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春节唐戈留在了北京,既没有回云南,也没有回河南。他父母过世早,河南老家只有一个哥哥在,而且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回去住双方都不方便。特别是上厕所,只能到房后院的茅坑里解决,夏天恶心人冬天冻屁股,让他最难忍受。他们哥俩自小关系就不是很好,大了之后,接触交流少了,变得越发生分,所以不到年节,谁也想不起谁来。嫂子当年订婚的时候要彩礼,从线围巾要到尼龙袜子,冬装夏装各要12套,还有缝纫机、手表。自行车,全然不顾病在炕上的未来公婆的死活,他对此永远也不能原谅。所以,他到哪儿去都不会回老家过年。于是,冯主任就把他请到了自己家里,今年算是大家都过上了一个团圆年。
1995年3月,景开公司在上交所上市。投资者的喜新厌旧心理,使该公司的股票颇为风光了一阵子。暂停国债期货交易后,市场的资金供给也开始显得宽裕起来,推动着股价走高。但是好景不长,证监会紧接着开始公布新股发行额度,又把市场打压了下去。在此之前,沪深两市恢复实行T+1交易制度,也部分地抑制了投机冲动。所以,1995年整个一年,股市在抓规范的政策氛围内,没有出现过一次像样的行情。但即便这样,冯雪和唐戈,仍各自有数百万元的进账。
到1995年11月,唐戈发现自己患上直肠癌的时候,他已经换股多次,几经炒作(北京人称炒股为玩股票,唐戈当时的心态已经达到了玩的境界),拥有了上千万的身价。
唐戈患直肠癌的事,他只告诉了冯雪一人。唐戈尚未离婚、在美国读书的妻子不知道,李思恩等同学也不知道,一切诊断、治疗过程都是在保密中进行的。唐戈生性好强,自己有一个宝,对外总愿意说有两个,因此总是给别人一种爱说大话的印象。其时,他是不愿意让周围的人感觉到他不如他们,包括身体。他曾经说过,自己到医院看病人时,既不带鲜花,也不送水果,而是准备几个段子,几个倒霉者的悲剧性段子说给病人听,使他(她)听后感觉到满足和平衡。精力集中到那些比他(她)还倒霉的人和事上,会使患者忘去自己的不幸和痛苦,这比吃什么都润人心肺。不是有国学大师得出结论说,中国人品格的底层是同情心吗?对,就是要善于利用这种共有的同情心,同情别人,挽救自己。他这么做屡试不爽,很得受访患者的欢心。但反过来,事情论到了他自己头上,他却不愿意被别人当靶子,施以怜悯与同情。他不愿意让别人在他面前体会那种知足感,享受那种“我毕竟活得比他好”的自豪感。所以他平时很少将自己的不快与倒霉事说与别人,显露的都是阳光一面。
唐戈自己请的都是名院名医,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他自己也感觉不错。所以休息了两个月之后,他仍旧回公司上班了。在住院的两个月里,他自以为是地给自己恶补了一回,山珍海味人参鹿鞭,无所不用其极。后来证明,正是这场恶补断送了他的性命——营养都补给癌细胞了。
回到公司上班的唐戈自认为看透了一切,白拣了一条性命,个人的经济保障也解决了,所以他现在只想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好好地保养和锻炼身体,保证健康地活着;第二件是兼并一家好企业,把景开公司的业务做实,对得起股民。
他公开承认自己有愧于景开公司的股民。公司做了那么多的假账,发布了那么多的虚假信息,搞了那么多的内幕交易,每一件都与他有关。
景开公司内部发行时因为认购不充分,所以相当一部分职工股是由公司法人自己购买的,这已属违法;而更为玩弄法律的是,他们用于购买本公司股票的款项竟是走私得来的赃款。这件事只有唐戈和负责证券办的副总、财务部经理等极少数人知道。当时他们用走私款认购公司股份的重要理由是,这样做既可以使非法收入合法化,逐渐擦净屁股好做人,又可以通过炒作自己的股票,而给公司开辟一条永不枯竭的财源。比方说,景开公司的股价上涨了,公司炒作股票的收益就会增加;如果将此资本利得化为公司利润,就会做实公司的业绩;公司的业绩增长之后,景开公司的市盈率就会下降,股票投资价值凸现,就会吸引投资者购买,于是景开公司股价又会继续上升。如此“良性”循环下去,就会保证公司的现金流不断。在景开收购橡胶科技时,这条“财路”就曾发挥过作用。
橡胶科技公司的老总是唐戈本科时的校友。博士毕业后,他回国依靠风险投资创办了这家高科技企业,旨在把这个行业的国内技术水准推进到国际先进水平。唐戈非常看好他这位校友,认为他是学有所成的归国者中少见的爱国者。早在景开公司公募上市之前,他们就达成了并购意向;景开公司募集资金用途中的最重要一项,就是用于收购橡胶科技公司。
