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利比亚反对派发动的“革命”,我想许多中国人与我一样,对那个名叫班加西的城市一无所知。而如今不管是在利比亚,还是在全世界,班加西这座城市已经家喻户晓。
班加西距首都的黎波里一千多公里,是利比亚的第二大城市。它和的黎波里一东一西,好像是守护利比亚苏尔特湾的两位卫士。
1969年,时为陆军中尉的卡扎菲用一场不流血的政变结束了伊德里斯王朝,从此执政42年。卡扎菲算是个老牌“非洲之王”了。他过度重视自己的部落、地盘和“革命圣地”,毫不犹豫地剥削与他对立的班加西地区,为日后埋下祸根。
2011年2月17日,动荡之火在利比亚熊熊燃起。班加西的街头,每天都有一群群穿长衫的老人、着套头衫的年轻人、拿着旗帜的少年,他们全都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行进,行色匆匆地走向与卡扎菲政权决一死战的战场。无数手持土枪、冲锋枪的人,他们开着不知从哪个地方抢来的皮卡车或是小轿车——连各种各样的人力车也不甘落后,上面装满水瓶和子弹,向反对派输送给养。他们中间一些人,一边跪拜祈祷,一边向镇压他们的军队扔石块与自制的燃烧弹。
相比之下,卡扎菲的军队和安保人员是相当现代化的全副武装,坦克和装甲车开向城中的时候,阿尔法赛等有经验的工程师冲上前去,在大桥上浇满了汽油,才阻止了一场坦克进入班加西城中央的血腥清洗。
19日和20日两天是保卫这座城市的关键时刻,卡扎菲发誓要炸平班加西,他在这个城市的军事基地卡提巴一直在发挥作用。班加西人知道,要保卫他们的孩子和家人,就必须拔掉这个“肉刺”。开始班加西人用游行的方式向军事基地挺进,结果是无数人被无情的子弹扫射而倒下,后来他们改用石块和自制的燃烧弹回击,结果仍然是无数人倒在血泊之中。
卡扎菲的卡提巴军事基地虽然四面楚歌,却仍然在负隅顽抗,不停地发射呼啸而出的子弹与炮火。眼看着自己的熟人或是亲人一个个倒下,一个名叫迈赫迪的邮局职员,做出了一个让人震撼的举动,他开着装满炸药的汽车,径直撞向军事基地的围墙……
一声巨响之后,卡扎菲在班加西固若金汤的最后军事基地开始摇摇欲坠,后来一个接一个的迈赫迪式的班加西英雄出现在军事基地门口,他们舍生忘死的大无畏精神让忠于卡扎菲的军人震撼,他们不愿再为卡扎菲卖命,反戈一击,加入到反对派阵营。
班加西是利比亚的东部重镇,颇有些军事才能的卡扎菲不甘心将这座城市拱手让给反对他的人,于是派出了大量忠于他的情报人员和外籍雇佣军人,一次次潜入班加西搞破坏。20日之后班加西大街小巷的枪声和爆炸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混乱的局面让人分不清敌我,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在此打工的外国公民也深受其害,中国劳务人员则是其中主要的受害者。
在国内我们不觉得自己富有,但在世界许多地方中国人已被当做新兴的富有者,尤其是在非洲大地。任何一场暴乱,富有者总是沦为袭击的主要对象。
班加西是最早陷入战乱的城市。自2月18日起,以班加西为中心的东部地区,中国公司上万人除了少数一两批通过埃及边境撤离之外,其余的人员都得从班加西港撤出。
班加西港能成为撤离港口吗?国内应急指挥部一次次在协调和询问,前方人员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事实上谁也无法确定,因为那里已经是战场。在飞弹和枪炮下,没有安全可言。再说,谁知道港口还有没有人在管理?没有人管理的港口等于是死港。
几十年前,这里曾是“二战”的战场,出现过一场无谓的牺牲:一队盟军原本准备在此登陆歼敌,由于找不到熟悉港口情况的当地人,贸然入了港口,结果数小时后,德军飞机袭击此地,几百名盟军官兵便毫无声息地葬身在这片海滩上……
现在,卡扎菲和反对派都明白,班加西的生与死,皆在港口。只是他们此刻忙于城内的攻守战,暂时谁都顾不上港口。
“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全速向班加西港挺进!”外交部领保中心发出指令——不能再等了。
我驻希腊使馆租用的三艘大型邮轮,先后于当地时间22日晚7时和12时,分别从希腊帕特雷港和雅典出发,全速向利比亚方向进发,他们首站目的地就是班加西。
行驶在最前面的是“希腊精神”号。驻希腊使馆的陈夏兴主任是这艘邮轮上的接应负责人,也是海上三艘接应船的总协调和指挥者。经过大约14个小时的全速前进,“希腊精神”号进入利比亚的苏尔特海湾。
“邮轮船长和我们都是第一次到利比亚,对港口既不熟悉,更不了解战时岸上的情况。说实在的,从希腊的帕特雷港驶出之后,在海上的14小时里,我设想了到达利比亚海域后的各种情形。我们的邮轮会不会遭受大炮或是飞机的猛烈攻击?岸上成千上万的同胞是否惊慌失措地呼喊‘救命’?我们该怎么办?电影中枪林弹雨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弄得我很紧张。谁知到了那里之后,第一眼所看到的情景,与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事后,陈夏兴接受我采访时说。
经过风浪不定的地中海,“希腊精神”号和“奥林匹克冠军”号于当地时间23日上午9时许进入利比亚海域,通过望远镜能清楚地看见班加西港。
“陈,你要接的人在哪儿呀?”船长尼库斯在驾驶室里用话筒催问陈夏兴,后者正在船舱里忙碌着,为上船的同胞做着准备。
“到了吗?”陈夏兴一听,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驾驶室,抢过望远镜,迅速往岸上望去,只见拍岸的海浪,依稀的一团团烟雾,老陈心想,远处可能在打仗……除此之外,码头上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陈夏兴急出一身冷汗。“是不是开错地方了?”他问船长尼库斯。
尼库斯摇摇头,确定地说:“这儿就是班加西。”他指指船上的海事卫星地图,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标着班加西,“希腊精神”号的位置与之重叠在一起。
陈夏兴真急了,马上一把抢过船长尼库斯手中的话机,向对岸的郑曦原质问道:“你们火急火燎让我们开到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这……这怎么可能呢?”郑曦原被陈夏兴的责问搞糊涂了,立即转问国内的黄屏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参赞,你先别急!船到了就好。人马上会到,我们正在协调相关单位,让他们马上向班加西港集结。你通知邮轮尽快进港。”黄屏让联络组的同志通知郑曦原。
陈夏兴接到郑曦原的回话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的人很快会在港口集结,请马上做好进港准备。”陈夏兴对船长尼库斯说。
尼库斯船长立即让大副呼叫班加西港务局,申请“希腊精神”号和“奥林匹克冠军”号马上靠港载人。但是呼叫机那头冷冰冰的拒绝口吻不容商量,两艘船被要求在离港口一海里处等候。
这是一个令船上所有人都备感失落的突发局面。班加西是反对派军队的老巢,局势动荡中,原本简单的事情都变得难以操作。班加西港务局值班人员的回答总是简单而机械:“请原地等候,祝你们好运。”
“没有进港许可和领航员,我们的邮轮是无法进港的!”尼库斯不停地耸肩说。
“进港许可和领航员?”陈夏兴不懂。他想,难道这港口也像飞机场一样需要进港许可和领航员?
“对,船只进港,必须获得进港许可,并由专门的领航员引导才行,否则船只是不允许进港的。”尼库斯明确告诉陈夏兴,“尤其是外国船只进入,必须得到利比亚港务人员的同意,否则我们是绝对不能进港的。这是国际海运惯例。更何况现在是战时,如果我们擅自进港,他们可以视为是侵犯行为,就可以……”船长用手指朝陈夏兴的头上“砰”地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这个我不懂,你应该解决!”陈夏兴哪懂海事法则,他是国家派来接人的,他才不管这些!
尼库斯瞪了瞪眼珠子,最后还是很无奈地嘀咕了一声“你是老板”后,立即让助手想法与岸上的港务部门联系。结果,“他们都去打仗了,找不到人。”
班加西真的不可救药,数番联系的结果都令人失望。
“再想办法!”陈夏兴没招,只能把难题扔给船长尼库斯。转过头,陈夏兴又跟驻希腊使馆联系。
“怎么搞的?我们的船到了,可岸上一个人也没有呀!班加西这边也没有人在帮忙办理船只的进港许可啊!”郑曦原的电话再次打到国内。这时外交部领保中心几十部电话都不够用,即使前方的电话打进来也要费很大劲。
“马上……我们马上会组织队伍往岸边集结!”领保中心联络组的朱家耀终于跟郑曦原说上话,这样回答他。朱家耀是刚刚晋升的领保中心副主任,他是第一天过来报到,以为简单谈谈工作就可以回家,没想到立马被黄屏扣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怎么样?”陈夏兴的电话又打到郑曦原那里。
“国内正在与前方联系,你们暂时在海面待命,并随时做好进港准备。”
只能如此了。
“我们分头联系。”陈夏兴刚与船长尼库斯说完话,随行的中资公司接应人员张辰珏这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指着海面说:“我们的船……”
“哪儿?”陈夏兴赶紧往海面上望去,“是啊!是我们中国的船!”他看到不远处有一艘挂着中国国旗的大货船。
“这边还有呢。”张辰珏指向另一个方向。
啊,好几艘呀!陈夏兴有些兴奋,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在班加西并非是孤军作战。
通过望远镜,陈夏兴发现狂风巨浪的海面上竟然有好多艘中国船只!它们是“中远青岛”轮、“新秦皇岛”轮、“新福州”轮“天杨峰”轮和“天福河”轮……
“了不起,咱中国真是了不起啊!”陈夏兴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流。在与这些中方船只联系过程中,陈夏兴获得了很多信息,这些船只是国资委下属的货运船,他们都先于陈夏兴到达这片海域,执行着同样的任务——撤侨!
