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龙井最初并非人为。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水渚上已有若干坟头。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间塌陷一圆洞。圆洞内清水汪波,一数寸小蛇优哉游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饮,甘甜如饴,满口生津。继而回肠荡气,通体舒泰。一时众人争相捧饮,叹为奇观。于是砌石围井,小心爱护。从此便有了这眼龙井。
但龙井在旧城一隅,显得偏僻。且又在鬼岗上,大白天也觉森森然。取水就有诸多不便。因此历来都有人以挑卖水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来时,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于是青年石印便接过扁担水筲,继续挑水卖。以前的挑水夫没谁在鬼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无家可归,就在鬼岗上搭个庵棚住下。满城人都说石印胆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与鬼同宿。他是鬼岗上的第一个居民。直到解放后,政府才帮他扒去庵棚,盖上两间小屋。不久,他就瘫了。后来又来了冉老太。但也仅此两人。鬼岗子依然冷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莫说鬼岗子,自从新城建起来以后,连老城也渐渐被冷落了。就像建起来水塔,枯井被弃置不用了一样。家家通了自来水,既卫生又方便,谁还愿意吃挑卖水。那时,石印先生只是有点惶然,因为失了生计。但渐渐也就淡了。这不能说怪谁。谁也不怪。鬼岗子已经冷落了千把年,那时并没有新城,也没有水塔,又该怪谁呢?
井边那棵被冉老太诅咒过无数次的小枣树,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显得百无聊赖。小青枣挂得太多了些。每次风一摇,总会擦掉几颗。它被风拂动的样子极是优雅,如同一位即将分娩的少妇,轻柔柔的,款款而动。一副懒慵慵不胜负荷的样儿。带点骄矜,又带点忧伤。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它发呆。
咚——!又掉下一颗青枣。在井里发出一声很饱满的回声。小青枣老往井里掉。他怀疑先前井里那一声响动,也是落枣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没有动过。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气的,哪会动不动就跳起来呢?它也有些年岁了,经历的日月难道还少吗?肯定是这样的。它没动。连水花也没有压。只可惜小枣落得早了点。青青的,没发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风摇树枝,它还能长些日子。可现在它完了。夏天还没有过去,秋天还没有到来。生命在夏天里完结是一件伤心的事。它将从此在枯井里融化,再也没有形迹。
可怜的小枣。
牵牛,你在哪里?我寻你寻了五十年啦……自从你离开老黄河沿,茫茫人生再也没有你的形迹……可我不相信你会像小青枣一样在夏天里陨落。
你那么年轻,性情那么开朗,就像个调皮的小男孩。你会自杀吗?不会!也不会有人杀你,怎么下得去手呢?你长长的睫毛一扑闪,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样的牙,一天乌云也会散尽……你肯定藏在哪里了,也许就在附近。我知道你从小爱捉迷藏,藏得严严的让我找……可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牵牛,五十年哪!……我已经找不动了……
冉老太还在说。自说自话。都是些旧事。石印先生没有听得甚清。她从来也没有要求他听。她只是在述说的快意中,继续她的人生,重温她的欢乐与痛苦。这与别人无关.她这一生都在亢奋中。他知道,她的心还很年轻。
石印先生已经习惯了。他知道没法不让她说。
说呗。
说吧。
自己的事干吗要说给别人听呢?
塔身越来越暗。
还能看见铁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个架子是铁梯。尽管他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塔身。他只是遥看了几十年。这就够了。哪怕那是一粒尘埃,你盯住它看几十年,也会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距那里有数百丈,隔着一片水泽子。但铁梯上的锈斑、纹路,以及斑斑点点发黄、发白的鸟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见了。铁梯很窄小。仅能容一人上下。贴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顶。他看到有人爬上去过。一年里也就一二次。好像在检修什么。人变得像一只猴子,在云端里动。看得人脚杆发麻。
这时候,塔身暗得只在顶端还有一束光环。殷红的光环,如同血斑。凭感觉,他知道到时候了。他的判定之准确,能够用秒核定。他已经观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经达成某种默契。
现在,可以在心里数数了。从十数起,依次减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开始激动。每到这个时刻,他都激动得不能自抑。飞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头,一顿一顿地查数。同时,右手朝冉老太挥一挥,示意她不要说话。神情庄重得如同举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么爱唠叨,此刻都会噤若寒蝉。他那副样子实在怕人。她并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干什么。几十年都不明白。她只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他会发一次神经。脸涨得发紫,屏住气,闭住嘴,眼瞪得圆圆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动什么。什么事能让他痴迷几十年。他从来也不告诉她什么。问也问不出。事后你问他干啥?不干啥。你看什么?不看什么。你怎么那个样子呢?我就那样。你发烧吧?你才发烧!冉老太着实是困惑了。那么,她只好察看他的脸色。或者沿着他的视线仔细搜寻。结果,总是没头没脑。水泽,房屋,水塔,水塔那边隐约可见的新城的楼房,一切如旧,一切正常。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他看见鬼了!
