偈云:情财心腹事,生死两茫茫。生不能正行,死不得安详,何日可还乡?
在1996年的大行情中,首诚证券大大地赚了。各分支机构在总公司核定的额度内,以差错处理账户和B字头账户为阵地,以纷纷成立的投资理财中心为核心,各自为战,斩获颇丰。谁的胆子大一点,谁多占用些客户保证金或者多截留些上一年的利润,操作技术再高明一些,谁就赚得更多。大家打出的口号是:一年养五年。就是说,接下来即便连着五年是大熊市,咱都不怕。
但是进入1997年下半年后,傻瓜行情结束了,并不是买那只股票都赚钱了,于是有些地区的总部开始出现收益回吐现象,账面上的浮盈开始减少,这是其一。其二,因为各分支机构都是非独立法人,没有自营权,其证券投资收入不合法,所以庞大的一块资产只能游离在账外,不敢入账,这就为职务犯罪和内部腐败提供了便利条件。而针对上述两类现象,公司却感到束手无策,既缺少合法公开的手段对账外收益回吐实施监控,又没有底气大张旗鼓地阻止瓜分非法收益的犯罪行为发生。当有人明目张胆地瓜分浮财、攫为己有时,公司竟不敢报案。
江西总部和武汉总部的老总就曾擅自作主,——其实也没人说他们不能做这个主——将数千万的账外资金放高利贷。放款协议中相当于同期债券利息的部分归公,补充协议里约束的高出的部分,——这部分自然是大头——则私下里归入老总个人的腰包。其结果是,数千万元血本无归。据后来调查,有的是真的被骗,有的则是双方故意做好了扣,等于是私分了公司资产。如此致富,真是“暴”破人眼。
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如果引起连锁反应,就不得了,好事(赚钱了)就会变成坏事(进班房)。富族易出败家子,此话放到企业里也是一样的正确,艰难创业时没有这些烦恼。所以必须得尽早想办法,防范诸位“元勋”沦落为阶段性的牺牲品,好日子还长着呢。
总公司在密谋之后,想出的办法是:以公司财务部5名经理级以上员工的名义,在上海浦东新区秘密注册一家投资有限公司,注册资本金为10亿元人民币。之后,将各分支机构的账外资金和小金库资金,统统上划至该公司,由总公司派人统一操作,收益按各自上划资金所占比例,以奖金的形式返还分支机构,争取每年“分红”两次。又,首诚证券的两家大股东都是拥有高科技概念的上市公司,所以投资公司向这两家公司投资,不会受对外投资额占资本金比例上限的约束。通过与上述两家股东的联手炒作,双方都会在这两只股票价格的上涨中获得巨大利益。
然后,投资公司以净资产之上溢价100%的高价,——这样对方董事会就会无法拒绝诱惑——回购两家公司所持有的首诚证券的股权,并将其交由投资公司的上述5位员工股东代为持有。随着投资公司实力的不断壮大,所收购过来的首诚证券的股权比例将会越来越高,最后直至控股本公司,使首诚证券牢牢地控制在自己人手里。上述股份的最终所有权将落实到全体正式员工,具体如何按级别、贡献、工龄分配,方案随后再定,但原则是,公司高管人员占比必须居于绝对优势,以保证切实做到内部人控制;不能革命成功了,自己的饭碗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不管这“别人”是政府还是社会法人,抑或是公司普通员工。
为了掌控好这一证券公司未来的生命线,必须精心配备投资公司的领导班子。董事长,由首诚证券董事长亲自兼任;总经理、副总经理,分别由总公司主管自营、理财业务的副总梅海生和总助黎萼出任。总经理、副总经理为全职,须悉数交出他们在证券公司这边的全部工作,但原级别待遇不变,他们的薪酬及绩效考核仍由总公司掌握。这两个人年轻,敢想敢干,但却都爱冲动,因此需要有一位稳重的长者同行。董事长听说,梅海生和黎萼两人私交很好,因此为了避嫌,更需要有一个与他们不相干的人,参与到投资公司的运营班子之中。于是,公司决定,委派总会计师罗青松出任投资公司常务副总经理,掌管财务与资金调动大权。
总经济师、总工程师和总会计师这三师,在公司里的级别都相当于总裁助理。他们开大会时也会坐在主席台上,但却没有发言权。高兴时,他们的头可以扭向正在训话的主管领导,作洗耳恭听状;不高兴时则可以闭目养神,无表无态。多数情况下,他们类似于咨议、帮闲的角色,私下里提提建议,写个可研报告什么的。后来引进了首席运营官、首席信息官和首席财务官的新概念,这些个强势角色在功能上替代和超越了前者,人们也就逐渐把从前的土三师给忘到脑后去了。
罗青松1997年时45岁,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时候。然而中国不同于欧美,这里的证券从业人员和证券市场一样年青,见不到白头发的分析师和基金经理,因此45岁的罗青松已经退居到了二线的边缘。这一次等于是重新起用,重返一线,梅开二度,因此他难免不情绪激动,豪情满怀,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由于负有特殊的使命,所以投资公司的搭建、注册特别是之后的业务运作,都是在秘密的状态中进行,于是对外界乃至公司核心层以外的人而言,这家投资公司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然而越是神秘,就越是引人关注;越是隐秘,就越容易隐藏罪恶。终于,它因罗青松的自杀而大白于天下。
罗青松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毕业生,毕业于财政部部属财经院校,财会科班出身。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冶金行业的一家大企业集团工作,在那里历任基层企业的主管会计、会计科科长,集团公司财务处副处长、处长、总会计师。离开该集团后,他又应聘到了首诚证券公司工作,还是负责财务那一摊。