“我们是货船,没办法进港,所以只能在此待命。”友船告诉陈夏兴。
“上面命令我们,即使接不到人,也要把国旗高高挂起,让岸上的同胞看到希望,看到祖国就在他们身边!”另一艘船的船长这么说。
对啊,这才是重要的!危急之际,一面国旗能让处在绝望之中的同胞稳定情绪,坚信胜利!陈夏兴这时才明白国内如此调动千军万马到班加西的一片苦心和周到安排。
其实,这些国字号远洋货船,他们后来虽然大多没有直接参与接应撤离同胞到自己船上,但他们所做的贡献不可低估。尤其是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第一时间抵达指定海域,在海面上高高地扬起一面面五星红旗,对稳定岸上同胞的情绪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现在,我们还是将镜头移到陈夏兴最关心的“要接应的人到底在哪里”上吧。
是啊,船到了,我们的人都在哪儿呢?这也是黄屏和郭少春最关心的问题。
“中交集团!中交!请报告你们在班加西的队伍的具体方位。”
“我是中交集团!我们在班加西的队伍主要集结在原营地待命!其余分散的队伍也正在向班加西附近靠拢……”
“现在命令你们马上组织队伍向班加西港口进发,那里已经有两艘邮轮在等待。请着手准备组织你们公司人员登船,同时协助组织其他中资公司人员尽快撤离!不得有误!”
“是!我们马上行动!”
中交集团总部接到外交部领保中心的指令后,立即通知到了正在班加西的所属四公局利比亚总项目部党委书记杨跃民。
“马上执行!”杨跃民等待这个命令已经好几天了。这些日子,身为前方总负责人的他,时刻都在为手下2198名职工的生命安全捏着一把汗。在集团公司的领导下,杨跃民他们公司是在班加西最早意识到利比亚可能出现大乱,准备工作做得比较充分的单位之一。
2月18日,杨跃民意识到班加西的形势恶化,随时可能引发大乱,在请示国内后首先启动了安全应急预案,一方面组织人员贮备生活淡水、油料和粮食等战备物资,另一方面将公司重要的文件、批复图纸向项目公司的生活基地转移。20日,他们又根据当地日趋恶化的形势,迅速启动了公司自救方案,果断组织施工人员撤离施工现场、办公区和作业区,并将七个项目部、四个工地的所有人员收缩到两个生活营地。
“100人一个巡逻小组,每三个巡逻小组组成一个联队,每个营区由三个联队、九个小队,日夜巡逻。每个巡逻队员必须佩戴安全帽,配发木棒和钢棍。巡逻人员三班轮流值班,确保营地安全!听明白了没有?”杨跃民采用军事编制,将自救措施落实到每个环节。四十多名妇女也被组织起来,成立宣传队,到处张贴标语横幅,鼓励员工勇敢地站出来参与自救。
中交四公局的措施极为有效。20日、21日,暴徒数十次企图进入营地抢劫和施暴,结果都被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中交四公局员工们挡了回去。
杨跃民他们的中交四公局营地因此也成为班加西地区我中国公民最为坚固的营地和撤离大本营。
“通知相关单位,让他们马上向港口集结上船!”这是杨跃民作为班加西地区的撤离指挥发出的第一道“撤离令”。
“为什么最先上船的人里没有我们?”营地突然有人嚷嚷起来。
“是啊,我们把自己的粮食和水都分给了他们,却又让他们先上船,这不公平!”
近一个星期来苦苦等待,盼望逃脱战火的员工们听说第一批上船撤离的竟然不是他们,难免紧张和愤怒起来。
“因为我们是中交集团的人。我们人多有力量!其他中方单位人少又分散,他们比我们危险,所以应该让他们先撤!”杨跃民把道理一说,全公司上下再没人说一句牢骚话。
“让兄弟单位先撤!”中交公司四公局的营地里,这一通知迅速被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
这事传到中水电驻利公司贠亮那里,让这位七尺汉子感动了一番。“虽然现在我们近千人要分为两批撤离,但这也是人家把最先登船的名额让给了我们,请你和前方员工说明白。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将首批604名撤离人员安全护送到港口,不得出现任何差错!”贠亮把这一指令传到班加西附近营地的前方指挥那里。
此时,他又想起当初刘玉飞他们得知登船名额时的情景——
“总算可以走啦!”
“我们有救了!”
中水电迈尔季营地上的中国员工听到这一消息全都欢呼起来。这支近千人的队伍太不容易了,他们已经在战火纷飞的弹丸绝地孤军奋斗了四五天时间!尤其是原先在斯蒂哈姆瑞施工营地的三四百人,他们的营地被暴徒们彻底地洗劫,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度过了不堪回首的三天三夜。
“上级给的第一批登船撤离人数是600名,这样就必须有376人另辟撤离路线。”刚刚还在喜悦之中的中水电迈尔季营地,一下又陷入了痛苦之中。
怎么办?让谁先走?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受难最多的斯蒂哈姆瑞营地的员工和妇女及随队家属子女先走。“64名泰国、斯里兰卡和孟加拉籍员工也必须带走!”刘玉飞对斯蒂哈姆瑞项目中方经理宗成月说。
“那是必须的。”宗成月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我们还有12位伤员在班加西医院呢!”
刘玉飞镇静地说:“这事我已经让项目部的阿语翻译李世杰找他的利比亚朋友帮忙,他们也随船撤离。”
“玉飞兄,你呢?你跟哪队行动?”宗成月悄悄问了一声刘玉飞。
“我?自然跟大部队一起到班加西。”刘玉飞朝宗成月神秘地一笑,然后补充道,“不过我是送你们到那儿附近的营地,再回来带其余的人闯出利比亚!”
“刘总,你是好样的!”宗成月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刘玉飞抱住,两行热泪淌在对方的衣袖上。
刘玉飞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里,他的眼睛有些潮润,他看到营地外即将分开撤离的两支队伍那难舍难分的情景,大家似乎都在为对方担心……现场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
是啊,谁能保证前往班加西搭船的人就一定会平安无事?
那些留下来的人需要穿越沙漠和数个战区,危机四伏,他们能活着出去吗?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但此刻所有中国员工只知道一件事:他们的祖国正在不惜一切代价搭救他们走出利比亚。
通往班加西的各条道路早已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刘玉飞和迈尔季营地的全体班子成员,分两批组织队伍,将604人(其中有几名是中途由使馆委托他们收留的其他单位同胞)安全转移到班加西港口附近的一处营地,听候上船命令。
“那三个多小时里,我们从露宿营地出发,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走到班加西,这个过程如噩梦一般。大伙当时就盼着早点到码头,早点上船,至于一路上有多少子弹从头顶飞过,衣衫被雨水淋透冷得瑟瑟发抖,都忘在脑后。到了班加西港口附近后,我们虽然又饿又冷,但好像也不在乎,心里想的就是什么时候登船。”有位工友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眼下真正着急的是外交部的黄屏、郭少春他们,几千人的撤离队伍已经全线向战火之中的班加西集结,船也到了海边,可该靠岸的靠不上岸,该上船的上不了船,这不是要命嘛!
前方的同胞并不知道他们的头上还悬着另一把要命的利剑——此刻的联合国总部正在召开有关如何对付卡扎菲镇压反抗民众的闭门会议。以美、英、法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已经渐渐对卡扎菲失去耐心了,他们正在酝酿全面对付卡扎菲的方案……这样的结果毫无疑问将会把利比亚推向全面的战争。那个时候,谁还能出得来呀!
中央、外交部、国资委……全国人民都在为我在利同胞的命运焦虑和担忧!