然而,真正进入实质性谈判后,橡胶科技的风险投资方开始不断地给唐戈出难题。开始是价格问题。风险投资方又找了几家公司与唐戈竞争,它们都是行业内很有实力的公司。大家竞相出价的结果是收购价格不断攀升,这当然是风险投资所愿意看到的情景。但唐戈志在必得。他把大部分募集资金、公司股票自营账户乃至他自己的私人存款都押了上去,最终在价格上算是取胜了。但是接下来,风险投资方即橡胶科技的大股东又提出,要对各收购方的综合能力与内部经营环境进行考核。这显然是在刁难。风险投资方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一个不良人家。对于这一提议,其他参与竞购的公司均未提出异议。这时景开公司如果不同意,就等于自动放弃了收购;而若接受考察,则又无异于自裸败絮,最后还是要被取消竞购资格。万般无奈,唐戈只好忍痛放弃了。
这件事对唐戈的打击很大,可能也是他得癌症的一个导因。
并购这件头等大事,因为唐戈住院两个月而被搁置下来。现在他活过来了,于是他调动起自己的关系网,又开始寻觅新的目标,四处“捞鱼”。因为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光顾忙外面的事了,忽略了公司内部的问题处理,所以内部危机逐渐酝酿成熟,最终来了一个总爆发。
唐戈鱼未捞到,后院火已燃起。因为公司内部有人举报,省部委联合审计组开始进驻景开公司调查。接着,公安、检察院全部介入。公司许多违法违规业务因此被迫停顿下来,收入开始直线下降,市场传言纷纷,股价也随之翻跟头一般地往下跌。
审计组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之后认为,景开公司存在的主要问题在于四个方面,一是伪造文件,虚假上市;二是违规违法经营,获利不当;三是领导层贪污腐败,巨额资金被卷逃;四是隐瞒真相,欺骗公众投资者。为此,已经有十多人被隔离审查,三人被捕,一人自杀。
当年在唐戈的再三劝诫下,冯雪于公司上市之前,让出了董事长的位置。该位置由一位已退居二线的副市长接任。因此,和冯雪有牵连的,只有上市前发生的一些问题;之后的事,已与她无关。而关于虚假上市、违法经营和募股资金到位不实等问题,唐戈又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把冯雪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冯雪在“景开丑闻”中并未受到过多追究。但新任董事长则不然。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公司上市过程中,做了许多工作,担了不少风险,然而所得与所付并不相称。于是他趁唐戈手术住院之际,伙同公司董事会秘书和公司财务部经理,套取了公司巨额资金,并在审计组进驻的前一周,三家人通过正常渠道,集体出走加拿大。让唐戈伤心到肝颤地步的是,直到他出差回来,公安人员将举报信摔在他办公桌上,他才知道人跑了;此前公司里竟无一人向他报告。
好在公司没有一分钱的债务,既未拖欠过货款,也未能从银行获得过贷款,所以这个“壳”还算干净。公司公告之后,前来谈判买壳、并购的机构,络绎不绝。唐戈本来要买“肉馅”充实景开这张“皮”,使之成为一只真老虎,至少看上去像老虎的模样,但没想到这张皮竟先被别人抢来夺去,这使他几近痛不欲生。
公司班子几乎整个地垮了。没有被捕和逃跑的人,都在被严格监视的条件下坚持工作,支撑着公司。白天谈判、开会、处理内部事务,晚上配合调查,交待问题。
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三个月,终于有一天,唐戈的身体顶不住了,被抬进了医院,第二次“进宫”。这一次是公开住院,因为是在上班时间倒下的,大家都知道。经医生初步诊断,唐戈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不久,他又被转往省城医院救治。
本来根据医嘱,他在第一次手术出院后,应该定期去医院检查。但那段时间他没有时间去医院,也没有心情去复查。面对公司的惨状,面对在他手下失业的工人,他自杀的心都有。他自己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局面出现。刚办公司时,他是想多解决一些农场职工特别是职工子弟的就业问题,后来轮胎等橡胶制品销路不好,他又不忍裁员,于是不得不在没有进出口权的条件下,靠走私、靠非法跨境倒买倒卖维持营生;本指望上市后募集到资金,通过并购捷径能迅速地完成技术改造和产品升级,摆脱不光彩的过去,使企业从此走上一条光明大道,但哪成想,天不助人,竟谋而未成。这样的结果和他唐戈的理想、他真正想要干的事业,差距太大了,简直是背道而驰!
