伯吃了一惊,“不是说钱潮市的人都死光了吗?”
“我们刚从跨海大桥过来……老伯,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我按捺下心里升起的种种委屈、不甘和无奈,把话题扯回当下。
“唉,还不是高将军撤了。”老伯一边说一边环视了我们一圈,大概是看清楚了我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可不容易吧?来,去我屋子里坐坐,就在路对面,我还有些红薯……”
老伯指着前面颤颤巍巍地向前走,我看了一眼张志军,他向我轻轻一点头,不露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融到夜色中去了。
“昨天突然开始撤的,公开说是要全撤到禹山岛上去,老百姓一听说,就全乱了套了,都跟着跑了……这就到了,就是这间。”老伯指着前面一扇铁栅栏门开始从大衣兜里往外掏钥匙。
“我来我来。”三毛半拿半抢地从老伯手里拿过钥匙,迅速地打开门,拧亮手电筒闪了进去。
铁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我们进去以后,三毛已经四处查看了一遍,他朝我使了个眼色,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里面安全,没有埋伏。
我探出脑袋看了看外面,还是空无一人,张志军也不知道躲在哪里,我放下心来,把铁门重新关上。
院子里面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下房门洞开,里面简单地放了一张桌子,几个柜子,最靠里是一张竹板搭成的床,床上胡乱堆着些黑乎乎的被褥,门前屋檐下有一个小煤炉,屋檐一角堆了一堆煤球。
“孩子,你们饿了吧?”老人把灯笼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上拿下一个小碗,碗里面装了半碗暗黄色的液体,上面浮着一段貌似红酒塞的软木,软木中心穿着一根棉线。他把小碗放在灯笼旁边,又把灯笼外面的罩子抽出来,用里面的蜡烛凑近棉线,棉线马上燃烧起来,原来这是一盏简陋的油灯。
老伯把蜡烛吹灭,走到屋角拖出一只口袋,把绑口袋的绳子解开:“咱们吃红薯成吗?这是我去年自己种的,现在分配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了,这个月干脆什么也没发……”
一声“孩子”差点让我落下泪来。我们已经习惯了人和人之间相互猜疑、防备,实力比你强就抢你甚至杀了你,实力比你弱就躲着你,我似乎已经忘记人和人之间其实还有这样的温情存在。
“大爷,您放着,我们自己来……”杨宇凡显然也快哭了,他吸溜了一声,过去帮老伯往外掏红薯。
“老伯,您贵姓啊?”我问。
“哦,我姓钱。”钱伯又开始忙活着生炉子。
“钱伯,你们这一年,都是怎么过的啊?”我环顾四周,这间房子里几乎空无一物。
“唉……”钱伯长叹一口气,用油灯的火点燃了一张纸片塞进煤炉的底部,然后在上面放了一些细碎的木柴,他蹲下身子把头侧向一边,朝炉子底下的小窗吹了一口气,火苗马上就蹿了上来,明灭的火焰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就像是一幅立体的油画。
“日子不好过啊。”钱伯把几个煤球塞进炉膛,黑烟马上冒了出来,他擦了擦被烟熏出的眼泪,拿一张硬纸板开始往下面的小窗扇风,每一扇,炉子口的烟就淡一点,火苗就起来一点。
“一开始,就是从电视上看到钱潮市出事……之后我们这儿也很快乱了,说‘僵尸’马上要来,大家都被吓坏了,乡下有亲戚的就开始往乡下跑,更多的人往禹山岛上跑,有路子的人则去西部,人们都疯了,只要能逃出去,不管去哪儿都好,也不管那地方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僵尸’,到了以后怎么生活……”
“那政府不管吗?”我想起钱潮市所有的过江大桥被炸断的那天,被逃难的民用车堵在桥对岸的那些用望远镜也看不到头的坦克、装甲车、运兵车。
“管不过来……”钱伯拿出一口钢精锅摆在炉子上,舀了几瓢水进去准备炖红薯。
“我来……切小块点,熟得快,省柴火。”我赶紧接过红薯,拿出自己的无极刀把红薯切成滚刀块,连皮倒进锅里,盖上锅盖。
钱伯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天上,压低了声音说:“那时候,人人自危,都怕传染上病毒,不逃难的也只敢在家待着,没人出去上班了……”钱伯笑着把炉子的风门关小,然后艰难地在炉子边的台阶上坐下,双手用力地搓揉他的膝盖,“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大家伙都是人,都害怕,那‘僵尸’枪也打不死,火也烧不死,多吓人呢。”
“后来呢?”