“你是中交四公局的杨跃民书记吗?我是外交部应急中心的郭少春,现在有一件特别紧急的事,需要你们前方立即想法解决……”正在班加西附近营地组织兄弟单位向港口集结的杨跃民突然接到国内的紧急指令,要其单位迅速在几小时之内打通班加西港口的关系,接应停泊在海面上的两艘邮轮和即将到达的另一艘邮轮进港。
“我马上去办!”杨跃民二话没说,立刻带着一名翻译,登上一辆由当地司机驾驶的小车直奔班加西……
“避开打仗的地方,走其他路看看,有没有适合我们大部队行动的路线。”一路上,杨跃民边指挥司机穿过一条条崎岖弯曲的小道,边侦察沿途战况。
港口到了。平时几百人工作的港务码头,此刻只剩下几个看守人员。“卡扎菲杀死了我们的人,大家都去战斗了!”那些留在码头上的利比亚人也都手持冲锋枪,随时准备上前线。
“我们是中国人,现在我们的船就在海面上,需要进港接我们的同胞,请帮帮忙。”杨跃民通过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管事的港务人员。
“这里的权力已经不归政府,我不敢做主。”那人摇头,表示帮不上忙,“你最好找这里的长老。”
“长老住在哪里?”
“就在城里。”
杨跃民倒吸了一口冷气,班加西城里还有谁敢进去?可不进能拿到进港的通行证吗?
“走!进城去!”杨跃民一挥手,让司机往城里开。
“太危险了!城里都是反对派呀!”司机不干。
“你怕什么?你不是也恨卡扎菲吗?”杨跃民急了,两眼瞪圆了跟司机说。只见他从车里拿起一块红布,“哗”地撕下一块,麻利地扎在司机右臂上:“你这不也成了革命的政府反对派吗?走!找长老去!”
系上红袖带的司机猛地来了精神,一脚狠狠地踩下油门,小车飞驰着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请长老帮助我们。”一座穆斯林建筑里,杨跃民深深地弯下身子,恳切地对正在祷告的一位部落长老说,翻译和司机则将车上的几箱食品往这位长老家里搬。
“你们是好人,帮助我们建房修路,真主应当保佑你们。”长老一边合掌祈祷,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你去找他就行。”长老把一张写着一个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交给杨跃民。
“谢谢!谢谢您的帮助。”杨跃民带着这张纸条,找到了另一位长老的儿子。
进港的许可证终于拿到。
黄屏、郭少春他们得知这一消息是在北京时间23日半夜11时30分左右。
“立即通知海面的船只进港!”
此时班加西已近傍晚,天色渐黑的海面上风浪大作。身在“希腊精神”号的陈夏兴,此刻产生了一种错觉:在帕特雷港上船时觉得“希腊精神”号像艘航母,现在则变得又小又差劲——简直就是一条摇摇晃晃的小舢板!
“陈,我们通过国际海事旅游的关系,说服班加西港务局方面,他们已经同意我们的两艘船进港载人了!”船长尼库斯说。
“你怎么不早说啊?!”陈夏兴一高兴,一拳打在尼库斯的左肩膀。为了获得这个许可,陈夏兴急白了几缕头发。
“不过老板,对方有个条件。”尼库斯的表情有些不爽。
“什么条件?尽管说来。”
尼库斯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多少?”陈夏兴问。
“每条船进港费21000美元。”
“21000美元?可以接受。”陈夏兴沉思了一下,他纳闷怎么出了个零头,“那1000美元是不是你们要的?”
尼库斯有些脸红地道:“不是,是中间人提出的。”
陈夏兴笑了,心想,只要能让船进港,保证我同胞上船,小钱算不了什么!
“我同意!”陈夏兴很爽快地说。
“他们要现金,而且马上要付,付完了就可以来人领我们进港。”尼库斯的眼睛盯着他现在的“中国老板”——陈夏兴。
“现在就要?我哪来那么多现金!”陈夏兴一听,眼睛瞪圆了!他看看一旁站着的张辰珏,意思是说你带钱了没有?张辰珏可怜兮兮地朝老陈摇摇头。
陈夏兴脑门上的青筋一下暴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其实不用摸他也知道自己只带了一千多欧元。怎么办?他一个电话打到郑曦原参赞那儿。
“你得马上想办法,否则我们进不了港!”陈夏兴有些赖皮了。
“我就是乘飞机过去,也得花几个小时才能到你船上呀!”郑曦原告诉陈夏兴,“你不会找船长借一借?估计他们应该带现金的。”
“我凭什么向人家借呀?”陈夏兴感觉为难。
“签个借条,就说我们政府一定连利息一起还他。”
“人家相信我陈夏兴的签字吗?”
“怎么不信,你老陈大单子都签了,这区区几万美元就不敢签了?签吧!签完后马上组织进港接人!”郑曦原说。
“你……你小子害我不浅啊!”陈夏兴简直要跳起来了,他隔海大骂郑曦原,说回去再找他好好算账!
“哈哈……陈兄,你不要生气!放心好了,只管签!你身后有咱们强大的祖国!”郑曦原说完这一句就把电话挂了。
也只能是这样。现在进港救同胞是最要紧的事!陈夏兴提起精神,走到尼库斯船长面前说:“我身边暂时没带钱,请船长先生帮着垫付一下。尼库斯先生,你尽管放心,我现在是代表中国政府向你借钱,有我的签字,就能兑现!”
尼库斯眨眨眼睛,看看陈夏兴,又看看一边的张辰珏,能信他俩吗?他有些怀疑。不信他俩,又能怎么办呢?
“好吧!我们得签一个借款协议。”尼库斯无奈地拿过一张纸。
“没问题。”这回陈夏兴的手没有发抖,而且字也签得特别潇洒。他是海上接应组组长,进港三条船的费用都是他一手签的:63000美元。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战争状态下,现金很管用,但光有钱还不一定全能办成事。陈夏兴在此次撤侨任务中的体会是,现在富强起来的中国有钱很重要,没有这一条许多事办起来都费劲,但中国靠的不光是有钱,更重要的是它自身的民族精神。
但是,又一个戏剧性的突发局面出现了。港务局那边通知说,港口现在没有领航员。于是又一轮揪心的苦等开始了。陈夏兴和船长担心,天黑后客轮将无法进港,这意味着撤离人员要到明天才有可能登船。
当地时间17时40分,领航员得知这边有几万美元的生意后,终于出现了。
“呜——”汽笛一声长鸣,“希腊精神”号和“奥林匹克冠军”号相继出现在班加西港,沉稳地停泊下来。其他几艘中国货轮则被告知,由于吃水过深而无法靠泊。
“我的天!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当陈夏兴再次往岸上看时,他的头一下发蒙了,黑压压的几千人像蚂蚁似的拥在码头上。邮轮尚未停稳,人群就开始骚动起来,哭声叫声震天动地……
接下来的一幕同样棘手。班加西港口的管理人员要求先进行海事检验。陷入混乱的港口实际上已经没有专业海事官员,登船的利比亚人一看就是刚刚夺权的“造反派”。他们用带法语腔调的英语问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希腊船长见多识广,及时给他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巧克力和饼干。利方人员神情温和了下来,大家亲热地交谈了起来。原来这里从来没有停过这么漂亮的豪华邮轮,他们觉得十分稀奇,好多人都想上船看看。一拨又一拨的班加西人开始登船检验。很明显,很多所谓的“港口管理人员”把自己的家人包括孩子都带上了船。船长深谙“来的都是客”的道理,一一把他们请进自己的专用餐厅款待。
在此后将近两个小时的所谓“进港船检”过程中,接护人员和船长、大副等一直在刻意逢迎着这些不懂也不讲规矩的不速之客。大家想法高度一致,再难缠也总比海盗好对付,当务之急是尽快履行完手续,让港区内的中国撤离人员尽快登船。
当地时间19时30分许,在耗尽船上所有的烟酒香水等礼品储备后,两艘船终于获准打开舱门载客了。
“亲爱的同胞们,我们是中国政府派来接应你们的,请你们放心,所有的中国人都可以上船,现在请大家遵守秩序,准备登船……”陈夏兴一边通过船长室的广播向码头喊话,一边告诉船长:先留好100个舱位,让那些受伤的人和年长体弱者用;备足食品,登船后立即开餐。
“上船啦!”
“让我们上船啦!”
人群迅速地朝邮轮冲去,如海潮汹涌。“这样不行,会出危险的!”陈夏兴、张辰珏,甚至连尼库斯船长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我下去,找他们的领导协调,不然非出大事不可!”陈夏兴让船长放下舷梯,自己第一个跑到了岸头。“你们谁是头儿?”陈夏兴在人群里喊道。
“我是,我是中水电的项目经理。”有人走到陈夏兴跟前。
陈夏兴立即自我介绍:“我是中国驻希腊大使馆派来接应你们的陈夏兴主任,现在我要求你们单位把人组织好,只有这样才可能让大家尽快上船。另外要告诉所有的人,咱们政府已经派了三艘邮轮到班加西,所有的中国同胞都可以登船离开这里,所以大家用不着抢。告诉同胞们,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平安回家!”
“明白!”中资企业的项目负责人立即在现场承担起了组织和维持秩序的责任。
“中水电的请到这儿集合!”
“连云港的在这儿。”
“江苏南通三建的过来……”
一支支不同地区的队伍迅速在码头有序地排列成队,他们的排头是一面面鲜红的五星国旗……这阵势,让陈夏兴眼眶一热:中国人真了不起!
“上吧!”陈夏兴一声令下。
“哗啦啦——”两千余人一拥而上,将“希腊精神”号上上下下占了个满满当当!
