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是如梦似幻的大雨,它是大地的明镜,是无数灯火笼罩起的涟漪。
它就在天上,亘古不变,触手可及。
正因为这份神秘遥远而亲近,仿佛在世界的巅峰,一伸手就能触及它。
那座孤独的山,就连云和雾都被它抛弃了。
仿佛能够陪伴它的,只有洁白的雪、无羁的风、日和月,还有星。
这里是世界的最高处,光明顶;它是阳光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地方。
这里的绝妙的风景,只有强大而神圣的生物,才能随时欣赏。
但在雪和风还有星河当中,却有个孩子。
他望着那片浩瀚且伟大的星海许了一个愿望。
“希望师傅早点回家。”
“希望师傅赶快回家。”
“希望师傅现在就回家。”
“还有还有…希望我以后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而那片在黑暗中迸发出神圣的星,神秘的,闪耀的,仿佛在与他回话。
“你的愿望太多了,孩子,我不会喜欢贪得无厌的人…”
一时间孩子有些慌乱,但却依然能够果断的回答:
“那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师傅早点回家,明天…今天就能回来!”
“噗呲”一声,星海带着冷俊不禁笑意,那是一个男人温柔的嗓音:
“颜月你也太黏你师傅了吧?”
苏光耀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宠溺的揉着他的脑袋,轻而易举的将他的发丝揉乱。
他是光明顶的大师兄。
孩子顿时明白了这是捉弄,于是小脸涨红,但神情依然不变,还是那般虔诚,只是眉眼间明显的多了几分薄凉,他道:
“不许你叫那个名字!你又不是我师傅。”
“好好好,我的可爱的小师弟哟。”
头顶那片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海,据说游弋着神明,才显得格外的圣洁而不可侵犯。
因为大师兄说这儿是全天下许愿最灵的地方,所以孩子才费尽力气爬了上来,许了一个被听见也许就不会灵验的愿望。
此刻的他难免会显得有些难过,只是他天生就能把那些情绪藏得很好,以至于看上去显得格外的冷漠而孤高。
苏光耀瞧着他稚气的冷眉,笑着说道:“放心好了,最多十天,师叔他很快就能回来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大师兄还能骗你不成?”
“可是你已经骗过我了,我不相信你。”
苏光耀忍不住又笑了,于是道:“那你总得相信你师父吧?师叔可是说过她一定会尽早回来的,毕竟你总不听话,爱哭,爱撒娇,不爱读书还总练功偷懒…”
“我,不…我怎么会!我很听我师傅的话的!”说罢孩子便站了起来,急道:“我现在就去读书练功!”
大师兄点了点头,拉住孩子的小手,道:“那就去读书练功!”
…
…
最初不过是一条白蟒走江坏了规矩,一个孩子无助的站在江面踩着那些阴森的江水。
谁能想到只是因为他额头的血迹落在了水面,顷刻间就有无数泛白的手臂拉扯他的脚跟,像是一张满是獠牙的大嘴要把他吞入地狱。
就因为这一滴血,醇香如酒,充满神性,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白蟒果断的放弃走江,逆流而上。
它带着数以万计的江水回头,全身的鳞片都在因为兴奋而颤抖,哪怕血液融入青江染成红河,伤口开裂,哪怕裸露白骨,它也要找到他,然后毫不犹豫的吃掉他。
因为苍天在告诉它,只要吃了他,自己便能化龙!