“后来有个叫张紫光的张委员,带着兵来了……”钱伯屈伸了一下小腿,膝盖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响。
“这张委员人倒也不坏……”钱伯接着说,“就是没手段,除了跟老百姓收税以外别的什么也不管,后来红巾军来了……”
“红巾军?”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刚从烂柯山上下来的樵夫。
“嗯,从西边过来的武装力量,因为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红头巾,所以大家都叫他们红巾军……”钱伯回答,“他们来了以后,跟张委员的部队两边大战了一场,张委员被打败向北撤了,这地盘就让红巾军给占了。那段时间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他们挨家挨户把所有贵重的东西包括救命的食物都收了上去,说什么集中资源办大事,要抵抗‘僵尸’,更要内惩国贼……其实就是抢地盘,只有加入他们所谓的‘国民民主卫队’才能分到粮食。对了,有段时间还说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感染者的问题,要把盘踞在钱潮市的‘僵尸’全部轰平,以这个为借口又搜刮了一阵,后来确实把队伍拉到钱潮江边朝对岸轰了几炮,你们知道吗?那大概是7月底8月初的样子……”
我算了算时间,那刚好就在第二次城市保卫战的时候,我们被感染者追的时候那顿莫名其妙从对岸轰过来的炮火,这么说还是这红巾军救了我们的命?
水开了,钢精锅的锅盖被蒸汽顶起,发出“咯咯咯”的声响,一股煮红薯的浓香随着热气冒了出来,我拿出几包压缩饼干撕开包装扔进锅里,搅了搅,又盖上锅盖。
“再后来,就是高将军来了。”钱伯又说。
“这高将军到底是谁?”我好奇地问。
“咱也不知道啊。”钱伯答道,“光听别人都那么喊,听说以前是部队当官的,反正手下有人,又有枪又有炮的,大家都服他。这高将军来了以后,先是稳定人心……哦,说你们钱潮市人都死光了就是那时候开始的。说‘僵尸’不可能过江来,让大伙不要慌,然后就是组织生产自救,他一开始也把粮食都集中起来,还把禹山岛上的储备粮也给拿出来了,但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劳动才能换吃的,不管男女老少,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小孩之外,像我这样的都得下地干活。明天天亮了你们看,这儿能种庄稼的地方全种上了,马路的中央隔离带也全给刨开种上了蔬菜。”
“那就好,吃得饱饭就是好。”大力砸巴着嘴说。
“哪里吃得饱哦。”钱伯拍打着自己的膝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农药也没有,化肥也没有,粮食长不大,结不多,好不容易生几颗,一大半也被虫子吃了……”
“去年冬天就开始饿死人了,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饿死,我那老伴也是……”钱伯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起来,缓了缓才重新开口,“你们看我这腿。”
他撸起自己的裤腿,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的小腿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可脚踝却肿得老大,上下成了一般粗,钱伯伸出一根手指在脚踝上按了一下,皮肤上顿时出现一个坑,但就像是按在橡皮泥上一样,半天都没有回弹。我知道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水肿。
“到开了春,日子就更难过了,青黄不接,也没什么农活可干的,分配的口粮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个月干脆就一顿也没发。我这袋红薯啊……”钱伯压低声音看了看门外,“是我在那边厂房里偷偷种的。”
“可就是这样,大家也还算安稳,没人往外跑了,因为一来高将军非常严格,白天劳动,晚上宵禁,外出都得拿军队开的介绍信,不然抓到就是枪毙,二来也真没地方可去,外面还闹‘僵尸’呢,还到处打仗……”
“高将军为什么要撤呢?”我忍不住奇怪地问。
“听说是‘僵尸潮’要来了……”
“尸潮?!”我吓得从台阶上蹦了起来,“怎么可能?钱潮市往南的几座桥都炸断了,就算是我们过来的跨海大桥,也只有几根绳子连着,感染者是绝对过不来的!”