“他们不能上!”船长尼库斯带着几个船员,突然出现在舱口,组成一道人墙,将中水电驻利公司的64名泰国籍、孟加拉籍和斯里兰卡籍员工死死地挡在舱外,“我们有协议,这条船只准运你们中国人!”
“可他们是我们公司的雇员!”中水电的领队不干了,冲陈夏兴说。如果不把这些泰国、孟加拉、斯里兰卡籍雇员带上,他们十有八九就可能死在这里,谁能负得起这种责任?“我们负责不了,你陈主任负得了吗?”
陈夏兴被逼得无计可施。这边船长尼库斯坚决不让上,说:“如果让他们上了船,一旦他们到了希腊不愿离开,成为难民,我的政府就会取消我的航海资格,我们不仅会失业,而且还要坐牢!”那头中资公司的领导再三地陈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光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走了,留下了雇用的外国籍劳工,一旦他们出了问题,损害的不仅是中资公司在海外的声誉,更是我们国家的形象!”
“郑参赞,你说什么好事偏偏都给我赶上了!快告诉我怎么处理!”陈夏兴硬着头皮又将电话打到正在雅典值班的郑曦原参赞那里。
“别急,老陈,我马上与希腊外交部联系,他们的意见才是关键……”不等陈夏兴把话说完,使馆的电话已经挂了。
“怎么回事?还不让上啊?”中资公司的人催魂似的一遍又一遍问陈夏兴。
可怜的陈夏兴此刻像个受气包,不是被自己人臭骂,就是被尼库斯船长翻白眼。
“怎么样了?”陈夏兴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给让他“恨透了的小子”郑曦原打电话。
“正在联系……”半个小时里,郑曦原至少这样回答了五次以上。
“快点吧,郑少爷,我求求你了!再不处理,要出人命啦!”陈夏兴不是在吓唬郑曦原。听说船长不让非中国人上船,一个孟加拉籍员工死死抓着缆绳就是不放,希腊船员急了,狠命用脚踢,挥鞭子抽,那孟加拉人就是不松手。“推下去!推到海里喂鱼!”如果不是现场的中国人劝阻,希腊船员们真干得出来。
陈夏兴受不了这种场面,他想劝阻船长和希腊船员,可人家就是不松口。“放他们上船,等于让我自杀!”尼库斯铁青着脸这样说。
“他们是我们公司的雇员,如果他们不能上船,我们也不走了!”这边没消停,那边已经上船的中资公司的人嚷嚷开了。
“我说同胞们,你们就别添乱了好不好?”陈夏兴赶紧又去安抚那些嚷嚷的人。干了几十年外交工作,这等苦差事陈夏兴从来就不曾遇见过。现在他是“希腊精神”号两千多人撤离队伍的总接应人,是船上、码头五六千人的现场总指挥,出了任何事情,陈夏兴都得担起来。他可不想在还有100天就退休的关键时刻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郑参赞,郑老弟,郑少爷,你到底联系得怎么样了?我真扛不住了,我的天!”陈夏兴再次给郑曦原打电话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咋,子弹真在你头上飞了?”雅典那边,郑曦原半真半假地这样问。
“我宁可一颗子弹飞来把我报销得了!”陈夏兴没处发牢骚,只能当着同事稍稍赌气。
“告诉你,希腊政府已经同意了,只要孟加拉、斯里兰卡和泰国政府出面担保他们这些人不在希腊停留,他们就可以同我们中国同胞一起上你们的船。你告诉现场的孟加拉人、泰国人和斯里兰卡人,让他们暂时等一等,他们的国家正与希腊外交部协调。”郑曦原在电话里这么说。
“你总算给老哥做了一件好事!回到雅典我请你上馆子。”陈夏兴这回感激起来。
没多久,船长尼库斯接了一个电话,那是希腊政府传给他的指令:可以让孟加拉、泰国和斯里兰卡人上船。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这样,陈夏兴他们的“希腊精神”号接收了2100名中国同胞(另有64名外籍雇员)上船,成为首批从海上撤离的队伍……
海上撤侨战幕如此拉开。它曲折而激烈,它磅礴而壮丽,它动魄而惊心。它还有许多我们想象不到的事。
沈健与陈夏兴各负责一条邮轮,他上的是“奥林匹克冠军”号,与陈夏兴的那条“希腊精神”号前后脚出发。
从22日下午接受任务到上船,沈健只有一个半小时的准备时间,连看一眼正在雅典读书的妻子和发烧多日的幼女都不行,时间实在太紧了。这是一个刚刚建立不久的和美家庭,妻子漂亮,女儿可爱。
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的沈健,因为学的是希腊语专业,所以一到我驻希腊大使馆就成了“宝贝”。年轻漂亮的妻子跟随他来到雅典,边学习边操持自己的小家。平时小两口工作、学习都很忙,还要照看幼女。
撤侨任务下来后,沈健深知利比亚局势变幻莫测,心里放不下妻女,担心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所以临上船前,他给妻子打了手机说:“亲爱的,我要去班加西撤侨。”妻子只在电话里“嗯”了一声,其他什么话都没有,这让沈健心里空荡荡的。他原本想,如果妻子听说他要去班加西,担忧或是惊恐的话,他会好好安慰她一番。
沈健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雅典的,离开牵挂着的妻女。沈健是第一次登船走海路,停泊在码头的“奥林匹克冠军”号看上去庞大而雄伟,可一出海,尤其遇上地中海少有的飓风恶浪之后,如一叶小舟。
一路上心里空荡荡的沈健,遭受着邮轮剧烈颠簸的折腾。十几个小时后,当沈健从感觉生不如死的舱底来到甲板,看到岸头人山人海的撤离同胞在那里又哭又喊,争先恐后地抢着要上船的情景时,他什么都忘了,仿佛一下恢复了元气和力量。他“噌”地跳到邮轮的一个门舱高处,挥动着国旗,手中持着喇叭高声喊道:“同胞们,要相信祖国,相信祖国不会放弃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请你们有秩序地排队上船,我们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家的!请相信我,相信祖国……”
“希腊精神”号率先关闭舱门离港后,人群一下子全跑到“奥林匹克冠军”号这边来,原先的两条长龙变成了四条,而且慢慢地散开,有连成一片的趋势。沈健挤下狭窄的舷梯,走入情绪开始不稳的人群中呼喊:“党和政府一定会带走每一位公民,四艘中国货轮就在港口外面,明天一早还会有客轮进港……”
就在这时,港区下起了小雨,乌黑的天空暗示,很快滂沱大雨就会倾盆而下。沈健把安抚工作留给中资公司的领队们,跑去找船长“网开一面”。船长是个性情中人,他说:“我这条船标准载客量是1600人,船上只有1800件救生衣,根据欧盟规定,即使是最危急的时刻,最大限度也只能放宽至2100人。”沈健告诉他,船舱里加上外面的暴雨中淋着的肯定不止2100人,一定要把他们都带走,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船长沉思片刻后,应允带走港区内每一个中国人,但要求中方必须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风险。
沈健把电话打到了郑曦原参赞手上。郑参赞立即请示国内,说班加西下起了倾盆大雨,但希腊船长坚持按照欧盟法律规定载运我方人员,将会有好几百人滞留雨中,而且形势也在恶化,处境十分危险。是不是坚持要求希腊船长放人上船,由中方承担一切风险责任?
黄屏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棘手,赶紧冲进了宋涛副部长的办公室。半小时后,驻希腊使馆接到国内指示:班加西码头上的中方人员全部上船,一个不留。
沈健马上将这一消息通过扩音器发出。他欣慰地发现,话音刚落,方才还是一片混乱的场面就静了下来,人们开始完全按照沈健的要求,一队一队自觉有序地排列上船,直到岸上的每一个同胞都上船为止。最终,船超载近800人。
这个夜晚,是宋涛人生中最漫长难挨的一夜……然而,此时此刻,他必须作出这样的决定:你们出港吧!