死亡一视同仁,灾难瞬间降临,大水冲毁了河堤,江水淹没了新城,人们在惊恐和无奈中悄然死去。
孩子愣愣的站在浅浅的水面上,却因为恐惧而显得痴傻,天空中雾气卷着风,房屋的碎片砸在江水里,沉沉浮浮像是一具具尸体。
那一刻,白蟒带起无数的江水就在对面;累累伤痕却掩盖不住一身锋芒。
一根房梁木在浪潮中落了下来,却恰到好处的分割了战场。
腥臭的江水和那对竖瞳里充斥着暴虐和嗜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人性化的贪婪,白蛇贪婪的看着他跌倒在地上,想要一口把他吃掉;满江的怨气化作无数惨白的手臂拉扯着他的脚跟,回过神来的孩子惊慌失措的想要逃跑。
如果没有奇迹,下一刻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周景澄便是在那个时候,来了。
…
…
从孩子拜师,再到入山,从他上山,到遇见寺庙…
山是平凡无奇的一座小山,山脚下的小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镇,人们在此生活,在此安家,在此安居乐业。
他在半山腰遇见了一座庙,然后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小沙弥和他一般年纪,长相清秀,穿着灰色的佛衣,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扫把,模样是说不出的可爱。
他叫极乐。
上山的道路仅此一条,拾阶而上便会遇上他。
来往络绎不绝的香客在身边走过,见他也会发自内心的露出笑脸。
“小极乐,来。”周景澄忍不住笑意。
这是她俩的秘密,只要上山,周景澄都会与他打招呼,会在山下带回糖果,她会偷偷的放在他的手心,极乐每次偷偷笑的都很腼腆。
“这是我徒弟!”
“周姐姐你收徒弟啦?”
“怎么样,厉害吧!”
“来,打个招呼…不要那么害羞嘛…”
“你好,我叫左江。”
这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周景澄想让他放下从前继而开始新生活,所给予他的称呼,只是周景澄没想到他会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那时孩子站在她的面前,像是冰一样,收不住一身的冷漠。
…
…
入庙见佛,过庙见山,可谁能想象寺庙大佛的背后,竟然还藏着一座道观…
孩子低着头走过羊肠小道,默默的思念逝去的亲人和远方的家乡。
在这里,有个人出现在了白墙黑瓦的道观面前,看上去同自己一般年纪,他也拿着一只扫把默默的扫去落叶和风,只是他穿着道袍,稚嫩的脸上满是不符合年龄的恬静,无疑,他也很可爱。
他姓张,名道先。
名字又大又狂。
不过他与左江骨子里的那份冷漠不一样。
左江是天生冷漠,生人勿近,别人只能从他的眉眼当中看见的事物,唯有薄凉和孤高,似乎永远高高在上,像是苍雪里的孤狼亦或是草原上的雄狮。
但他不一样,他是天生的祥和与自然,像是…神一样。
从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出平静的漠视。
他见周景澄也会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师傅也给他带了糖。
…
…
时间像一匹白马。
年幼时左江经历了大灾,他距离死亡就差一步,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但自从被周景澄救了以后,他的世界迎来了改变,像是初春大雪融化,万物复苏。
那时的他再一次的以为世界会永远停留在美好,他人生的一切可以再也不会发生改变,可以就此定格;
他可以不着急长大,可以不用那么快的接受成长,可以不努力修行,可以不用功读书,可以不勤奋练功,可以不用琢磨以后…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的打击。
那天有人上山,穿着官服带着官帽,没有车马,没有趾高气昂,但他手里拿着一封圣旨。
自大欣建国以来,力平妖事,国泰民安,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享受着太平盛世;人们都因为这个强大而富足的国家而感到自豪。
人们仰慕而敬畏那位九五之尊,人们爱戴且拥护那位帝王,他无疑是最强大的人皇。
都说圣旨如神谕,而那封圣旨,却是一个请求。
短短的几行字,二师伯撇了两眼便沉默了,那位官员却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而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大师伯看着那些文字,想了想便说道:
“我喊光耀那小子去。”
“光耀境界终归太高了些,去不了。”
“那有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子啥都不行,就是弹性好,又扛得住揍!境界高,那就打下去,把境界打低了,那不就能够…”
听到这里,那位官员忍不住擦掉额头冷汗。
“好了,我去最合适。”
左江望着那位官员,又看了看大师伯和二师伯,他发现场面安静得出奇,而师傅只是看着自己,说道:
“由我去争便好。”
“还是打光耀…”
“大师兄!”
“…”
“唉…”
那年左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个正在发抖咽口水的官员,不是什么好人。
那个颁圣旨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
“喂,听说了吗?这次南北妖族约战,我们只是打了个平手。”
“平手?多少年没平手了?那些家伙都是干什么吃的?这都能输?”
“胜败乃兵家常事…”
“输了就是输了。”
“特别是那些输的!真是够恶心的,居然会输给妖族!”
