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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二台牵引着收割机的拖拉机,在麦海边上一字排开。排长尹洪波端正地坐在第一台拖拉机上,神情肃穆。男女两个排的知青,以及韩指导员、张连长、方婉之和张靖严,也都齐聚麦海边。

张连长捋了一把麦粒,放口中嚼嚼,将剩下的麦粒给了韩指导员。韩指导员也将麦粒放入口中嚼,并向张连长跷起大拇指。

“真想就地给老天爷磕仨响头,赐咱们这么好的收成,太够意思了!”张连长往掌心啐唾沫,捋胳膊挽袖子,预备大显身手的样子。

知青们也捋麦粒,也放入口中嚼。

“小地包”问“小黄浦”:“有什么感觉?”

“小黄浦”品咂着嘴:“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越嚼越黏,像嚼口香糖。”

赵天亮:“麦粒嚼出口香糖的感觉来,那还不叫特殊感觉?”

张靖严将一柄系了红绸的镰刀递给韩指导员:“指导员,机务排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韩指导员望一眼驾驶室里的尹排长,再看一眼张连长,笑道:“别年年都是我,今年你来吧。”

张连长摇头摆手,向后退了两步:“别,别,第一镰等于剪彩嘛,当然非你指导员不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韩指导员弯腰揽起一把麦子,将镰刀挥下去。

“等等!”张连长把韩指导员叫住,对赵天亮说,“把你的镰刀给我。”

赵天亮将镰刀往身后一背:“那我一会儿用什么,班长手里没镰刀成什么样子!”

“我先用一下嘛!”张连长拿过镰刀,试了试锋,自言自语,“好像我在战场上要你的枪!”

大家都笑了。

韩指导员也笑了:“瞧你意思,是想和我比试比试?”

张连长:“指导员肯赏脸不?”

“成心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

“十分钟结束,我让你四分钟,敢不敢?”

韩指导员转身望大家:“这我要是再不敢,也太熊了呀!比就比!”说着,也往掌心啐了一口。

张靖严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举起手臂:“预备,开始!”

韩指导员一弯下腰去就不再抬起,快速向前割去。

方婉之对女排说:“姑娘们,给指导员鼓鼓劲儿!”

女排异口同声:“指导员,加油!指导员,加油!”

张靖严:“四分钟到!”

张连长也弯下腰去,速度更是快得仿佛一台小型收割机,但见一行行麦子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

赵天亮情不自禁:“一班,给连长加油!”

一班异口同声:“连长,加油!连长,加油!”

韩指导员和张连长之间的距离,在男女知青的加油声中,渐渐缩短。

张靖严喊:“十分钟到!”

欢呼声中,韩指导员和张连长直起腰来。

张连长洋洋自得:“服不服?”

韩指导员:“我从来都是甘拜下风的呀!我嗓子快冒烟了,你嗓门大,还不下令啊!”

“老尹,看我手势!”张连长喊着,将手臂举起,猛地劈下。

十二台拖拉机齐声轰鸣,牵引着十二台收割机,舰队般驶入麦海,情形颇为壮观。知青们肃然又神往地看着。

“小黄浦”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唉,熬到他们退休,咱们开上,那得哪一年啊!”

“小地包”:“那时咱们也快老了!”

王凯:“咱们在北大荒待不了那么久吧?不是说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就会一批批再把我们抽回城市去吗?”

黄伟对傅正悄语:“听到了吗?刚来几天,开始想返城的美事儿了。”

傅正:“很正常。年龄小,头脑简单嘛。”

齐勇大声说:“王凯,老战士们比我们知青早来五六年、十多年,要论什么时候离开,是不是也该先来的先走啊?他们都没急呢,我们都没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儿?等北大荒欢送我们走了,你们再盼着走也不迟!”

傅正批评道:“你这么说何必呢?”

张连长走了过来,大声说:“走?来得不容易,想走没门!我们老战士都是决心把一生献给北大荒的,你们也要和我们一样!我最不爱听的,就是谁说离开北大荒的话!”

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已经驶在麦海深处了。知青们用镰刀收割过的麦地,一片狼藉。没割倒的麦子触目皆是,连根拔下的也不少。而且,倒下的麦子根本不成行,根梢错置,东一堆西一片,乱七八糟。

虽然麦子割得不算利落,知青们却已都累得东倒西歪,有的摊开四肢仰面朝天。大家吭唧着,说着腰酸腿疼之类的牢骚话。

方婉之、张靖严以及齐勇等几名老知青,在默默地割没倒下的麦子,或将倒下的麦子归整成行。

“起来!”呵斥声中,“小地包”睁开双眼,见齐勇正站在跟前瞪着他。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把抓起砍在土中的镰刀,接着滚身而起,防范地瞪着齐勇。

齐勇用镰刀一指:“自己看,看得过去吗?”

“小地包”:“那几棵麦子才会少收多点儿粮食。”

齐勇:“问题是你还不会用镰刀收割。不会用镰刀收割的人,就不是合格的北大荒人!”

“小地包”:“到我们学校作动员报告的人,说兵团已经实现了全部的机械化。”

齐勇严厉地说:“同样的话我在来之前也听过,但那不是谁现在劳动能力低下的理由!”

“小地包”终于无言以对,只好去割自己未割倒的麦子。赵天亮走过来帮他。

“赵天亮!”齐勇厉色道,“我不认为你帮他是班长正确的做法。”

赵天亮反驳:“难道不帮,倒是好班长了?”

齐勇:“现在对你们后来的,等于是实习。对实习者最好的做法是指教,而不是代劳。”

赵天亮看看“小地包”的身影,觉得齐勇的话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一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齐勇从腰间取下磨石,朝赵天亮一递:“我认为你倒是应该让他磨磨镰刀,捎带也磨磨自己的!”

赵天亮沉吟片刻,接过磨石……

黄昏时分,本该打水洗脸,可男一班的所有人都坐在宿舍门前的横板上,谁都懒得动一下。

赵天亮挑起了桶,却被“小地包”叫住:“班长,要不……我去?”