天又黑下来时,等待一天的电话终于打进来了。
“到了,他们到克里特了。”听到前方的报告,宋涛一下瘫倒在沙发上。
我们需要把镜头拉回到班加西,拉回到开船那一刻的沈健这边。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大的号召力!那一刻,我真的感到‘祖国’二字在同胞心目中的分量!”沈健后来把这一幕讲给了他的妻子房敏洁听,妻子也为自己的丈夫有过这段经历而感动。撤侨一年之后,沈健回上海探亲时,又把令他自豪的这一幕说给同学们听,让他惊愕的是,那些同学听沈健满怀深情地重复了那段“请相信我”、“请相信祖国”的话后,竟然一个个捧腹大笑。笑过之后,他们嘲讽沈健“太雷人了”。对此,沈健至今仍感郁闷,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那些生活在太平盛世中的人们竟然会对“祖国”有一种不信任感。沈健这份带着纯真的郁闷,其实正是我们今天需要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原因之一。
我深切而强烈地知道,所有参与和经历利比亚撤侨过程的人,他们对“祖国”的理解则是完全不同的,他们这种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才是13亿人民中的主流。沈健其实用不着为那些嘲笑而郁闷,因为那些嘲笑者如同吃了太多蜜汁,甜得不知何为甜了,他们甚至已经忘却了为什么他们能吃到那么香甜的蜜汁。
哲人说过,生在幸福美满之中而不知为什么幸福美满的人,其结果只会是悲惨的,而只有懂得珍惜幸福美满的人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美满。
沈健看到自己的同胞一个个登上船,美美地吃上意大利面条,伸展开四肢躺在豪华邮轮的一张张干净温馨的床铺上,鼾声如雷的情景时,他感到了幸福,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和使命,那便是他心底一直在掂量的“国家”二字。
年轻的外交官第一次深切和强烈地体会到了老一代外交官常挂在嘴上的那句“我们是国家的代表”的真实含义。
为这,沈健感觉到自己似乎变成了国家的化身,他完全忘了什么是疲劳,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人,转达国内和使馆的慰问,召集船上中资公司领队维持好船上秩序,分配下一步行动任务;他像一个饱经风雨的长者,确保每一位伤员和女同胞住进船舱,让每一位饥饿了几天的同胞吃饱吃好;他又像一个慈爱而刚健的父亲,鼓励和安抚那些惊魂失神的同胞勇敢起来,耐心解答撤离人员的所有疑虑;他又像一个细心的母亲,走到沉睡之中的同胞身边给他们盖好被子,系好舱帘……
他自己吐得五脏出窍,却要一处处督促希腊船员为同胞迅速擦洗甲板,抹掉污秽;他自己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却时而走进厨舱查看饮食供给,时而协助船上医护人员救治伤员;他自己已几天没与妻子娇女通一个电话,却兴高采烈地为一个又一个同胞拨通远在祖国的亲人的手机和座机……
此时,班加西港成功完成第一役四千余人的撤离任务。这印证了以海路作为撤离行动主线这一决策的正确性。整个大撤离行动中,5艘次中国货轮、1艘次中国军舰、11艘次外国邮轮总共撤离了18187人,占到了撤离人员总数的一半多。然而,此时更多的同胞从各个营地和工地正在向时局越发危急的班加西港集结……
啊,班加西,你能否给无辜的生灵多一点安宁的时间?可卡扎菲说:“那些已经把灵魂和肉体全都卖给西方世界的人,必定在我的机枪和炸弹下面获得报应。”而反对派则用更多的土制武器和“友国”给予的肩扛式反坦克导弹回击卡扎菲。班加西因此而随时可能陷入更残酷的血腥之中。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赶快往港口靠拢!”
“对,如果不在这两天从海上撤离,你们还能往哪儿走啊?想跳海游过地中海?”
“不,没有其他路可走,往东往西都在打仗,往炮火里钻会是什么结果?”
“撤!”
“撤往港口去!”
两艘船走了,后续的船正在进港。
4000人走了,更多人在战火烧身的危急时刻更想早一分钟离开班加西!
“使馆!使馆!我的人到港口了,怎么不见船啊?”
“他们已经几天没吃没喝,跑了几百里路。如果再等下去,我无法保证他们不出事!赶紧来救救我们呀!”
班加西港口的陆岸上,又一次出现人涌如潮的场景。那些望海而不见船影的人,有的在绝望中呼号,有的则因寒冷、饥饿倒下……这情形,急死了工友,更急坏了领头的。于是一个个救助的电话打到我驻利使馆,打到外交部……
“那么多人一齐挤到港口,如不能及时安排撤离,危险太大!”
班加西的紧急情况再次惊动中南海。
“如果人一下都拥到港口,又不能全都及时上船撤离,势必会引发骚乱。再说,一旦卡扎菲的军队扔炸弹和封锁港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应当立即改变战术,采取‘蓄水池’的办法:将一部分马上要登船的人往港口靠,其余准备撤离的后续队伍安置在港口附近,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如果港口已知船只到达,就立即组织他们向港口靠,并迅速上船。”
“对,‘蓄水池’撤离办法好!”
又一个不眠之夜。国务院应急总指挥张德江、国务委员戴秉国等中央领导及时给前方作出了“蓄水池”撤离战术指令,在最短的时间里传达到利比亚,传达到班加西……
说起“蓄水池”,可追溯张德江副总理主政广东期间。当时,他为了解决年年春运数以万计的农民工滞留火车站的难题,想出了一个叫做“蓄水池”的办法:首先腾空广州火车站附近的大型体育场馆,让所有等待乘车返乡的农民工先在那里集中安置,再根据火车运力安排,组织整队的农民工有序前往火车站乘车。这样既确保了农民工能够平安回家过年,又维护了车站秩序,避免了因为混乱可能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副总理也许不曾想到,“蓄水池”之法竟然会用在利比亚大撤侨战役之中。
雨中的夜幕下。
班加西市郊的中建20000套住宅项目营地,灯火零星,忽暗忽明,这里现在是中国撤侨利比亚东部前线的临时指挥部。他们所承担的责任非同寻常,既要保证自己几千人的人身安全,还要组织好撤离行动,协调好整个东部地区中方人员的撤离工作。
“你们那里现在已经集结了多少人?”
“加上我们自己的人已经差不多有五千多了!”
“好,‘奥林匹克冠军’号和‘希腊精神’号刚刚搭载四千余人离开港口,向克里特岛撤离,他们还会来一次班加西。几小时后,另一艘从希腊过来的邮轮即将到港,你们要全力组织好周边的中资单位人员撤离。同时要千万注意,据我们收到的情报,卡扎菲军队将对班加西城有一次新的军事报复行动,所以我们在码头上的人不能集结太多,每次上船的人数和时间一定要掌握好,必须确保所有人员的安全!”
“明白。”
中建前方临时指挥部与外交部黄屏、郭少春他们领保中心的联系始终处在高频率之中。
“你是中水电的樊总吗?今晚安排你们的人上船,务请你们尽快组织好,提前两小时在港口集结。”这是临时指挥部向兄弟单位发出的指令。
一处沙漠中的隐蔽营地里,疲于奔命的中水电余部刚刚歇脚,就接到上面的通知,群情立即振奋起来。
“我是樊总!我们的人将按照指令准时到达港口!”
“好。祝你们一路顺风!”
刚刚接到撤离指令的樊总又拿起手机,向他分散在五六个地方的员工小分队——都是些被暴徒冲击分散的队伍——发出集合通知。可是信号断断续续,无法联系上所有单位,这让樊总焦急万分。
“小朱,你怎么才回电呀?把我快急死了!你那边的人员怎么样了?上面已经让我们撤了,你们迅速往我们这边靠拢,然后我们一起向港口方向走……”樊总好不容易与属下小朱联系上。
小朱是公司某工地的负责人,他在营地惨遭暴徒袭击后,带着一支队伍躲避到当地供应商艾门家。小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公司让他利用熟悉班加西情况的优势,争取联系到一批车辆,以便公司在紧急撤离时使用。
班加西已经打得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谁是中间冒出来的第三方(数千监狱犯人被放出来),形形色色的人都冲上街头,横扫商店,抢劫外国人驻地……现今,到哪儿找车去?几乎所有的卡车、轿车甚至三轮车都被反对派拉去,当做抵抗卡扎菲军队的“战斗武装”。
“无论如何,我们是朋友,你得想法!我们还要回来帮助你们建设家园,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小朱聪明机智,又精通阿拉伯语,他刚刚拐弯抹角找到当地的旅游公司老板,将樊总交代的车辆落实好,正躲在艾门家的一个墙角里续写前一天的日记……
此时是23日晚上,外面的枪声断断续续,躲藏在艾门家的同胞在疲惫中深睡着。小朱借着一丝昏黄的灯光,翻了翻前几天的日记。
2011年2月20日
班加西已经乱了三天。今天暴乱终于波及到工地来了。下午总包召开会议,讲撤离计划,艾门答应提供车辆和仓库的支持。下午我去工地后面的一处仓库认路,路上亲眼见到了一车暴徒劫持当地车辆,可怕!
听说班加西市的军队武器库被民众哄抢,同时由于狱警逃跑,监狱里的几千犯人冲出高墙,流窜到社会上来。傍晚时分,进入整体警戒。晚饭后不久,一伙暴徒就窜进搅拌站,持枪抢走两辆小车,人心惶惶至极。考虑到搅拌站人员过少,我和冯铸江觉得撤到砖厂为好。
到砖厂后,又是一波冲击。整晚这里还算平静,但总包和各项目被抢、被打、被赶、被冲击的消息不断传来。总包失守,青岛公司流血冲突,土木被烧。望着远近各处熊熊的火光和浓烟,听着四周各样的叫喊、咆哮声,挨到了近黎明时,整晚心惊胆战,人生中最长的一个黑夜终于要过去了。
搅拌站被抢后写在工作服上的日记:2011.2.20 下午开会,商量可能撤离。晚间阿人开始进入工地抢车。搅(搅拌站)两辆车被抢走,人和砖、木门厂合一处,人心惶惶。害怕手机被抢,特把重要联络人电话写下来。
2011年2月21日
一大早,暴乱、抢夺一晚的人群疲惫地“满载而归”。我们终于有松口气的时间。紧急联系艾门,大车来拉人,我和小冯开砖厂的车去三号门接应。可是昨晚为了阻止暴徒,将所有的道路切断,车头已无法进入。掉头绕道进料口的大门,又有几辆阿拉伯人小车阻拦,无奈艾门拉走总包一部分人员,我们在枪声中赶往土木,接出他们那儿的五个女生;之后到一号地天津公司拉出总包林姐,门口一位保护工地的阿拉伯人不知我们身份,用冲锋枪朝我们轿车上方鸣空一枪,接着枪口指向车子风挡玻璃,我立即刹车,下车解释才获准进入。
下午我从云峰路口单独走路进去接出实验室孙主任两口子,路遇三辆面包车匪徒,被AK47指在胸口和背部盘问,后骗他们说我父亲在内,专门来接人,匪徒才稍稍通融。傍晚时分,艾门和弟弟胡赛因又开车,两次接出砖厂翻译马金苹两口子,总共十个人一起住到了艾门家。患难见真情,才松口小气,感谢艾门和他弟弟胡赛因。
今天在外面见到了班加西现状。满目疮痍,一片浓烟,残破不堪。为了接人,被AK47指了四次,手枪指了两次。终于狗屎运般地顺利返回。我的精神和意志在崩溃中成长着。主啊!
