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自己是笑着把他们送出宿舍的。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那几个学生就留下了自己的作文本。他们都是些穷学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老师做纪念。他收下了,这比什么都珍贵。但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生又返回来,独自返回来,关上门,一头扑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了。她叫什么来着?唔唔,康老大翻开一本作文簿,唔——奚秀竹!对了,她家在老黄河沿上的一个村庄,距县城很远,家里也很穷。不错,是叫奚秀竹,一个脸上有点雀斑的漂亮姑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身材,只是显得柔弱,但她内心却十分刚强。他记得她狂乱而热烈地吻着他,他也紧拥着她的身子。那时,他才二十岁,其实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多少。五十年代的中学生,特别从乡下考来的学生,一般年龄偏大。只不过在他的感觉里,他比学生们大得多。但那天晚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年轻和脆弱。他哭了,第一次在学生面前哭了,像面对一个朋友。后来,奚秀竹突然站起身,只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把一个纯净的少女的身子呈现给他。
她流着泪说:“老师,我实在无以回报!……”康老大记得,那时他被深深地感动震惊了。她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毫无羞涩之态。野火样的眼睛里,燃烧着无邪的坦荡。她渴盼着奉献和回报。他惊愕地打量着她,她的雪白的肌肤和颤动的乳峰就在面前。只要他愿意,就是他的了。他的年轻的肌肤在燃烧,在冲动。他多想把她揽在怀里,尽情地抚摸、亲吻,和她融化为一体。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手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他在经受着欲望的熬煎。她看出了他的犹豫:“老师,你以为我是个放荡的女孩子吗?你一会儿就会知道,我还是个……处女!”奚秀竹又哭了。“我知道!我相信,你当然是……”他语无伦次地说,可这已经够了,足够了。他终于慢慢地起身,拿过她的衣服,一件件为她穿上。小心翼翼不要碰着她的身体。仿佛那是一尊洁白的雪雕,碰一碰就会融化,就会玷污了她的纯净。他知道他是老师,即使要下地狱了,也仍然是老师。而老师是从来不求学生的回报的,更不要说是这种回报。然后,他吻了她。轻轻地一吻。当他终于把她送走,重新关上宿舍的木门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破碎。
多少年了,破碎的生活已使康老大麻木。他知道自己早已堕落得没有任何幻想,甚至把一些美好的不应忘记的日子都忘记了,只有满身的疮疤和鱼腥味。他没有想到,当他今天重新翻捡这些书籍的时候,又翻捡出过去的日子,而且居然还那么清晰。
康老大像一个精神乞丐,跪倒在铺板上,抖着手一本本翻捡。唔,还有两本哲学书和半本诗歌集。他捧在手里,摇摇头苦笑了。这时,他多么真切地感到,过去的日子已经离他太遥远了。自己与哲学与诗也有过关系吗?费尔巴哈、黑格尔,多么陌生的名字。还有泰戈尔,是泰戈尔的诗集,还剩半本了。他用粗糙的手一页页捏起来,翻过去。他记得他曾向奚秀竹和那两个才华横溢的男学生无数次地讲过泰戈尔,他说我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们能有一位拿到诺贝尔奖。咳咳,真是空洞的遥远的回忆,遥远得像梦,显得那么不真实。我说过这样的话吗?一个满身鱼腥的船老大曾有过那样得意的年华和庄严的寄语吗?一个破破烂烂的渔化子,谁能信?……一个遥远的梦罢了。
康老大的手停住了,突然停住了。目光盯住面前的一首诗。仿佛正漫步在大街上,忽然看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在哪儿见过呢?他打量着,回想着。唔,是它,是它——那首曾经能倒背如流的泰戈尔的诗!他一把抓起那半本破烂的诗集,移到亮一点的位置,吃力而生涩地读出,像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
你喝过我替你倒出的
诗歌的药汁,
接受过我的梦想织成的花环。
我的在荒野飘游的心
永远因你的亲手摩触而感到痛苦。
当我的日子终结了,我的别话
在最后的静寂中沉没了,
我的声音和我们已曾相逢的消息
将在秋光
和湿云里回旋。
……
两滴清泪,沿着康老大清瘦的面颊缓缓爬下。
“娘哎,累死啦!”
“真要命!”
“菱菱,都是你出的歪主意,像登山似的!”