“还是我去吧。”赵天亮笑笑,拎着桶走开了。

“小黄浦”学“小地包”的话:“‘要不,我去?’班长一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诚意不够。”

“小地包”拖长了声音,疲惫地说:“起码,我还有那么一句话。不像你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连声都不吭一声!”

这时,有人突然说:“看那边。”

大家看着齐勇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议论纷纷。

“在地里倒挺神气的,这不也累得一副惨歪样嘛!”

“按说,比我们来得早,不该像我们似的。”

“有的人啊,耍霸道好样的,干起活儿来,草鸡一只!”

沈力打断他们:“大家别这么背后贬损他吧。都忘了我们来的时候,在马车上看到的情形吗?”

大家不出声了。齐勇走过来,目中无人地拿起自己的盆,转身去往河边……

赵天亮从河里钩上两桶水,洗完脸,用衣襟擦干,皱眉看着自己的手,双手都起水泡了。他犹豫一下,用牙把水泡咬破,疼痛使他的脸颊一阵抽动。他吮了吮手掌,啐一口,担起水,正要离开,遇到齐勇。齐勇愣了愣,闪向一旁。

赵天亮叫住他,放下担子:“还你磨石。”

齐勇停下脚步,转身默默接过磨石,一声未吭,沉脸又走。

赵天亮:“谢谢。”

齐勇第二次站住,没回头,冷冷地:“你应该为一班准备几块磨刀石,有备无患。”

“哪儿找去?”

“借。每户老战士老职工家里都有不止一块。”

“你腿怎么了?”赵天亮问。

“没怎么,好好儿的。”齐勇被他一问,努力正常地往前走了。可赵天亮一离开,齐勇就走到河边,双手捂着内胯,龇牙咧嘴。他衣服也不脱,一头扎入河中,扑扑腾腾地游了一阵。上岸后,三下两下脱了裤子,踏在大石上,查看伤处。两边的大腿根,被铲得血红两片——骑无鞍马的结果。

雷声隐隐。齐勇抬头望天,乌云如潮,从天际涌将过来……

大雨滂沱,天地浑然一体,但见四面八方亮着拖拉机的双灯,在雨中看去模模糊糊,轰鸣声远近呼应。还在宿舍里做着好梦的知青们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使老战士们不得不冒雨加夜班。

尹排长在拖拉机的驾驶室里歪头打盹,旁边的老刘驾驶拖拉机。老刘发现了什么,瞪大眼,将脸凑向玻璃——大雨中,前方有手电筒光……

“排长……”

尹排长一激灵。

老刘说:“连里送饭来了。”

尹排长也凑窗看看,说:“用车灯通知大家,过来一块儿吃夜班饭。”

四台拖拉机之间,扯起了一大块帆布,大家围着一桶汤一桶馒头狼吞虎咽。韩指导员和张连长也在其中,都将裤腿卷在膝盖以上,一腿泥。

尹排长:“你们何必亲自来呢。”

韩指导员:“不亲自来放心不下呀。”

张连长:“一会儿哪两位顶不住了,我和指导员可以替替。”

老刘:“看,那又是谁来了?”

来的是方婉之,也挑着两只桶,也将裤腿卷到了膝盖以上。

张连长:“嫂子,你来干什么!”

方婉之:“怎么,还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但是我更欢迎嫂子带来的东西!”老刘掀去一只桶上的席盖,惊呼,“包子!”说着,他便将手中一小块馒头塞入口,空出手来抓了一个包子。

众人也纷纷抢抓包子。一名老战士将另一只桶上的席盖也掀去了:“还有腊八醋!还有辣酱!”

方婉之微笑地看着大家享用自己带来的夜班饭。

韩指导员对张连长说:“看到了吗?都不理咱俩了,这帮见利忘义的家伙!”

张连长嗔怪大家:“哎,我说你们,嫂子冒着这么大的雨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你们还不给嫂子让个坐的地方啊?”

大家经这一提醒,纷纷给方婉之让坐的地方……

一班的窗子亮了,赵天亮被“沙沙”声搅醒,睁眼一看,齐勇的被窝空了。他悄悄下地,趿着鞋走到门口,探头向外看去。只见齐勇和张靖严不顾雨淋,蹲在外边屋檐下磨镰刀。不仅磨他们自己的,而且磨全班的。没磨的放一边,磨过的放一边。

张靖严一边用磨石沾水洼中的水,一边说:“学我,磨几下沾沾水,声音就小。让大家多睡会儿。”

赵天亮缩回头,转身看去,大家睡得正香,他终于下了决心,一一轻推,小声说:“醒醒,醒醒……”

一名穿雨衣的人闯入男二班宿舍,将雨衣一脱,竟只着短裤:“都起来!”

熟睡着的知青们全都被惊醒。

“班长,有情况!刚才我出去撒尿,望见一班的人进进出出,我奇怪,溜过去侦察,发现他们全起来了。”

二班长也纳闷:“还没吹号呢,他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他们都在宿舍里磨镰刀!”

二班长:“抽风!北大荒的麦收,那主要得靠收割机!都再睡会儿!列宁说,不懂得休息,就等于不会工作。睡好回笼觉……”

屋外传来的号声打断了二班长的话,二班长指着那名知青数落:“你呀你呀!宝贵的回笼觉让你给断送了!”

那名知青:“才半分钟。”

二班长:“关键的半分钟!”

知青男排的、知青女排的、老战士的、老职工的、妇女们的队列,先后离开连队,汇聚在通往麦海的泥泞土路上。老战士和老职工们的工具,不是镰刀,而是钐刀,看去像是古代出征的武士们。必须尽快完成收割,因为省气象部门通知,这场雨至少要下十几天,而收割机两三天后就派不上用场了。

走在知青队列旁的张靖严、齐勇等几名老知青,扛的也是钐刀,与众不同。

吴敏的粉红雨衣,在这一支麦收杂牌军中显得格外惹眼。除了她,再谁都没穿戴任何挡雨之物。吴敏脚下一滑,摔倒了,孙曼玲伸手把她扯起来。吴敏赶紧用镰刀背刮雨衣上的泥,孙曼玲对她摇头:“别弄了,那有什么意义呢,快跟上吧!”