傍晚时分,不放心搅拌站和砖厂的弟兄们,打电话给冯铸江询问情况,并提醒注意晚间可能会有飞机来班市轰炸。冯说已带领工人躲进砌筑好的楼梯里。害怕他们饮食后勤不足,想要外出给他们送些去,小冯说暂时还好,晚上就别来了。夜间持续宵禁,便没外出。
2011年2月22日
暴乱第六天。昨晚住在艾门家,本已心静,可午夜11时30分,听到大门口两声枪响,声音之大,瞬间惊醒。随后旁边他家别墅里传来小孩的啼哭声,大人的吵架声,接着又是四发AK47的连响,几秒后是来复枪的一声闷响,枪枪在门口响起。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处。立即叫醒所有人,让女孩和孙叔叔躲在洗手间对门的小黑屋里,我和杨立本摸到大厅门口听情况,大气不敢出一下。
不一会儿,我们睡觉的大厅门口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摸到门口,屏住呼吸,隔着木门听外面的声音,敲门声在继续,喊开门,伴有很多人嘈杂的对话声,可一直没有叫我的名字,所以我还是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几分钟后他们见没有回应,找来钥匙开门,当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我都能听见我的心脏结冰的声音。
当门刚被推开一条缝时,我想,管他妈的,大不了就这么着了,身后还有那么多女生和老人在房间里,不能熊了。我身子往门口一挡,把住大门,用手电一照,才发现原来是艾门的小舅子乌萨马他们。
乌萨马进门后安慰了我们,解释说卡扎菲派来两架飞机轰炸班加西,结果飞行员违抗命令,叛逃到了马耳他。他们为了表示高兴,所以鸣枪庆贺。他们家的六个男人整晚都全副武装守卫,叫我们放心安睡。我的妈呀,有事儿或没事儿,高兴或是愤怒都在门口打几枪,这是什么习俗?谁受得了啊,我都快崩溃了。
一到下午,全是好消息传来。艾门家人回来,告诉说现在班加西市民已自发组织人民委员会,维护治安,守卫外国公司的安全。公司的一、二号工地也传来消息,证实确有当地人持枪在门口保护我们。傍晚时分开始能打通国际长途,第一个给在英国的媳妇儿打,接着是妈爸,报了平安,开心!
萨米回来带回两把AK47,说是拿刀从乍得雇佣军手里抢回的,并说此枪沾满了利比亚人的鲜血,一帮人拿着枪把玩了半天,气氛更加轻松。
晚上林姐给总包打电话,得到要撤离的消息。据说明天12点轮船来接,让5点到港口集合。今天收到总包短信慰问,说咱们张局不顾危险和疲惫正和大使馆一起与国内不间断地联系,协商撤侨的相关办法。胡锦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已指示国务院立即组织专项撤侨小组,安排撤侨事务,已和民航总局、联合国共同协商了。更加开心!
女生那边群情激动,已近疯狂。我和杨外出给大家买水和干粮。这个时候还不能激动,带着一帮子女人、老弱,自己得像个男人一样挺住啊。
凌晨4点多,樊总打来电话,说他们刚开完会,决定明天开始撤离。他要求我和艾门联系,寻找一批运输车辆,负责将所有工人安全送到班加西港口。樊总的语气听得出来很着急,五六十岁的白发老人了,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被暴徒从这儿撵到那儿,又从那儿躲到这儿,同时还要关心各个项目的现况。在张局跟国内联系好撤侨事宜后,这会儿他还要协调各项目部门有序安全地撤离。想到这儿,心里都替他担心。
樊总最后一句话说:“小朱,车辆这个事就交给你了。”说得很轻,但我的心里此刻却开始翻滚起来。我明白,这是涉及大家能否安全、顺利撤离到港口的问题,要是无法到达港口,就没法坐船撤离利比亚。瞬间心里沉甸甸的,这么重大的责任第一次压在我的身上,是男人我就得把它挑起来啊。
……
战争!这就是战争状态下的平民生活!小朱正在感叹之中,准备拿笔续写日记,樊总催促他执行撤离任务的指令也到了。
“我们要上船啦!同胞们,起来行动吧!”小朱立即收拾好日记本,叫醒沉睡中的工友。主人艾门帮着中国人收拾行李,又去准备车辆。
“快!我已经跟朋友说好,他们已经同意我们穿过战区封锁线,可是只给15分钟时间,请你们动作快些。”从外面赶回的艾门火急火燎地对小朱他们说。
“全体上车!”躲在艾门家的10名中国男女同胞以最快速度登车,开始向班加西码头进发。一路上他们运气不错,那些持枪的反对派们还时不时地举手表示致意,小朱能听懂他们有人说的话:“班加西欢迎中国朋友们回来!”
“中建!中建!我是外交部,现在通知你们,我驻马耳他使馆租借的意大利籍‘罗马’号邮轮将在几小时后抵达班加西港口,请你们迅速组织队伍上船……”
中建营地再次接到国内指令,已经等待数日的员工们一听要登船了,异常兴奋,一个个忙碌起来,有的已经提前攀上了车。
“中建!中建!有新的情况,我们刚刚与宁波华丰公司联系上,这个公司大约有近千人已经在沙漠里辗转三天了!他们的处境十分艰难,我们建议让他们先上‘罗马’号,请你们抓紧作出撤离调整!”这时,国内发来新的紧急指令。
“应该让兄弟单位先走!”
“对,我们是央企,又是组织指挥单位,我们最后走!”临时总指挥部当机立断。
“什么?我们不走了?让给其他单位了?”员工们顿时骚动起来。
“大家安静,是这样的……”中建公司临时指挥部领导及时把各项目经理找来,详细解释事由。
“这是应该的。我们同意晚撤。”
“没问题,我们最后一个走!”
经理们表现出的高尚风格,让临时指挥部领导十分感动:“好,回去做员工们的思想工作,关键时刻,我们中建人要拿出中建精神来!”
队伍很快恢复了平静。
“华丰!华丰!你们现在在哪个方位?在靠近苏卢格的沙漠里?到班加西估计要三个多小时?好,现在通知你们,迅速组织队伍向班加西港进发,然后登船撤离。在港口我们有人在那儿迎候你们!”临时指挥部向身处沙漠地带的华丰公司发出通知。
“走了!我们总算有希望啦!”宁波华丰建设(利比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总工程师倪永曹接到让他们撤离的指令后,热泪盈眶。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横七竖八躺在沙漠里的936名员工时,所有的人都痛哭起来,那是喜极而泣的欢畅之声。那哭声中,还有一个特别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他是华丰青年员工周凯的小公子,才出生不足20天。
小男婴是2月6日在当地艾季达比亚市医院呱呱降生的,没几天这里就动荡起来。父亲周凯的公司被暴徒抢劫一空,周凯随公司逃至沙漠,好在小婴儿和母亲被一名善良的利籍司机接到自己的家躲起来,并得到精心照料。
现在,这位最小的中国小侨民加入了撤离大军。他的啼哭声让所有中国同胞感到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希望。
“出发!”由九辆大卡车组成的华丰“沙漠逃亡队”终于带着生的希望,走出沙漠,向班加西港口进军。一路上,华丰人可是大开眼界,一串串火龙般的机枪子弹在他们头顶飞越而过,一辆辆各式各样的武装车辆从他们身边呼啸着来回奔驰,当地控诉卡扎菲罪行的万人游行队伍几度堵在他们的前面高喊着“杀杀杀”……
“这可是真打仗呀!”
平时胆大过人的项目经理邢印胜走在车队的最前头,但这回他也是冷汗湿衫。
到了!班加西到了!
到了!港口到了!
可接我们的船在哪儿?
陆续从车上下来的华丰人瞅着海边,没见到他们熟悉的中国船只,只有一艘几层楼高的外国豪华邮轮停靠在码头上,于是就紧张起来,议论纷纷。
“同胞们,我们是中国政府派来接你们的,现在请大家排队上船!”突然,那艘大邮轮上一个中国人拿着喇叭在高喊。
“啊,是我们的船!”