“不不……不是钱潮市来的。”钱伯摇着手说,“听说是从西面,从钱潮江上游来的,绕过了江面比较宽的这一段……”
我抬头看了看三毛,他迅速地从背包里掏出地图,铺在地上,我打开手电,其他人也凑了过来。
“咱们现在在这儿,”三毛指着钱潮江的入海口,“从西面绕过的话……”三毛的手指顺着河道逆流而上,河流蜿蜒曲折,不断有支流汇入,越往源头河道便越来越窄,在地图上移动了几百公里之后,原本宽阔的钱潮江在地图上已经变得只剩下一条细线,再往后则是一片宽阔的水域,我知道那是全国著名的旅游风景区千山湖,也是一座大型水力发电站的所在地。
“很有可能。”我伸出手指在千山湖上戳了戳,“发电站的大坝阻断了河道,钱潮江下游的水量全靠支流的汇入,加上今年开春以后雨水不足,好像就惊蛰那天下了场大雨,感染者穿过干涸的河道过来,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这感染者又没脑子,它们怎么知道那边水浅能走呢?”杨宇凡奇怪地问。
“是啊,按理说感染者除非是受到什么动静的吸引,不然是不会到处乱走的……”我想起刚刚把我们赶出钱潮市的尸潮,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驱使着它们,让它们逐步蚕食人类的地盘,把人类赶尽杀绝。
“那咱们赶紧走啊!”猴子总算是恢复了一些元气,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不急。”我站起身,走到炉子跟前,掀开锅盖,里面的压缩饼干红薯粥正在扑腾,“钱伯说那个什么高将军的人是昨天发现感染者潮的,这个时间跟钱潮市的尸潮时间点应该差不多,以感染者的行进速度,起码要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到达这里,而且尸潮冲过钱潮江之后,面对的空间就大了,往西往南都可以,这中间还有几个大城镇,总能挡上一挡的……再不济,吃顿红薯粥的时间总是有的。”
一说到吃,众人便都不说走的事了,毕竟累了一天,一顿热腾腾的饭食的吸引力是无法抵挡的。我用勺子在锅里搅拌,一阵阵浓香扑鼻而来,所有人都开始喉头滚动,咽起唾沫来。
我盛起满满的一碗粥递给钱伯,钱伯先是连连推辞,说自己已经吃过晚饭,再吃就浪费了,我不由分说塞在他手里,用命令的口气告诉他一定得吃,他也就不再拒绝,拿起勺子吃起来。
我给大伙一一盛好粥,又留好张志军的那一份,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跟大家一起坐在台阶上开始喝粥。压缩饼干煮的粥黏黏糊糊的,就像是宿醉之后的呕吐物,红薯还没煮透,有些硬芯,但大伙都吃得格外香甜,把红薯皮也吃得一点不剩。
“钱伯,这么多人都往哪儿跑了?”三毛三口两口吃完自己的粥,从兜里掏出半盒“利群”牌香烟来,在里面扒拉了半天,才掏出一根整支的递给钱伯,钱伯摇摇手示意自己不会,三毛马上缩回来,把烟重新放回烟盒,又掏出个烟屁股,借着油灯点上。
“大多往港口跑呗,那儿有船,跑到岛上就安全了……”钱伯看起来牙口不大好,含着一块没煮烂的红薯,只能用牙床慢慢地抿。
跟我们想的一样,我暗忖,看来出海这条路并不是太好的选择,先不说能不能顺利登上一条能出海的船,就算出了海到了岛上,这么多的人到时候住哪里,吃什么?而且禹山岛离陆地太近,面积也大,难保感染者不会过去,或者内部出现什么问题。要出海就得去更远的地方,最好是人烟稀少的小岛。
“我去替大军。”三毛把烟屁股抽到只剩黄色的过滤嘴才扔在地上踩灭,披上外衣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张志军走了进来。
“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好?”我把从钱伯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跟张志军说了一遍之后问他的想法。
张志军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没有太好的办法,我觉得还是得出海,毕竟在陆地上感染者的威胁太大了。按你的推测,感染者的扩张几乎是无法避免的,总有一天要把全世界都传染个遍,更别说现在咱们自己人还打仗呢,按钱伯的说法,我推测现在各地早已经山头林立了,就像民国时期的军阀割据一样,这些人比感染者更危险。”
我点点头:“那咱们今天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也去港口!”
我轮到最后一班岗哨,当苍白的曙光从东方升起,刚刚够照亮院子的时候,我把睡了一地的同伴挨个踢醒。
“要上路了?”钱伯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揉着眼睛问我。
“是的……”我看着眼前这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忍不住悲从中来,“钱伯,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留下来就是等死,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昨晚我们就问过钱伯为什么不跟着逃走,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就不拖累别人了。“在我小时候,人过了七十,那就是长寿了,我今年七十四了,活够了。”
钱伯说得豁达,我们却听着心酸,我们这一走,一定就是生离死别,这一辈子也别想相见了,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带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赶路并不现实。
“不只有感染者,今天还会有钱潮市过来的流民。”我不禁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拆掉过河的绳索,“那些人可不像我们……”
钱伯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那我就躲起来吧。孩子你别说了,我都懂,这人哪,可不像以前了,我小的时候,村子里过个陌生人,都会请到家里喝口水的……”
“这些吃的留给钱伯吧。”张志军从两个装食物的背包里整理出一小塑料袋的食物,里面都是些压缩饼干和巧克力之类的高热量食物。
“这可使不得,我还有红薯呢,你们七个人可只有这么点粮食。”钱伯后退着连连摆手。
那一小口袋红薯吃完您就得饿死了……一阵巨大的悲伤从胸口涌上来,眼睁睁看着这个我敬爱的老人走上死路,而我们却没有丝毫办法,我只能硬生生把袋子塞在老人手里,他还不好意思地不停往我们背包里塞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