麦收队伍排成长长的横列,站在麦海的边缘。麦海中,拖拉机牵引收割机,还在进行收割。乌云厚重,压迫着麦海。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韩指导员扛着钐刀从队列一端走到正中间停下,望着远处的拖拉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抡开了钐刀。

其他人也都开始收割。使钐刀的,都抡开了钐刀,使镰刀的,都弯下腰去。“嚓嚓”声顿时响成一片。麦子在钐刀和镰刀的舞蹈处一片片倒下。那些抡钐刀的身影始终保持一字形,他们的动作那么整齐,仿佛正参与着一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知青们握着镰刀的嫩手上包扎着手绢。手绢解开了,手心的泡破了;手绢翻折了一下,又将手包上了。缠在镰刀把上的手绢,也被血染红了;手绢解下来,用牙咬着,重新包扎在手上。

包扎着手绢的手越来越多,就连衬衣的边缘也被撕下来,当作手绢,包扎在手心上。

吴敏落在了最后,孙曼玲过来帮她:“叫你不要穿雨衣来的嘛!”

吴敏支支吾吾地:“我……来了……”

“来了?那事儿?”

“我一来那事儿,就发低烧,还浑身没劲儿……”泪水合着雨水从她脸上流下来,“不信你摸摸我额头……”

孙曼玲:“不用摸,我信。那你回去休息吧。给自己冲碗糖水喝,再用热水泡泡脚,好好睡一觉。”

方婉之走来,问:“她怎么了?”

孙曼玲:“她来例假了,我叫她回去。”

方婉之:“那就听班长的话,回去吧。”

吴敏没动。

“多你一个人少你一个人,其实都不影响什么,不要犯拧,我接替你了。”方婉之说罢,弯下腰飞快朝前割去。

孙曼玲还想对吴敏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出口,转身走了。吴敏望着眼前许多弯腰的身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

一把钐刀插在河边。齐勇的裤子搭在灌木丛上。这会儿,齐勇正在撕扯衬衣,包扎自己双腿的大腿根。

“小地包”走来解手,扭头看到了齐勇的钐刀,他系好裤子,忍不住伸手拔出钐刀,试着抡了几下。这时,只听河中“扑通”一声,“小地包”持钐刀走到河边,发现水中有大鱼。他举起钐刀柄,打算用钐刀柄插鱼。

齐勇从灌木丛后走出,见状大惊:“孙敬文!”

“小地包”高举钐刀回头看他。

齐勇大喊:“别动,千万别动,你身后有条蛇!”

“小地包”果然高举钐刀一动不动。

齐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取过去钐刀,插在几步外,接着走到“小地包”跟前,凶狠地瞪他。

“小地包”:“我不知道是你的钐刀,要是知道,连碰也不碰。”

齐勇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他一记耳光。

“小地包”的头被扇得一偏,接着恢复到正常位置,梗着脖子,也狠狠地瞪着齐勇。

齐勇:“知道我为什么又扇你吗?”

“小地包”响亮地:“知道!”

“你他妈不知道!”齐勇一指河,“看见鱼了是不是?”

“小地包”喊叫般地:“是!我看见了鱼,没看见蛇!”

“想用钐刀把儿插鱼是不是?!”

“对!”

“你不要脑袋啦?!别的连的,和我同一批的一名知青,就因为想用钐刀把插鱼,把自己脑袋削到了河里!”

“小地包”张口结舌。

“你要给我牢牢记住刚才那一耳光!还要把我讲给你的事,多讲给别人听!”齐勇说罢,转身拔起钐刀,步子古怪地走远了。

“小地包”往河里看去,感觉河水似乎红了,自己无头的身体伏在河岸……

他头晕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被刚好路过的孙曼玲一把扶住:“小弟!小弟你怎么了?”

“太可怕了!”“小地包”心有余悸。

“我遇见齐勇了,他还欺负你?”

“他刚刚救了我一命。”

“他?救你一命?”孙曼玲伸手摸弟弟的头。

“小地包”将她的手推开:“我没发烧!”

孙曼玲:“那你胡言乱语!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撒尿!哎,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一看不见我,就到处找我!”

“让姐看你手。”

“看什么看!不就磨出泡了嘛!哪个手上没磨出泡啊!”

“姐这儿还有条手绢儿,没用过的。”孙曼玲将手绢强塞入“小地包”兜里。

大家弯着腰、低着头在麦海加紧收割,只有齐勇和张连长面对面站在陷进泥里的拖拉机旁。

张连长:“听说,你在县城里对上了一个象?”

齐勇生气地:“听谁说的?张靖严说的吧?”

“谁说的不重要。她是百货公司的一名售货组组长,对吧?”

“只是我们几个到县城去看电影那次,我和她的座位挨着而已。”

张连长笑了笑:“给你个任务,到县城去,找她买二百双线手套。限你明天早上去,晚上回来。反正你赶车已经是把式级的人物了,我不担心安全问题。套一匹马,还是两匹马、三匹马,随你便。”

齐勇盯着张连长:“为什么派我?”

“废话!别人有你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吗?线手套是控制销售的劳保物资,没种特殊关系,谁一次能买出二百双来?”

“那,我想立刻回连队,套好车就出发,争取明天中午以前回来,让大家下午就能戴上手套。”

张连长沉吟片刻,拍拍齐勇脸颊……

一班的男知青们回到宿舍。洗脸的横架上,有的脸盆里已盛满水,但大家看也不看,一个个径直进入屋里。有两个男孩抬着水走来,看着辛苦抬回来的水没人动过,满脸失望。

张靖严和赵天亮走过来。赵天亮摸一个男孩的头:“谢谢你们。他们一会儿就会洗的,不要再抬了,啊?”