“是我们国家派来接我们的船!”
华丰人顿时欢呼起来。
也不知华丰的领队倪永曹是怎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抽出一团绸布,只见他顺风一甩,那布上“祖国万岁”四个大字一下让在场的所有中国人都激动起来,大家齐声高喊起来:“祖国万岁!”“中国万岁!”
其情其景,让人热血沸腾。
“谢谢,谢谢祖国!”倪永曹见刚才那位用高音喇叭喊话的中国人下船后向他走来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连声说道。
“你就是华丰的倪总吧?我是驻马耳他使馆派来接你们的,请大家上船吧!”说话的正是我驻马耳他使馆商务参赞刘美。
令倪永曹没有想到的是,来接他们的人竟然是位两鬓斑白的老同志,后来才知道刘参赞患有高血压,他是主动请战而来的。从罗马到班加西,历经三十多个小时,不是第一次坐海船的老刘也被风浪折腾得几番死去活来。
华丰人再一次感动得流泪。
“你们能平安回家,我比什么都高兴!快上船吧!”精疲力竭的老刘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挥动着让同胞们上船。看到同胞们有序地走上邮轮那一刻,这位老外交官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脸。最让他乐开了花的是,那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婴竟然冲他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老爷爷”咯咯直笑……
在班加西受苦最多、忍饥挨饿时间最长的华丰人现在是最幸福的人,他们没有想到祖国派来接他们回家的竟然是超级国际豪华邮轮。华丰人多数是农民工,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坐过如此漂亮、舒适的大邮轮。刚刚上船,刘参赞他们就已经把一盆盆香喷喷的意大利面条送到了面前。周凯的小公子享受的待遇更好,他和父母住在最宽敞的单间,“老爷爷”刘美参赞竟然还为他准备了许多奶粉和尿不湿!
两天后,这位名叫“周懿轩”的小同胞,获得了我驻马耳他大使张克远及其夫人亲自为他临时制作的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印章的出生证明。我们的小公民有了这张“特别护照”,于是也有了上岸马耳他和回到自己祖国的通行权利。这是后话。
岸上的人实在太多,除了华丰人外,还有其他单位的中方人员。“上!快上!”不一会儿,“罗马”号的额定载员已经超过。船长张开双臂,瞪着大眼睛,冲刘美说:“不能上了,如果再允许这些人上船的话,我将受到起诉!这是我们意大利法律规定的。”
刘美一下愣住了,他看到华丰后面的中水电公司郑国震、袁海忠带队的一百多人被挡在了岸头。“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就让他们上吧!”刘美向船长求情。
船长摇头,态度非常坚决。
“你把卫星电话借我用一下。”刘美向张克远大使请求:“船长不让超载的一百多人上船,怎么办?”
“法律?他面对的只是法律起诉,我们的人如果留下来,随时要面对的是死亡和受伤!”
刘美把张大使的话转述给船长。“我只执行我的国家的法律!”船长仍然清楚地这样告诉刘美。
“好吧。你先等着……”张克远听完刘美的报告,立即与意大利驻马耳他使馆联系,希望他们的政府出于人道考虑,让另外的一百多人上船。
欧洲人办事比较刻板,但中国外交官平时与他们建立的友谊这时起了作用。“好吧,我马上跟政府联系……”
“之后的几小时里,我们是最难受的。当时大多数人已经上船了,但因超载的一百多人无法登船,船只能留在班加西港。在船上,可以清晰地听到城内的枪声,能看到不断的炮火。天下着雨,风又大,真是又怕又冷。还算好,船长暂时同意淋雨的一百多人上船避雨,但就是不同意起航,只能等。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张大使来电,说意大利政府已经同意‘罗马’号超载驶往马耳他,一旦出事故,责任由中国方面负责。我赶紧告诉船长,但船长说他没有接到自己政府的指令。当时我真急了,就在这时,船长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可以开船了。原来他刚刚接到国内的指令,允许他根据现场情况处理载员数量。真是阿弥陀佛,我们总算可以离开班加西了!”刘美后来这样回忆说。
老天太不作美,利比亚战局乱,老天也在这些日子连连作乱。飓风卷着大雨,搅得地中海翻天覆地,五六层楼高的大邮轮,竟然在海里被风浪刮得倾斜七八米!
刚刚驶出班加西,“罗马”号船长一口一个“No”地对被摇晃得摔倒在舱底的刘美说,这样糟糕的天气他的船不敢前往马耳他。
“你要回去?你让我们两千多人都去挨枪子和炮弹?是枪子和炮弹厉害还是风浪厉害?”刘美瞪着一双东方人的小眼睛问船长。
“那就继续前进吧。”船长瓮声瓮气道。
“罗马”号在风浪中继续前行,以为在豪华邮轮上可以美美享受的中国同胞这回尝足了另一种“特殊待遇”:一次次从床铺上摔下,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倒下;刚吐完一次,接茬再吐,一直吐到清水黄胆汁出来,还忍不住要吐……
还有一个难题:“罗马”号是临时被租来为中国撤侨所用,船员有限,物资有限,现在几千人上船,每一次开饭就成了大问题。刘美和助手李昊忙得马不停蹄。为了确保人人有饭吃,他们不但要和意大利船员们十几小时开足马力连续下厨,还要组织船上的同胞轮流吃饭。第一拨人吃完早饭该吃午饭了,最后一拨人连早饭还没轮到呢。
要命的是,一拨人进入餐厅刚刚端上餐具,突然一阵剧烈颠簸,所有的人连盆带托盘全都撒在舱板上,一片狼藉。饿极的同胞中,有人干脆卧在舱板上用手胡乱抓饭抓菜往嘴里塞。刘美看在眼里,觉得又心疼又好笑。
猛地,刘美脑子里闪出一个主意。他想,如果蹲下的话,是否可以降低重心,不容易摔倒?他大喊道:“各位,全体注意了,大家听我口令,蹲下!”
餐厅内,几百号人真的动作一致,全体蹲下。
蹲下后的就餐者发现,尽管船在颠簸,他们托着的饭菜盘仍在手上,于是大家又美美地吃起来,任凭大船左摇右晃。
“刘,你们中国人行!我们意大利人做不到!”这一幕让意大利籍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又惊又叹。
刘美满心欢畅地笑了,他心头的真切感受是,我们中国同胞太可爱了!他为自己的同胞感到自豪。
经过二十几个小时漫长而剧烈的颠簸,“罗马”号出现在岛国马耳他的港口。这一时刻,对张克远大使所领导的我驻马耳他大使馆来说,简直就像一次不知盼望了多少年才来临的欢庆盛会。
“都去!能去的都去!”张大使携夫人张淑凤及留守之外的所有人到了码头。在这支欢迎同胞从利比亚战火中成功撤离的队伍里,有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特别引人注目,她叫娜娜,是使馆年轻外交官金松宝的宝贝女儿。
金松宝原定于3月初离任回国,当利比亚撤侨任务下达到使馆时,他回国的机票都已买好。张大使接到国内指令后,觉得使馆人手实在太少,便希望金松宝多留些日子再走。“听组织安排。”金松宝就这样留了下来。
当使馆派遣前方的邮轮驶往班加西接人时,后方我驻马耳他使馆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仅有十来人的“微型使馆”,一下子要接待和迎送五千多名同胞,需要办理各种手续和证件,金松宝夫妇已经几天没有合眼。听说第一船自班加西来的同胞马上就要进港了,夫妻俩异常高兴:“娜娜,你也要去,我们全家都去接叔叔阿姨喽!”女儿听到爸爸妈妈这么一说,高兴得举起手就往外跑……
“好日子!真是天公作美啊!”港口码头上,“罗马”号还没有出现在海平线时,张克远大使已经早早地带着使馆人员和许多当地华侨来到码头。一面特意制作的巨型五星红旗由五人拉着四个角,高高地扬起在岸头——那五个人中就有金松宝的女儿娜娜。小娜娜一只手扯紧着大红旗的一角,另一只手举着一面小国旗,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海面,突然高喊起来:“船,船来啦!船船来啦!”
“哈,娜娜眼尖,接同胞的邮轮真的来啦!”
“来啦!”码头上顿时欢呼起来,张克远夫妇、金松宝一家……他们都在欢呼,都在流泪,那份激动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欢迎队伍里,还有马耳他的外交部长等马方重要官员。
“罗马”号离港口越来越近,岸头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已经被看得清清楚楚。“国旗!”“我们的国旗!”不知谁最先喊了一声,于是整个“罗马”号沸腾了!同胞们全都从舱间奔向甲板,他们争相想早一眼看到飘扬在岸头的那面国旗……
500米……300米……离岸的距离越来越近,那面巨大的格外鲜艳的五星红旗已经清清楚楚地跃入了大家的瞳仁里。甲板上方才还是一片喧哗,此刻许多人反而不再说话了,渐渐听到有人在抽泣,随后突然有人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它像放了闸门一般,甲板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啕痛哭声,犹如海潮起伏……啊,那是绝望中看到希望的哭声,那是从死亡之路折回复活的泪泣,那是久别亲人后回家的幸福之泪。让热泪在亲人面前倾情流淌吧!流个够!