冉老太纳闷中常常这么想。怎么会呢?自己也在鬼岗上住了几十年,并没有看见过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这里一闪,那里一闪。有时半夜里一睁眼,床前也有。拿个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并不见鬼来缠身。这个死老头,让啥给缠住了呢?一天就这么一阵子。古里古怪,一声不响。你永远不知他心里想个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块石头,一块滴水的凉石头。让人从心里感到一丝悲凉和孤独。但正是这份悲凉和孤独,又使你感到时光的悠长、无限。坐他旁边说点什么,会觉得心里极静。没人催逼你,没人制止你,也没人嘲笑你。
你尽管从容地说。仿佛在一个荒蛮的处女地,这地方只有你和他两个人。坐在山下的一个草坡上。没有任何人尘的喧扰。只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纷披的草木,还有几根散落的兽骨。但是太静、太寂寥了。于是你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在冥想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们谁也不打搅谁。只是互相做个伴。如此,一年年打发着寂寞的岁月。大山在风化,又在生长,你们没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几度枯荣,你们不知晓。转眼间,世上又是几世几劫了。而你们还在那里坐着没动……
……四、三、二——飞!
那个不可思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石印先生嘴唇嚅动了一下,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那张苍老而有棱角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他有点坐卧不宁了,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搓着,一副心驰神往的神态。
远处的塔身已融进黄昏。这时,正有一群小动物,从塔顶的一个洞穴里飞出来,扑进朦胧的夜色中。先是一只、二只、三只……接着鱼贯而出,成群结队,铺天盖地。飞离塔身,飞过水泽,飞在老城上空,飞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兽入穴,百鸟入林的时候。但它们却飞出来了。这是些丑陋的灰黑的小动物。非兽非鸟,形体如鼠,却有一对阔大的肉翅。会飞,但没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过头顶,起一股阴惨惨的风:“吱吱吱!……吱吱!……”让人如临冥界。天地之间一切树木、楼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时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实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摄去了魂魄。随着小动物的飞动,游移着昏黄的眼珠。他知道,这只是一瞬间。是白天和黑夜交合的瞬间。只在这个时刻,它们才突然出现。然后又很快消失,幽灵般不知去向。好像,它们肩负着某种使命。当它们重新消失的时候,你蓦地发现,白天已经离去,黑夜已经到来。这一切都极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间并没有隔着什么。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细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经感到,冥冥中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带着白天的疲惫、焦灼、伤痕、欲望、希冀等种种情状,来到这个黑洞洞的世界里栖息、入梦、做爱。你仿佛仍在寻找着什么,你一会儿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一时又进入一片广袤的树林。
这里静极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鸟鸣……你整个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你在一片铺满落叶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闭上眼。似乎看到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正冲你伸头探脑,你慈爱地笑了,顷刻之间,一切烦恼化为乌有。于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惫,身体和心灵的伤痕慢慢愈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么。由此,世界变得静谧而安详了。就像整整一个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生命进入冬眠期。这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你已经失去意识,生和死已没有明确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间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间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了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秘。于是你顿然领悟了什么,仍复坦然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地气回升,冰雪消融。漫长的冬天过去了。你伸个懒腰,从沉沉睡梦中醒来。无边的黑夜正悄然退去。这时,黑夜和白天又一次交合。那些丑陋的小动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现在天地之间。抖动着阔大的肉翅,匆匆飞动着,把人们引渡到黎明。当你惺忪着睡眼,走出屋门,打个呵欠,发现天已大亮的时候,它们又倏忽不见了……
一滴涎水顺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长。他张大了嘴巴,没有觉察。冉老太看见了,突然抽风似的叫起来:“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个长胡子犯人说,凸是阳,凹是阴。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昼夜,譬如晴雨……万物负阴而抱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长胡子原先是个阴阳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荡。他说他能知生死,卜未来。后来被抓进监狱。刑满释放时,他不愿出去。他说我啥都不会,只会干这个。干了还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于是留在劳改农场放羊。挥一根鞭子,走来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劳改农场,总要去看他,听他海吹一通。他听不甚懂。但听得津津有味。办案之余,宋源爱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烟斗,一手抠脚丫子,听他们胡说八道。听得开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门左道,表现出过人的聪明。这些家伙既是渣滓,又是天才。
宋源挺佩服他们的。那个六指手是个孤儿,从十二岁就偷。扒术高超。他和你迎面走过,根本没贴你身子,可你兜里钱不知啥时已到他手里。宋源让他表演过,眼睁睁让他偷去一块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说他是跟一个老太婆学的。那个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个高级扒手,解放后不干了,隐居在黄河故道。她收养了六指手。以后老太婆老得不能动了,六指手就养着她,直到送终。还有那个撬锁犯,平日作案只带一根铁丝。不管什么锁,一捅就开。捕获他时上了铐子。一路押到监狱。看守人员要为他取铐。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铐子“哗啦”脱落下来:“——给!”他早弄开了。铁丝也没用。宋源又让他当场表演。果然。玩魔术似的。宋源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