两个男孩懂事地点头离去。

张靖严对赵天亮说:“大一点儿的是机务排尹排长的儿子,小点儿的是张连长的儿子。张连长的妻子和他离婚了,把儿子也甩给他了。张连长早出晚归的,顾不上儿子,只得让儿子住到尹排长家去。两个小家伙关系可好了,像亲兄弟。”

赵天亮问:“排长,北大荒年年麦收的时候下雨?”

“那倒也不。去年是大丰收,从咱们连开出的十辆运粮卡车,昼夜不停地运了两个来月,想想那该打了多少粮食吧!前年,大前年,连续五六年都是大丰收……”

“我们这一批,怎么这么倒霉啊!”赵天亮抱怨道。

“当班长的,是不该说这种话的。当成是考验吧。”

“我也只是跟你说说。”

“二班的情绪更低落,今晚我要睡到他们班去。这边有了什么为难的事,你及时去找我。”张靖严拍拍赵天亮的肩,走了。

赵天亮扭头看看一溜水盆,进入宿舍,见大家全都躺在炕上,全都将双腿垂着,全都一动不动。再看墙角,镰刀压叉着扔在一起……

夜晚的食堂里静悄悄的。赵天亮身旁摆着三四块磨石,他在磨全班的镰刀。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赵天亮抬头看去,只见孙曼玲两条胳膊上都挎着柳条篮子。一个篮子里是镰刀,另一个篮子里是白被罩——那是她昨天夜里从被子上撕下来的。她放下篮子,冲赵天亮笑笑,也不说什么,开始撕被罩。

赵天亮停止磨镰刀,奇怪地看着她。

孙曼玲从被罩上撕下几条,又开始用布条缠镰刀把儿。

赵天亮一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这被罩用不完。你帮我磨我们班的刀头,我为你缠你们班的刀把儿,行不?”

“行!”

于是二人分头忙起来。

赵天亮忍不住又问:“你在学校里,就是班干部吧?”

孙曼玲:“当然,劳动委员。你呢?”

赵天亮:“一天也没当过。在学校里,我属于调皮捣蛋的学生。”

“那,当班长了,可得改改啊,别把我弟带坏了。”

“我不是已经改了嘛!奇怪,我怎么就变了呢?哎,你说,咱俩这种班长,当着来劲儿吗?”

孙曼玲瞥了他一眼:“来不来劲儿,都得好好当啊!要是三个月后,说你当得不行,不让你当了,你脸上挂得住?”

赵天亮叹道:“是啊。早知道这么个当法,任命那一天我就坚决让贤了。”

“别发牢骚了。哎,我的被罩还剩下好大一块呢。干脆,我去女二班,把她们的镰刀也偷来,也给缠上,磨磨。你去偷男二班的,怎么样?”

赵天亮瞪着她,很不情愿,却又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

“那我去了啊!”孙曼玲小跑着离开。

赵天亮嘟哝:“当得还真来劲儿!”

天亮了。男女四个班的知青,在张靖严的带领下,一个个脚步轻轻地进入食堂。他们面前的情形是,五十几把镰刀,把把的刀把儿都用床单缠白了,刀刃也都磨得锃亮。赵天亮背靠一根木柱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孙曼玲则伏在他膝上,睡得悄无声息。

二班长:“这,这不是扇我的大嘴巴子嘛!”

一名二班知青看看他:“你连块磨石也没给咱们二班弄到,应该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赵天亮和孙曼玲同时醒了,立刻不好意思地分开。

张靖严摸了赵天亮的头一下:“你们俩,上午在宿舍补一觉,这是命令!”

太阳暖暖地照在北方某县城的街上。正是上午八点多钟。一家百货商店门外的人行道边上,停着齐勇赶来的那辆马车。套在车上的三匹马正安静地吃着地上的麦子。

商店还没开门,门前已经有三五个人在等候着了。他们中有人好奇地看着睡在马车上的齐勇。

齐勇侧眠,虾似的躬着身,蜷着腿,盖着湿漉漉的麻袋,头下也枕着卷成卷的麻袋——看上去他睡得似乎并不舒服。一名老交通警察一边绕着马车走,一边研究地看齐勇。

小县城形形色色的人从马车旁边走过,一个小贩走过时大声吆喝:“馒头!馒头!……”

齐勇被吆喝声叫醒了,伸了个懒腰,翻身仰面躺着。雨已经停了,几束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间射下来。齐勇一跃而起,向上伸双臂,在马车上蹦着高大喊大叫:“天晴啦!天晴啦!太阳万岁!”

他发现老交警和好奇的人们在看他,不喊叫了。

老交警向齐勇指着说:“下来下来!”

齐勇乖乖下了马车。

“这儿不许停车,尤其不许停马车,知道不?”

“不知道。真不知道!”

老交警又一指:“那是什么?”

齐勇这才发现,跟前就竖着禁止停车的牌子,挠挠头:“没看见。真没看见!”

“眼睛是干什么用的?”

齐勇替自己辩解:“我把车停这儿时,天还黑着呢。”

老交警:“我有来言,你就有去语,还挺能对付的。哪儿的?”

“兵团的。”

“哦?几团几连的?”

“一师一团,七连的。”

“指导员连长都姓什么呀?”

“指导员姓韩,连长姓张。您认识他们?”

老交警摇摇头:“不认识。不认识才问嘛!一个人,赶辆三套马车,来到我们县城干什么呀?”

齐勇:“连里派我来买线手套,要买二三百双!老同志,是这样的,你们县城不也下雨了吗?我们那儿雨更大……”

说着,商店开门了。

“明白了?”齐勇边说,边急急地往广告杆上拴马缰。

老交警制止道:“不许拴那儿!也不许走,我还什么都没明白呢!”

齐勇急了:“老同志!我们那儿地泞了!收割机发挥不了作用!只能用镰刀、钐刀来抢收了!要不大片大片的麦子就会沤烂在地里,那就颗粒无收了!而我们连新来的一批知青,第一天手上就全都磨起了泡!”