“来,兄弟姐妹们,别光知道流泪,快把我们的国旗也扬起来!”说话的是华丰公司的倪永曹,只见他又一次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扬出一面同样很大很大的五星红旗。
“国旗!”
“国旗!”
此刻,岸头和海上,两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相映在蔚蓝色的天空和大海之间,相互呼应。顿时,在地中海上,一片“祖国万岁”、“中国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云霄,并在海面上逆风飞扬,它激动了所有在场的中国人,也激动了当地的马耳他人。
“了不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马耳他外交部长在张克远大使面前不停地竖大拇指。他还特意向刘美参赞表示感谢,因为“罗马”号顺便带回了几十名马耳他在利比亚需要撤离的侨民。
其实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在希腊的克里特岛上演的时间还要早出几十小时。陈夏兴他们的“奥林匹克冠军”号和“希腊精神”号两艘大型邮轮满载首批从海上撤离的4370名同胞出现在克里特岛时,那种场面自然更加激动人心,当时不仅国内高度关注,而且世界都在看着中国的撤侨行动。
同一天,英国首相在电视里很抱歉地在向国内民众解释,他们国家无力组织从利比亚撤离英国公民,希望他们自行想法离开战乱区。
当时在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组织好几万人撤离的行动,所以当第一批四千多人从利比亚圆满撤离到希腊领土时,一向另眼看待中国的西方国家大多都傻眼了。
2月24日,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网站发表了中东问题专家艾略特·阿伯拉姆斯题为《谁是超级大国?来自利比亚的教训》的文章,文中写道:“中国人不多饶舌,而是用实力向卡扎菲政权明确表示,不会容忍把任何中国公民置于险境。我们应该学习中国的做法,运用船只和飞机,采取明确可见的措施,显示我们的实力。美国需要向北京学习如何当一个超级大国,这真让人沮丧。”据称,利比亚拒绝批准美国派包机撤侨,美方改为租船救人,虽然船只抵达当地接载了285人,但因风高浪急,这些人滞留港口两天仍未能起程。
当地时间24日下午两点多,“奥林匹克冠军”号和“希腊精神”号出现在克里特岛,罗林泉大使率使馆全体前方工作人员早已在那里翘首以待。在场的除了中国记者外,还有很多外国媒体。欢迎人群中最多的要数当地的希腊人,他们中间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他便是克里特岛省长安纳武塔基斯先生。
省长先生这一天似乎比罗林泉大使他们还要兴奋。这之前,希腊总理帕潘德里欧专门拨通了他的电话,仔细询问迎接中国朋友的相关准备情况,要求他和克里特地方政府全力以赴,周密布置,一定要把希腊人民对中国人民的真诚友谊传达给每一位登上克里特岛的中国人。“我一定要把总理先生和我们国家对中国人民的这份友谊带给你们。”安纳武塔基斯先生再三对罗林泉大使说。他亲自在码头上与一位位上岸的中国撤侨亲切握手,并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并不标准的中文“欢迎”二字。码头上停着救护车,希腊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迎向艰难下船的伤病员。舷梯口上还有几位美丽的希腊姑娘,她们是志愿者,手里举着面包和矿泉水,给每位下船的中国人分发一份,把克里特的微笑送给他们。
“当时的场面在我几十年的外交生涯中也是少有的。那一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中午时分,天气还非常不好,下了一场大雨,岛上的气温显得比较低。开始我们有些担心,怕同胞下船时冻着了,可就在邮轮到达港口前,天气突然变得风和日丽。我们更加高兴。也许这叫天助中国撤侨行动吧!”罗林泉大使事后说。
“是罗大使吗?现在前方情况越来越紧张,望你们迅速安置好已抵达的同胞之后,立即命令‘希腊精神’号和‘奥林匹克冠军’号返回班加西,那里还有数千人正等候撤离,越快越好。”欢迎的仪式尚在进行之中,国内的指令又下达到罗林泉大使耳里。
“明白。已抵达的两艘邮轮在完成补给后,傍晚左右将先后出发,目的地班加西!”罗林泉回答。
“曦原,我这边实在太少人手了。尤其是现在已经来了这么多同胞,明天又有两三千人到,需要跟克里特岛当地各部门联系的事堆积如山。我想把精通希语的沈健同志留下,陈夏兴同志说他还可以去一次班加西,这样你得安排另一位同志随船走。你那边有人吗?”忙得不亦乐乎的罗林泉大使跟正在雅典守摊的二把手、政务参赞郑曦原商量。
“听您的,我立即把政治处主任刘威和经商参处窦爱东调派前方。不过,他俩走后,我这边基本就在唱空城计了。大使,我这边真的再也抽不出人了。你不知道,国内所有来去的海陆空许可,我们使馆全都摊上了。我们还要直接负责三条大船在海上撤离行动的全部任务,这会儿国内派出的第二、第三特别行动小组的入境许可还没办下来,部里又把协调任务给了咱。负责联络的老梁这几天腰椎间盘突出的病又发作了,站不起来。他是蹲在床头,一边一个电话,一头给希腊方面打,一头接国内的指令通知,说下地尿尿的时间都没有。”郑曦原说了一大堆让罗林泉大使堵心的理由,“要不这样吧,我看你那里有一个人,让她换下沈健……”
“谁?”罗林泉自己想不出来他身边还有谁适合随船去更加危险的班加西了。
“让李方惠去吧。”
郑曦原说这个人时很平淡,罗林泉则嚷了起来:“不行,她是个女的!亏你想得出,把自己的老婆都押上去了!”
李方惠是郑曦原的夫人,北京市办奥运时,从外交部借调过去,在新闻宣传部当处长,因表现出色获得北京市颁发的“三八红旗奖章”,关键时刻能够顶住事。但让女同志进入战区,承担了一定的风险。罗大使沉吟了。郑曦原叮了一句:“她是中国领事,应该往前冲。”听到这句话,罗大使同意了。他问郑曦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你告诉她,是使馆,是组织决定让她去班加西的。”郑曦原一口官腔。
罗林泉笑了:“我才不做这个得罪人的事儿呢。一会儿我就去对小李说:‘是你家老公的意见。’可以吗?”
“没关系。就这么说吧。”
邮轮第二次赴班加西的任务就这样落在陈夏兴和李方惠身上。
李方惠接到罗大使的命令时向大使敬了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此前四小时,她与罗大使的夫人乔力以及使馆其他同志刚刚将“希腊精神”号的两千多名中国公民编队上岸验名通关。她从来没有比此时对“2000”这个数有更直观的认识。2000人,每50人一个组,像军团一样源源不断走出船舱,光是走出来就花了四个小时。这一壮观的景象引起希腊媒体的极大兴趣,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什么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了。
李方惠与刚刚赶到的第二特别行动小组会合,这个小组由外交部领保中心副主任李春林带队,成员包括商务部、公安部、安全部、国资委和外交部共八名帅气小伙,统称为“八大金刚”加一个“阿庆嫂”,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中央电视台的两名记者。
毕竟此次任务非同一般,由于利比亚处在战乱状态,妇女去其实是很不合适的。“战争里没有女人”,郑曦原用这句话解释自己的决定。正在克里特岛参与前方接待任务的妻子接受赴班加西任务后,郑曦原在电话里特意叮嘱她,随船去的有国内新闻记者,她就别露面了,把镜头留给那些为撤侨做出贡献的前方干部和群众,或多留给船长他们。作为全船的总指挥,她的任务必须完成好!
“任务完成好了,我跟罗大使说,使馆给你庆功!”郑曦原说。“少来!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光荣’了,你就趁年轻再找个漂亮妞;如果没‘光荣’,回来后就陪我半年去美容,我得把地中海风吹黑的皮肤整过来!”妻子说。“这没问题!就是罗大使不给假,我也要偷着陪你去!”丈夫特慷慨地说道。
夫妻俩就是这样在电话里道别的。
就在李方惠坐上“奥林匹克冠军”号邮轮随陈夏兴的“希腊精神”号前后脚重返班加西途中,满载2898名同胞的“韦尼泽洛斯”号在地中海与他们相遇。
“韦尼泽洛斯”号是艘慢船,载运量却很大,所以走得相对要慢些。因为海路走的时间长,我驻希腊使馆的三等秘书李鹏一路上吃的苦头也是最多的。罗大使告诉我,李鹏的表现令他十分感动,小伙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苦”字,出色地完成任务,将2898名同胞安全地带出了班加西。
当“韦尼泽洛斯”号到达克里特岛伊拉克利翁港时,罗林泉大使和使馆前方工作人员及克里特岛副省长库基亚达基斯照例早早在码头上冒雨迎候。船未停稳,甲板上已经传出震耳欲聋的“祖国万岁”、“感谢政府”的欢呼声。
当一名拄着简易自制拐杖的中年工人走出船舱时,罗林泉大使赶忙上前搀扶并慰问。这中年汉子顿时热泪横流,说自己在利比亚被歹徒打伤后,是祖国救了他的性命,现在又将他安置到安全地方。他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