“山水碟报有战斗详解要看吗?”
“要看要看!拿来我看看!”
“啧…陈之牧,亏他还是虎门贵将,名门贵種!真是败坏陈老将军攒下来的名声!丢死人,将门府邸里出来的少爷,我还以为有多能打呢?连只小妖都打不过,哎呦…还被打死了…真是笑掉大牙。”
“…方天雨,这不是那个叫嚣剑门的狠人吗?怎么他也去了?”
“人家厉害啊,打赢了。”
“元曲?他会输?真没想到,难不成妖族也出了些厉害的人物?”
“输了就是恶心!洗不白了!”
“周景澄…哎呦,还是个漂亮娘么…啧啧可惜了可惜了,长得这样还去拼命,可惜了一身好皮囊…”
“哟…她死了…”
“你说什么!”
…
…
“为什么?为什么!”
“大师伯你不是说你剑术通天吗?你不是说你天下无敌吗…”
“二师伯你不是说你拳法举世无双,出拳苍天在上…”
“三师伯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不是能炼制神药吗?”
“为什么…你们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救我师傅?”
左江捏紧了拳头,他咬着牙,脸上眉间不再是那样薄凉而刻板,却因为痛苦和愤怒紧紧锁着,扭曲着。
爆裂的气息在他鼻尖呼啸,他的眼中流着泪水。
“够了!你以为只有你难受难过吗?你以为只有你伤心吗?”
“你除了愤怒和呐喊还会什么?你是她的弟子!是你没用!是你什么都不会!是你什么都帮不到她!”
“那是她选择的路!现在她死了…不能怪谁…”
左江听懂了。
但他不能理解,也不愿意接受。
他摇着头一步步后退着,他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绝望,泪水落在地上,他口干舌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一刻,他比当年还要无助,是那样的孤独,自责与愧疚又一次的冲碎了他的心灵。
“莫凉王破你给我闭嘴!”
瑞端清亮的嗓音喊停了场间,她是三师伯唯一的弟子,也是场间唯一的那位女性;哪怕结果很残忍,师叔不在了,自己必须照顾好小师弟才行。
在这样沉重的气氛里,面对一个愤怒的孩子,谁又能想到这三个闻名天外的绝世强者,只能坐在椅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瑞端快步走到高延岳面前,在他即将晕倒的那个时候将他抱在怀里,她回头瞪着莫凉王破,生气道:
“这些话…亏你说的出来。”
莫凉王破缓缓闭上眼睛。
大师兄不在,作为二师兄,也作为二师伯的弟子,哪怕以后会徒增厌烦,他也必须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但是他的内心其实远没有如表面上来的好多少。
…
…
“师傅…”
莫凉王破低垂着眼角,像是一位做错事的孩子。
“长本事了?来来来,只要你能打赢你师傅我,我就准许你去与他道歉。”
“我…”
二师伯怒道:“娘么唧唧犹犹豫豫!打?还是不打?”
“打!”
这天夜晚,莫凉王破与李长山问拳。
…
…
“我要喝酒…”
“我没听错吧?这小子要喝酒?”
“哈哈哈…毛都没有长齐,就要喝酒?哈哈哈哈!”
“给我酒,我有钱。”
他从口袋里淘出他所有的积蓄,在那些皱皱的银票和堆积起来的碎银当中,夹杂着几块散发出贵气的黄金,在这个狭小而粗劣的酒肆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老板瞪大了眼睛,酒客们看直了脖子。
“给我酒…我要喝酒…”
“你确定?”酒肆老板咽了口唾沫,他就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只要那孩子点头,他就会那些钱财抱入怀中。
“得你应得的,给他酒…但别给多。”
突然,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道声音,是个清亮而温婉的声音,仿佛光凭声音就能看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立刻清醒过来。
毕竟那是天上飞来飞去的仙师对他的警告。
于是,他苦着脸从那堆钱里挑了块最小最小的碎银,然后笑着拿出半坛子最好最好的酒。
孩子没有收回那些钱,他只是从齐头高的桌子上拿起酒坛。
此刻他眉宇间满是淡漠与刻意的薄凉,红肿的眼角是哭了很多次的表象,黯然无神的瞳孔里满是悲伤。
孩子拿起小碗,倒了两碗,一碗放在桌子的对面,一碗搁在自己面前。
周围酒客就没见过那么稀奇的事情。
他端着黑色的酒碗,强忍的哭脸,笑着说道:“师傅…你的酒…”
…
…
“第几次了?他又与人打架?”