老交警听闻,急忙说:“那你还啰唆什么!快进去买手套呀!”

“是你不许我走嘛!”齐勇将马缰往马背上一搭,冲向商店。在门口,他回望马车,不放心。

老交警冲他挥手:“去吧去吧,我替你看着!”

齐勇在商店里用目光四处搜寻。

一个卖衣服的姑娘在擦柜台,齐勇喜出望外:“嗨!”

“你?”姑娘见齐勇歪戴帽子,衣服裤子都很脏,疑惑地问,“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找你。”

姑娘左顾右盼:“没见我在上班吗?今天我可没工夫陪你看电影!再说那次也不是我陪你看,是咱俩的票碰巧挨着,我跟你可没什么特殊的关系!”

齐勇笑笑:“我也并没说你跟我有特殊的关系。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要买许多双袜子。”

“这忙我能帮上!我们这儿库里压了一批线袜,纯棉的。现在大夏天的,卖不动。你买的多,我做主就可以打折!”

“错了错了!”齐勇一拍脑门,“我怎么说成袜子了呢!我是要买手套,那种棉线织的,起码二百副,再多更好。”

“这我可帮不上忙了!我们这儿什么手套都没了。昨天一天,都被你们兵团来的人给买光了!”

齐勇失望:“那,我只好到别处去碰运气了。”

“连我们这儿都被买光了,别处更没有了!”

齐勇没耐心听她的话,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姑娘嘟哝道:“这人,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走,真不可交!”

齐勇站住,寻思一下,返回来,又说:“让我看看你说的那种袜子!”

姑娘不悦地找出双袜子,扔在柜台上。

齐勇拿起一只,抻,看。

姑娘阻止他:“你还没买,先别那么抻呀!”

齐勇问:“有剪刀没有?”

姑娘将一把剪刀递给他,齐勇二话没说,“咔嚓”一剪刀将袜头剪掉。

姑娘急了:“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赔啊!”

齐勇已将手伸入,正手反手看看,决断地伸出两根指头:“二百双!”

齐勇肩上扛着一个大包,与姑娘合拎一大包,走出店门,将两大包袜子放上马车,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老交警走过来:“你们兵团的马,真棒!”

齐勇:“谢谢了啊,人情后补!”

老交警摆摆手:“不就替你看了会儿马车嘛,还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呢!要论谢,我们全县都得谢兵团。你们的麦子越收越多,我们就近沾光,每月粮本上多了好几斤白面呢!”

“老同志,后会有期!”齐勇喝一声“驾”,赶着马车离去。

“哎,怎么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啊!”姑娘转而对老交警抱怨,“他对你还说人情后补呢,这王八蛋!”

马车在来路上疾驰,马蹄踏过同一条浅河,水花四溅。乌云之隙合严了,天色又阴下来。马车通过团部,在邮局门前,被一名邮递员拦了下来。

邮递员问齐勇:“哪连的?”

“七连。”

“别走啊!”邮递员说着,转身返回邮局。

齐勇用麻袋将两大包袜子盖上。没过多久,邮递员拎着两只绿色的大袋子出来了,放在马车上,说:“八连、九连,包括你们七连的信件、邮包,你一块儿捎回去。八连、九连的,通知他们就近到你们连取。这个大信封别丢了,里边有几封电报!”

齐勇接过大信封,压在袜子包底下。

大雨又下了起来,马车在雨中疾驰。七连的麦地,由于狂风和暴雨,大片大片的麦子倒伏了。而麦子一倒伏,就是拖拉机不被陷住,收割机也收割不了。持钐刀的收割者们,横列还是那么整齐,挥钐刀的动作还是那么一致;持镰刀的收割者们,则分散一片,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状态。所有的收割者们,似乎都对淋在身上的大雨没了感觉。

赵天亮忽然发现有人在帮自己割,他一手撑着后腰挺直了身子,见是齐勇站在面前。

赵天亮:“买回来了?”

齐勇未回答他的话,只将一封电报递给他:“我经过团里时,邮局叫我捎回来的。”

赵天亮刚接过电报,齐勇便转身离去。

傍晚的时候,张连长在连部里对齐勇大发脾气:“我叫你买手套,你买回两大包袜子干什么?你猪脑子啊?”

方婉之:“老张,你先别急。我想,小齐自有小齐的解释。小齐,是吧?”

韩指导员从外面走了进来,问:“小齐,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啊?”

齐勇什么也不说,从兜里掏出一只剪掉了袜头还剪出一个洞的袜子,套在手上,大拇指恰可从那洞里伸出,袜底护住了手心,袜腰也能护住半截手臂。他默默将那只手伸给张连长他们看。

知青们从食堂前走过,赵天亮把张靖严叫住:“排长!我有事跟你说。”说完走进食堂。张靖严疑惑地跟了进去。

赵天亮语气决断地说:“排长,我必须请假离开连队!”

张靖严有些吃惊,问:“离开连队?哪儿去?”

“陕北。”

张靖严表情严肃了,他望着赵天亮,缓缓在长凳上坐下。赵天亮从兜里掏出电报递给张靖严:“齐勇在地里给我的。”

张靖严接过,只见上面写着:

天亮吾弟,兄遭重大事件,速来,迟恐兄有不测。

赵天亮很坚决:“我非去不可!”

张靖严有些犹豫:“我怎么觉得,这一封电报,不像是你哥哥拍给你的呢?”

“那还有假吗?!”

“我不是说电报假,是说电文,太不像你哥哥的语气了。”

赵天亮反问:“你又不认识我哥哥,凭什么……”

“别激动,遇事要沉住点儿气。你也坐下。”

赵天亮未坐。张靖严劝道:“坐下啊!”

赵天亮这才坐下。

张靖严:“我虽然不认识你哥哥,但却多少了解他一些。六四年,北京有一批最早来到北大荒的知青,就是赫赫有名的‘北京知识青年支队’,是一路举着团中央的授旗来的。在最初的名单上,有位副队长叫赵曙光,就是你哥哥,对吧?”