上大学之前,罗青松种过地,放过马,当过赤脚医生,就是没有算过账。他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整年的记工分,记账本,打算盘,他当时看着就觉得闹得慌。但造物主作弄人,他没写会计专业,甚至都没填财经类院校的志愿,却还是被会计选中了。他讨厌会计,主要地还是因为他讨厌父亲的性格。他父亲沉默寡言,人老实得连罗青松的同学都敢欺负他。在家里,他更是受尽了罗青松母亲的气,经常当着罗青松的面被老婆打。所以罗青松一直认为,会计就是他父亲那样的窝囊形象;男人不能当会计,当了会计就会变得连女人都不如。当然,他也不喜欢他母亲那样的女人。
他当赤脚医生的时候,在县中医培训班里认识了他现在的爱人。他爱人所在的村子,与他们家相隔50多里路,所以在此之前,两人从未见过面。他爱人姓郝,比他大三岁,在培训班里同学们都叫她郝姐。郝姐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因此被任命为班长兼支书。相比之下,罗青松则腼腆,不出头,一说话脸就红,在班长找他谈话之前,他甚至都记不清她的确切模样。他们俩能谈上恋爱,所有的人都惊奇。等到罗青松考上了大学,人们就更惊奇了。那附近的十里八乡,他罗青松这个老蔫是第一个凭考上大学的。郝姐的亲戚、姐妹更多地是羡慕郝姐,羡慕她命好,有眼力;从今往后,她可以离开“农”字,跟着罗青松享一辈子清福了。
其实幸不幸福,那是一种感受,只有当事者自己知道。要说不愁吃不愁穿,那倒是真的,但要说郝姐幸福,她可是要扇自己嘴巴了,因为你那是在骂她。
首先说孩子。孩子是两个人未来的希望。有人说父母不应该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郝姐就反对这种论调,为什么父母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们有这个权力。一个人在世间走一遭,风云集会,难免有各种遗憾,又不能重新来过,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孩子。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动力下繁衍和进步的。而且,也并不是只有穷人、落魄的人才对孩子寄予厚望,那些富人或者成功人士更是如此,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所寄的期望更高,推进去的钱更多。但是可惜啊,郝姐她没有孩子,所以也就没有了希望。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不到一岁就得脑炎死了。之后,她开始不断地流产,汤药喝了有上百公斤仍不见好,最后身体也搞垮了。渐渐地,罗青松和郝姐两人谁也不再提孩子的事了。但郝姐却无法释怀,总觉得自己亏欠罗青松的,每每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她的眼圈就会发红。
其次是工作。罗青松毕业分到工厂,她也从老家出来,跟他坐上小火车,去了那个很难叫出名字的地方。他们俩走出日伪时期修的三级小站,乘坐厂里派来接站的吉普车,又跑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才算到地方。工厂和家属区离得不远,厂区在山脚下,家属区在半山腰,中间只有一条水泥路相连。工厂的居住条件还算可以,周围有山有水,和她家乡差不多,而且是她平生第一次住楼房。但是工作上,郝姐却觉得不很如意。一开始,郝姐就被安排在半山腰的厂医院里当护士。作为赤脚医生,按理说这样的安排没有错,甚至已经算是照顾了,护士的工作又不怎么累,所以应该感激才是。但是医院里的护士太少,郝姐总得加夜班,这很让她烦心。白天郝姐回到家,忙完家务想睡一觉,厂区的机器的轰鸣声却让她无法入睡,使得她神经衰弱的毛病日益严重,身体和情绪都变得很坏,特别是女儿死了之后,她明显地变得有些发呆。随罗青松一起调到集团公司工作以后,环境条件虽然好了很多,但她仍然在医院里当护士,所以夜班还是逃不掉。这护士的工作真的让她苦不堪言。苦也得忍啊,因为除此之外,她再也不会做别的。
再说夫妻感情。其实到工厂不久,她和罗青松就事实上分居了。你想啊,罗青松白天上班,她晚上上班,两人压根就没有时间在一起。一年内在一起的很少时间里,不是她不行就是他不想,所以夫妻关系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了夫妻的名分。对此郝姐十分内疚。罗青松生得虎背熊腰,生理健康,都是因为自己不争气,才使得人家落入如此无性无后的惨境。她明白,虽然罗青松嘴上从未说过什么,但他心里肯定是非常非常地恨她这个作老婆的。所以,如果他真的能在外边有一个,她非但不会哭闹,反而会去登门拜谢那个第三者。
可以这么说,在罗青松到首诚证券工作之前,他们的家庭生活虽然如一潭死水,但毕竟还是平静的,郝姐小心谨慎地侍侯着罗青松,罗青松则除了加班出差之外,像上下班一样,例行公事地回家吃饭、睡觉,俩人相安无事。但是自打从冶金集团所在的小城市搬进了大上海,自从同资本市场打起交道之后,罗青松的脾气就开始和收入一样,直线看涨。与他父亲截然相反,他不但不惧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