几个姑娘爬上湖堤时,都累得掐着腰,东倒西歪。四妮本来就胖,最后一个爬上来,张着嘴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抱怨菱菱。
菱菱是最先冲上堤顶的,也掐着腰站在那儿喘气,用花手帕扇着凉笑道:“你们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个姑娘佯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就你词多!还好心哪,把人累得两腿酸。”几个姑娘都跟着附和,喘着气吵着,闹成一团。
菱菱越发笑得欢:“嗬!看你们吧,好像我把你们拐骗出来卖了似的。你们再不活动活动腿呀,别说胖得像小猪娃样,罗圈腿也改不过来啦!”
菱菱这么一说,姑娘们就静下来。有的忙着低头打量自己的身子胖不胖,有的坐在地上把双腿伸出去,看能不能并拢。问题果然很严重,七八个姑娘,除了菱菱,没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要么像四妮样圆乎乎,要么两腿并直了,膝盖间可以伸进两个拳头。这么一看,大家就很沮丧。可是有啥法子呀,船上人差不多都这样。长期在船上摇橹打桨,渔家人多是大屁股,上身发达,胳膊粗壮。而下肢因为缺少活动,就显得瘦弱干细,还多多少少有些罗圈腿。整个身材就不成比例。
“这叫畸形!你们懂不懂呀?”菱菱亭亭玉立,站在她们中间,“看咱这身材,四肢匀称,窈窕,胸是胸,腰是腰,屁股呢,丰满而不肥大。怎么样!姑娘们?”说着,像舞蹈演员似的转了一个圈。
七八个姑娘都露出羡慕的神态。菱菱的确好看。而且说得有道理,对自己的身材呢,一向都不曾留意。既不懂得爱惜身材,也没有时间留意身材。一天到晚就是在湖上忙,谁有空管这个呀,身体还不是长啥样就啥样。
四妮嘟着嘴说:“管那去,日后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孩子。”
大家轰地笑起来,说四妮你不害羞,还没嫁人就想生孩子啦?四妮红了脸,忙分辩说,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说,身材好身材孬,反正都嫁得出去。没听说吗,岸上人买四川姑娘,一个几千元呢。一个姑娘说:“那价钱也不一样,长得漂亮的卖个大价钱,长得丑的就只能卖个小价钱。”菱菱就喝彩:“香香,说得好!”大家又笑起来。四妮就有些恼,只顾对着香香反击说:“敢情你想卖个大价钱呀!”香香也不示弱,说:“我就是想卖个大价钱!起码身体好了有资本挑对象,可惜呀——咱是个罗圈腿儿!”香香倒洒脱,自己拍拍腿,先笑了。四妮看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还不一样?你看咱,肥得像猪娃。”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碰在一起。又互相胳肢起来,越发闹得大呼小叫。
菱菱跳出圈子外,把花手帕铺在地上坐下,看着她们闹,一个人拍着手喊加油。她今天情绪特别好,从没有这样开心过。这些天,姑娘们从船上走下来聚在一起,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大家的领袖。姑娘们都没文化,对菱菱就很崇拜。她说去哪玩就去哪玩。鲶鱼湾那片空地,不几天就玩够了。那里是男人的世界,他们喝酒抽烟赌博打架,一天到晚乱纷纷。于是,她领大家跑到湖堤上来了。这里距鲶鱼湾半里多路,堤上有很多树木,又隐蔽又安静,可以按照姑娘们的方式尽情嬉闹。或者说,她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调教这群姑娘。她知道她在她们中的价值。无论从哪方面说,她都有一种优越感。
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疏远她们,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而孤芳自赏。那样太孤独、太压抑。她想造出一群自己来。而现在有了这种可能。湖干了,船抛锚了,大家从各自的船上走下来,几乎不约而同地聚拢到自己身边,这使她的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原先,她以为长期呆板枯燥的船上生活,已经彻底让她们麻木了,她们已失却姑娘的灵性。但她估计错了。她们只是像木偶和傻瓜样愣怔了几天,很快就恢复了笑声。就像一群囚徒刚刚走出黑暗而孤独的监房,一时还不能适应耀眼的光线。但当她们眯着眼打量一番,眨巴眨巴眼之后,就立刻扑向阳光。她们年轻的心并没有枯萎,姑娘的爱美之心也没有泯灭。哈!菱菱真是高兴极了。
这时,她看姑娘们都像小狗样滚得满身泥巴,就拍拍手站起来,笑着说:“喂!开心吧?”大家就唿哨一声冲上去,把她也抬了起来:“菱菱万岁!”“这儿真好,想说啥就说啥,想干啥就干啥!”……忽然,四妮紧走几步,往一片荫柳树后奔去。香香知道她要干什么,故意大声吆喝:“喂!四妮,你慌慌张张干吗去呀?”大家放下菱菱,都笑起来。四妮很实在地一回头:“撒尿。”就蹲下去。香香野愣愣地大叫道:“撒泡尿还跑那么远。看我的!”说着就往下退裤子,原地一蹲,毫不害羞地尿起来,还吆喝着:“都来都来,放水!”姑娘们真的受到了感染,有几个一边大笑着,一边解开裤子也蹲下去,白花花一片屁股。四妮从荫柳后一伸头:“香香,你们真不害羞!”香香大言不惭:“羞?又没一个男人!”大家又笑,全都脸红红地四顾,又惊心又激动的样子,好像干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
菱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帮姑娘真是闷苦了。就像一群关久了的女犯,一放出来就以加倍的疯狂发泄自己。她看大家完事了,就抱住膀歪起头:“我说小姐们……”
香香忽然笑了:“啥?小姐们——”咯咯咯……嗤嗤!……“咱们也能称小姐吗?”