“好像是第五次了,他总是下山,总是带着伤上山。”
“谁家的孩子?那么野。”
“不清楚。”
…
…
“学拳?”
“学。”
“学剑?”
“学。”
“学做饭?”
“学!”
“先去读书!”
…
…
光明道上有光明寺,光明寺里有光明观,光明山上有光明顶。
山脚一条黄狗,山腰一只懒猫,山间竹海有个孩子,狗和猫都见过他。
他在山脚下追着白鹅,在山腰挑着水桶,以前他总不愿修行,也不愿读书,现在他说这些都是修行,这些都是读书。
狗和猫自然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但依然显得很有耐心,懒猫继续晒太阳,黄狗依然趴地望。
有时他会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读书,有时他会在日落的那一刻挑水,有时他跑不过大白鹅,有时他吃不完肉包子,每每这个时候,山脚的黄狗都很开心。
他会在清风和树荫里读书,也会在阳光下拿着书页逗猫,他的身上总有几本书,上山的时候读,下山的时候读,下雨时读,起雾时也读,懒猫偶尔会看着他读书,每每这个时候懒猫都很开心。
时间是一匹白马,它跃过了太阳,也跳过了月亮。
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年。
有一天,大师伯说竹海里的那些竹子挡不住他了,他说他学完了,可是少年还没有真正的摸过一次剑。
有一天,二师伯说溪里的水不用挑了,那只大白鹅也别追了;可是少年还没有真正的出过一次拳。
有一天,三师伯再也拿不出书了,于是孩子抬头了,问了一句:
难道我读完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但没有得到答案的少年开始重复,他依然会在竹林里面坐着,感受风和和竹叶,感受宁静,感受天上的星光,感受这里的一切。
阳光下他开始出拳,哪怕只是胡乱的打着空气,他开始主动追赶起那只可怜的黄狗,想象着它就是百万大军亦或是绝世强者。
他读书,把读过的书再读一遍又一遍,晨光乍现,暮色灯火,猫咪炸毛,如果可以,他要把那些文字读出花来。
光明顶不缺强者,他从来没有在修行,而是在修心。
不知不觉,他长大了。
…
…
“在外面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遇到了好姑娘千万不要错过了。”
“但是不要学你大师兄,他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你不能学他。”
“记得回来,这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说道这里,瑞端藏不住离别的伤感,眼角泛起晶莹的泪花,他终归是长大了,她偷偷抬手抹掉泪水笑了笑,道:“别贪玩,记得回来啊。”
左江把那些叮嘱记在心里,少年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
…
她说世界很美丽。
她说江湖都在酒里。
可她从不喝酒,不是因为不能喝,而是不愿意喝,所以她把那些酒啊,都留给徒弟了。
还是在那个山巅上,那片亘古不变的星海依然还是那般神圣,大师兄苏光耀对他说道:
“其实你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学会。”
“什么?”
苏光耀看着那片星河,眼里有了一些伤感还有惆怅…他在少年的头顶比划了一个高度,笑着说道:
“快十六岁了吧?都快比我高了…如果师叔还在,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十四。”
“…”
“我还有什么没有学会?”左江平静的这般问道;
他的脸上还存有青涩的稚嫩,只是难免藏不住那份独有的气质,就像是一支初露锋芒的寒梅要在自己的雪原里发光。
苏光耀很认真的对他说道:“活着,为了自己活着。”
“我知道劝人放下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但我不准备劝你放下。”
左江听懂了,于是他说:“…如果我做错事了呢。”
苏光耀想了想,说道:“少年不怕犯错。”
他也望着那片星海,慢慢的想着以前的事情,他眉宇间依然还是高傲,是冷漠,是山巅上最狂的风也吹不散的薄凉,他很念旧。
旧事,旧人,旧的地方。
“那我下山了。”
他这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