基于此,唐戈的认罪态度十分地好。也正因为他有这样好的认罪态度,全身心地配合审计组和公检法的工作,不要命地挽救企业,加之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和公司运行的需要,司法部门才暂时没有拘捕他。
刚转到省医院没几天,唐戈就给李思恩打电话,说自己不行了,想见他一面。李思恩放下电话后觉得情况严重,急忙中途逃会,从上海首诚证券公司总部直接赶了过去。到了病房,见冯雪也在,他才知道唐戈同时通知了他们两人。
只一年多没见,唐戈“苗条”了许多。双下颏没有了,大肚腩也没有了,人显得愈加精干,只是气色不好,显露出极疲惫的神态。
大家只寒暄了一会儿,护士就进来说又要开始打针。唐戈躺在床上,等护士走后,边打点滴边向他们俩主动介绍自己患病、治病的经过,以及公司的变故情况。其间李思恩偶尔插嘴问问细节,但冯雪却什么话也没有说。看来她和唐戈沟通较多,这些事她都已清楚。最后,唐戈用一只手摸索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存折,放到床头柜上,一字一顿地说:“老李,你是我大哥;冯主任,你是我大姐。我把你们俩当作我的亲人了。”房间里一阵沉静。“我的病这次肯定是抗不过去了,医生说最多一年,短了只能再活几个月。其实,就是真抗过去了,我也得死在监狱里。所以还不如早点病死的好。”
也许是过分用心说话和身体过于虚弱,唐戈开始大口地喘起来,额头也渗出了密麻麻的汗珠。冯主任熟练地扯下床头上挂着的毛巾,帮他擦汗,李思恩则帮他倒了一杯水。他们觉得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有不说话,听他讲。
唐戈喝了口水,情绪稳定后接着说:“我从小起,就立志成为英雄,毛泽东似的英雄,救苦救难,拯救人民于水火。后来我认定,只有自己先荣华富贵,成为了亿万富翁,之后才能有本钱、有资格干惊天动地的事,把少儿时的理想变成现实。于是我开始拼命赚钱。但是现在,我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了,我甚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又喘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我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已经分别给我爱人和我哥哥各汇了一笔钱。给我爱人汇的钱,足够她买套房子,买辆车,毕业后和孩子一起在美国再生活五年。五年后,她拿到了绿卡,立住了脚,后面的路就可以自己走了。给我哥汇的钱,足够他买两辆卡车的,他可以在城乡之间跑运输,这些钱也够他一家人谋生活的了。我现在大部分钱都贴补给公司了,工人、职工的基本工资总得保证发下去。剩下的,不算没抛的股票,我凑了个整数,两百万,都在这张存折里。”冯雪拿过存折,上面只有一笔记录:存入,2,000,000.00。
唐戈看着冯雪,继续说,“我想麻烦你们俩,代我去趟我的老家。到那里搞个仪式,用这笔钱,以我的名义,在当地捐建10所小学。我已经和县长,县教育局长,都打过招呼了,他们非常欢迎。教育局长是我小学同学,你们去后,可以直接找他。就让这些来路不太干净的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总算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这也许就是唐戈的遗嘱了。
他的人生境遇和“遗嘱”给了李思恩很大震动。李思恩隐隐地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与唐戈是通着的。只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没有想明白。至少,他现在感觉和唐戈之间的距离比以前近了许多。
从此后,李思恩和冯雪开始忠实地执行朋友的“遗嘱”。他们在两个多月内去了那个贫困县三次,用心地选择校址,详细地论证可行性。他们想在生源、师资、基建队伍、预算、学校管理、后续教学与财务支持等一切问题落实之后,集中向唐戈作一次汇报;在经他确认之后,再与当地政府签约、举行所谓捐赠仪式。他们还顺便到唐戈家去看望了一下,并把唐戈的病情进展情况转告了他哥哥。
唐戈的家乡真是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