赵天亮讶然:“你怎么知道?”

张靖严没有解释,继续说道:“但是你哥当时并没有随队来到北大荒,因为那一年你父亲大病一场。你父亲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一级战斗英雄,有关方面劝阻你哥先别来……”

赵天亮重复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北京知识青年支队’的队长张敢峰,他一直在支队当指导员,我们一起在师部参加过政治理论学习班,他多次对我讲到他和你哥哥的友谊。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三年后,你哥哥还是没来北大荒,你反而来了呢?”

“我告诉了你,你就帮我向连里请假?”

“你先告诉我再说。”

“我父亲一病就是两年,结果两年后‘文革’开始了。因为我哥哥和你一样,是高中党员学生,学校不批准他离校了。等到了今年可以来的时候,他又面临新的难题了……”

张靖严:“已经决定告诉我了,就别吞吞吐吐的啦!”

赵天亮:“我父亲的老首长,是位曾为共和国出生入死的将军,受到了……我不说你也明白。将军的独生女儿,就成了我们家临时的一口人。有些人勒令她到农村去接受改造,我们全家对她以后的命运都不放心,所以,我哥哥决定放弃成为兵团战士的初衷,陪她到陕北去插队。”

张靖严:“明白了。天亮,你现在当班长了,有的事,我也可以告诉你了——据我所知,在‘北京知青支队’中,除了队长张敢峰,大部分人对你哥还挺有看法的呢,认为你哥哥说大话,说空话,不履行当初的誓言。张敢峰已经替你哥哥作了不少解释,以后有机会,我也要替你哥哥多作解释……”

赵天亮感激地:“那我先替我哥谢谢你了,排长。其实,我哥哥是极想来北大荒履行他的誓言的,他来不了,我就自告奋勇地来了,也算替我哥哥履行了他当年的誓言。而我,本可以去参军,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的。”

张靖严用一只手攥攥赵天亮放在桌上的一只手:“你是一个好弟弟。”

“那,你什么时候替我请假?”

“你哥哥曾是一位校园诗人,你觉得,这封电报的电文,像是一位喜欢写诗的人的行文风格吗?按你哥哥的性格,他如果真遇到了麻烦,似乎会在电文中写明白的。这封电报的内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赵天亮气恼地站起来:“你又来这一套!”

张靖严解释道:“麦收时期,连队批假特别严格。仅凭这一封电报,连里是不会批你假的。我倒是有权批你一天假,到县城去打次长途电话。”

“我哥插队那小村子没电话!”

张靖严耐心地:“别发火。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同意你明天到县城去回一封电报,问问清楚。”

“等我再接到我哥的第二封电报,那不最快也得六七天吗?你当是从这个城市往那个城市拍电报啊?!”赵天亮从张靖严手中一把将电报掠回去,气呼呼地走了。

魏明扎着围裙从食堂里出来了,坐在张靖严对面,递给他一个报纸包。

张靖严看了看纸包:“什么?”

“为你和尹排长炒了点儿麦子。你俩胃都不好,常饮大麦茶健胃。”

张靖严:“这可是占公家便宜啊!”

魏明:“少来!你就是喝上一年,那也顶不上只小田鼠一冬吃的多!你忘了?去年麦收,傅正一脚踩塌了一个鼠洞,咱们几个从洞里掏出小半麻袋麦粒来!”

张靖严笑了,拿起纸包掂掂,又说:“这也有二斤。不谢了。就怕有那怎么也没法团结的知青,哪天画一幅漫画,把我这知青排长画成只田鼠,旁边再来几句埋汰我的歪诗贴在食堂里……”

魏明:“敢!那可真是找修理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黑龙江的地面上,咱们哈尔滨知青是老大,别的地方来的,那得敬着咱们。尤其咱们几个高中的,更是老大!”

张靖严:“哎哎哎,你要克服‘老大’思想啊,要自觉自愿地当‘老大哥’。”

魏明:“那也得看他们懂事不懂事。你和赵天亮的话刚才我都听到了,我觉得你应该向连里汇报!”

张靖严有些迟疑:“那不好吧?我作为知青排长,动不动就向连里汇报知青的事儿,以后他们还不和我隔心了?”

“你不及时汇报,万一他不声不响地偷偷离开连队呢?万一路上再出个三长两短呢?那你这排长责任可就大了!”

“他已经是一班长了,不至于那么没有纪律性吧?”

正说着,食堂里传来一个女知青的喊声:“班长,面发得从缸里淌出来了!”

“反正我提醒你了,听不听由你吧!”魏明说完,便转身朝厨房走去了。

“小地包”“小黄浦”和王凯、杨一凡几个人只着短裤,在一班宿舍里擦身。门“砰”的一声开了,赵天亮迁怒地喊:“停下!”

四人愣愣看他。

赵天亮:“当宿舍是澡堂子啊?弄得满地水,谁来垫?还不是我当班长的来垫吗?!”

四人又相互看看,都端起盆,乖乖从宿舍里溜了出去。

门外传来“小黄浦”的声音:“咱们也没说非让他垫啊!”

赵天亮瞥了一眼墙角横七竖八的镰刀,更来气了:“镰刀就这么放啊?我告诉你们,以后没人再替你们半夜起来磨镰刀!东家西家给你们借来磨刀石就不错了!”

沈力抱着满怀袜子进来,往赵天亮的铺位一放,不识相地:“班长,这是发给咱们班的袜子,可以当手套护手。方排长说得锁锁边,要不秃噜线!”

赵天亮:“都放我那儿干什么?!”

沈力嘿嘿一笑:“弟兄们不是都不擅长针线活儿嘛!”

“全都让我代劳?我就擅长针线活儿了吗?!休想!我是来给你们当佣人的吗?!”赵天亮跨过去,抱起那堆袜子,扬得到处都是,“怕手疼的,那就得自己弄!哼!”

沈力噤若寒蝉,躲远,屏声敛气地坐到炕沿。赵天亮一脚踢开门,悻悻而去……

赵天亮一宿没合眼。天一亮,他就把被褥卷了起来,还用行李绳捆了两道。大家醒来后看到他的被褥卷,都很纳闷。当众人走到外边时,才发现放在横木架上的洗脸盆里并没有水。

“小地包”嘀咕道:“他没去河边挑水。”

张靖严走来,问:“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什么?该洗脸,该吃饭,赶快呀!一会儿就出发了!”

“小黄浦”抢着说:“我们班长不见了,他的被褥也捆起来了!”

张靖严一愣,随即感到问题严重,大步往宿舍里走,和正从宿舍里往外走的黄伟撞了个满怀。黄伟交给他一个信封:“这封信塞在我枕头下了……”

张靖严夺过信打开看,表情骤变,猛转身匆匆去往连部。

“啪!”张连长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龙口夺粮的日子里,这是临阵脱逃!”

韩指导员:“偏偏我们刚任命他为一班长,坏影响是避免不了啦。得立刻向团里汇报。”

张靖严:“指导员,连长,我是男排排长,我应负直接责任,该受到处分!”

张连长瞪了他一眼:“你当然有责任!支委会上,是你力荐他当你的一班班长的!”

方婉之劝解道:“老张!别冲靖严发火,谁都有看人看不准的时候嘛!”

白桦林火车站的铁路小屋里,赵天亮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蒜茄子,大口喝着西红柿汤。此前,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白桦林,晕倒在铁路小屋门口,“老伴儿”发现了他,叫来了主人杨秉奎。

杨秉奎问赵天亮:“几连的?”

“七连的。”赵天亮边吃边答。

杨秉奎有些不解:“既然是母亲病重,连里准假,那连里就该派车送你一下嘛。”

赵天亮搪塞:“也送了一段。路不好走,又是抢收的时候,我也没带什么东西,就让连里送我的马车半道回去了。”

杨秉奎赞许地点点头:“这么懂事,是班长吧?”

“嗯,嗯,是一班班长。大爷,您应该记得我嘛!您忘了?我们在仓库避雨那天晚上,您给过我一个任务……”

杨秉奎端详他:“噢,是你呀,想起来了。你当上了一班班长,证明我这人看人,基本上不走眼!我信你了。一会儿就有趟运木材的车经过,我把你送上车……”

运木材的列车的驾驶室里,赵天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视野开阔,北大荒晴天里的原野景色尽收眼底。

列车司机跟赵天亮闲聊:“北大荒的天气就是怪,某地阴雨连绵,七八十里外却可能是大好晴天。”

赵天亮:“大雨天抢收麦子,那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

“那也不能就不抢收了呀,是吧?”

“对,对。”赵天亮应和着。

列车司机接着说:“站长老爷子跟你说清楚了吧?我这种车,开不到有正规铁路的地方去。下了我的车,你还得走十几里,到县城去乘长途公共汽车。长途公共汽车会把你送到有正规列车站的地方。”

“明白。”赵天亮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

几经辗转,赵天亮终于来到了陕北。

当他走在黄土高坡的沟壑之间时,天已黄昏,晚霞映红了几处崖头。沟壑深处,忽然响起悲凉而高亢的信天游,是一个老汉的声音:

天阴你就把雨下,

人难活不要叫心难活。

白灵灵叫唤翅翅抖,

心里头难活唱出声。

……

赵天亮循声望去,见半坡上,头扎白毛巾的老汉在赶羊下坡。羊儿咩咩,老汉站住,又唱道:

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

一对对狸猫守锅台。

一对对花鸡草垛上卧,

一对对羊羔相依着活。

……

赵天亮伫立着,听呆了。一个少女脆生生、甜亮亮的歌声忽又响起:

一对对红山雀窑顶上落,

一对对喜鹊鹊黄土坡上来搭窝。

一对对鸽喽喽抖翅膀,

一对对情人坐在窑前前笑。

……

赵天亮循声望去,见与老汉相对的崖上,少女的身姿被一片绚丽晚霞衬成剪影,她体形优美,两条短辫依稀可见。但由于是剪影,看不清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赵天亮又望呆了。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着,遇见一个青年和一辆驴车停在路旁。那显然是一辆拉水的车,立在旁边的青年二十七八岁,穿旧坎肩,敞着怀,胳膊和胸膛被晒成古铜色。他在用瓢饮驴,并疼爱地抚摸驴颈。驴不喝了,青年自己捧瓢喝起来。瓢中的水分明已剩很少,也分明地,青年不愿浪费那点水。

赵天亮等他喝完,问:“这位大哥,坡底村怎么走啊?”

青年上下打量他,朝远处指了指。

赵天亮继续迷惘地独自走着,发现一个背书包的少女出现在下方小路上。他三蹦两跳地拦在少女跟前。少女吓一跳,吃惊地看他。

赵天亮:“小妹妹,别怕。”

“我没怕你。”穿花衣的少女背着书包,十四五岁的样子。

“这儿是坡底村吗?”赵天亮问。

少女点头。

“那,这儿有知青吗?”

少女点头。

“北京来的?”

少女点头。

“你认识一个叫赵曙光的吗?”

“他不在村里,到山西去了。”

赵天亮大失所望:“到山西?干什么去了?”

“村里派他带一伙知青,去矿上挖煤,好给村里挣点儿公基金。”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冯晓兰的呢?女知青。”

“认识。她就住俺家。”

赵天亮急切地:“我是来找她的,能带我到你家去吗?”

少女点头。

由于土路很窄,赵天亮只得跟在少女后边。

“等等。”赵天亮将少女叫住。

“我要找的冯晓兰,可是一个漂亮的北京女知青。住你家的那个漂亮吗?”

少女头也不回:“漂亮。”

赵天亮想了想又问:“你刚才在崖上唱歌了吧?”

“唱了。”

“你唱得真好听。”赵天亮称赞道。

“我自己知道。”少女挺自信,“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北大荒。”

少女转身,再次打量他:“你是逃荒的?”

赵天亮苦笑:“不是。我来的那地方叫北大荒。”

少女眨眨眼:“北大荒?那是什么地方?”

“不好说。”

“你就说那是城市还是农村嘛!”

“肯定是接近农村……这么说吧,肯定不是城市……”

“那地方离我们这儿远吧?”

赵天亮点点头:“远。可真够远的!”

“离北京呢?”

“也够远的。”

“我还以为就在北京北边呢。”

“这么以为当然并没错。”

少女带着赵天亮到了她家。她家居然有院墙,有坯门,不大不小的院子收拾得井然有序,干干净净。一面院墙爬满藤蔓,喇叭花在绿叶中开得正热闹。

赵天亮暗想:“在这么贫穷的地方,晓兰姐能住在这么一户像模像样的人家里,够幸运的啊!”

少女清亮地喊:“娘,来客啦!找晓兰姐的,从北……”

她回头问赵天亮:“北什么来着?”

“北大荒。”

少女接着喊道:“从北大荒来的!”说着,已进了窑洞。

没过多久,她又走了出来:“我家没人。晓兰姐也不在,她俩肯定下地收庄稼去了。你是进屋歇会儿,还是就在院子里歇会儿?”

“就在院子里吧,给我碗水喝行不行?”

“行!”

赵天亮见有一个草编的墩儿,走过去往下一坐,不想是空心的,几乎被他坐扁,里边咯咯嘎嘎蹿出一只惊慌的母鸡,心有余悸地满院子扑飞;赵天亮跌坐在地上。

少女端一碗水出来,见状“扑哧”笑了。

赵天亮有些狼狈:“我没看出是鸡窝,对不起,对不起……”

他将鸡窝弄回原状,接过碗,刚喝一口,又“扑”地吐出来。低头看去,只见碗里的水是黄的。

赵天亮举着碗:“你给我喝的这……这什么水呀?”

少女不以为意:“还能是下了毒的水呀?方圆一二百里,村村喝同样的水!”

不喝实在是渴,喝又难以下喉,赵天亮皱着眉又饮一小口,在口中漱漱,喷吐地上。

少女有些不悦:“你不喝别糟践!没人非逼你喝。”

赵天亮将碗放在碾盘上了,不好意思地:“其实,我也不是太渴……”

少女这时从鸡窝里摸出一个蛋,用小手抚着,心疼地说:“你看,一个蛋差点儿被你坐碎了!”

“值多少钱?我赔!”赵天亮往身上一摸,呆住了,书包不知哪儿去了!

“谁要你赔!”少女用小手指将压裂的蛋壳挑破,伏下头欲吸吮。

“哎,小妹……”

少女抬头看他。

赵天亮慌张道:“你第一眼见到我时,我身上背书包没有?”

少女摇头,问:“书包丢了?”

“别问了!”赵天亮心烦意乱地摆摆手。

少女托着鸡蛋走到他跟前,将那只手朝他一伸:“那你喝了吧。”

赵天亮一跺脚:“我书包都丢了,我还喝你一个碎鸡蛋干什么!”

“生鸡蛋祛火。我们这儿的人,遇上什么着急上火的事儿,别人都给他喝一个生鸡蛋。急猛火大,那还得喝两个呢!”

赵天亮一转身一挥手:“去去去,别烦我!”

少女绕到他对面,真诚地:“不认不识的,你半道跟到我家来,坐扁了我家鸡窝,糟践我家的水,我不嫌你烦,你倒嫌我烦,证明你现在就急猛火大。喝了吧!”

赵天亮看看她,看看她手心的鸡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又说:“你既然来到我家了,又是找晓兰姐的,那你就是客。你不喝,我这个主人好意思当你面儿把它喝了吗?”

赵天亮不好意思起来:“我这个客人更不好意思当你面儿把它喝了!”

“那我转过脸去。”少女照样伸着手,脸转了,又说,“我连眼也闭上。碎了,留又留不住,炒又不够炒,你这个客人一屁股给坐碎的,你不喝谁喝?”

赵天亮双手往身后一背,终于伏下头,哧溜有声地将鸡蛋吸空。

“这就对了!”少女将蛋壳撕巴着扔给了母鸡。

赵天亮抹抹嘴:“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歪着头:“春梅。王春梅。春天的梅花。这时候才想起问人家名字!”

“哎,春梅,我找冯晓兰有要紧的事儿,你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地里见她呀?”

“那,你又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赵。赵天亮。就是‘天亮了’那两个字。”

“她姓冯,你姓赵,你们……什么关系呀?”

“我们……”赵天亮有些支吾,“她也在我家住过,就像现在住你家一样。她像是我亲姐姐,我像是她亲弟弟……哎,你别问了行不行啊?”

“我得问明白嘛!”她看着赵天亮,寻思,犹豫。

“现在就带我去,我把军帽给你!你看,还挺新的呢!”赵天亮从头上摘下了军帽,戴在春梅头上,“你戴着真好看!”

“等会儿!”春梅笑了,跑入窑洞,对着一面破镜子照了照,拿上两把镰刀跑了出来。

春梅将一把镰刀递给赵天亮:“走!”

二人各持镰刀走在村外,四周是层层的梯田。男人女人的身影,在金色梯田中忙着收割。

春梅说:“大家一直要割到天黑才收工呢,有时月亮好,夜里也抢收,怕下雨。你就是见了晓兰姐,她也不会陪你回我家的。所以莫如咱们也带上镰刀。你那要紧事儿,一边帮着割,不就一边跟她说了吗?”

赵天亮显然不情愿,拖长了音调回答:“可以——”

春梅双手拢在嘴边,朝一片梯田喊:“晓兰姐!”

那片梯田中,有一个背草帽,穿白衣,挽着袖子的女性身影直起了腰。

春梅大声喊着:“有人找!从北……从老北边老北边的地方来的!”

赵天亮终于在梯田土埂上见到了冯晓兰。冯晓兰晒得很黑,根本看不出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将军的女儿,完全像是地道的西北农村姑娘了。

冯晓兰吃惊地:“我的上帝,你怎么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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