菱菱一本正经:“当然!为啥不能称小姐?”
“噢——!小姐小姐小姐!……”一群姑娘都欢呼起来。香香披散着头,把鞋子扔上天,乱蹦乱跳,胸脯擂鼓样耸动。
菱菱只好大声吆喝:“看你们像个小姐模样吗?像一群野鸭子!只知道嘎嘎乱叫乱扑腾。”
大家静下来。香香一屁股坐下,穿着鞋子吸一口长气:“——唉!乐一时是一时呗。再装斯文,咱还是个罗圈腿儿。”这一说,大家又垂头丧气了。
菱菱就笑道:“大家想不想有个好身材?”
一个姑娘说:“想有啥用?看俺这……屁股,怎么越看越难看呀?”
菱菱笑了:“电视上不常有练健美操的吗?咱也练!怎么样?我教大家!”
四妮吃惊地叫起来:“娘来,你家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一练就成,咱哪行呀?”
菱菱说:“那咱就多用些时间,反正没事干,天天到这里来,我保证一个个都成美人儿!”
另一个说:“你看俺,小眼睛,脸上还有雀斑,也能练成美人?”
菱菱气道:“一个姑娘,只要有了好身材,就有了七分人材。小眼睛也会练得有神。雀斑嘛,去掉也不难,眼下卖这种药的很多,天天抹就会白白净净的。”
香香一拍胸脯:“菱菱,别卖狗皮膏药了,我第一个报名,练!奶奶的,说不定以后卖个大价钱!”
一句话说得大家又大笑起来。
菱菱说:“我就喜欢香香这个勇气!大家别笑,卖个大价钱也没什么不好。敢卖自己就很了不起,起码你认为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总比让父母让媒婆卖了好,对不对呀?”
“对对!”
“姑奶奶也练个好身材!”
“我报名!”“我也报名!”
……
就四妮没吱声。菱菱问:“四妮,你呢?”
四妮犹豫着:“那就试试呗。”
“好!”菱菱拍拍手,让大家静下来,“先说好啊,练健美可不是轻松活儿,没见电视都练得满身大汗,咬牙切齿吗?咱也得那么练!”
香香说:“你放心,都是渔家女,全吃得苦!”
菱菱很振奋的样子:“行!现在就开始,解裤带!”
大家一愣,然后轰地笑起来,香香说:“咋?你想强奸俺们呀?”
菱菱说:“今天先整治罗圈腿儿,要用带子把两腿绑在一起。从明天起,每人要带一条带子来,今天先用裤带代替!”
大家这才明白,于是左顾右盼着,嬉嬉哈哈解下裤带,按照菱菱的吩咐,一排溜坐好了,在两膝处把两腿捆住。要求捆得紧紧的不留一点缝儿。有捆得松的,菱菱就帮着捆,捆得几个姑娘直叫唤。香香罗圈腿弯度大,腿又长,捆紧了特别疼。但她自己硬是捆得不留一点缝。一边捆,一边咬牙寻开心:“菱菱要不要放个岗哨?万一来个野男人,不用费手腿,就把咱们收拾了。”姑娘们就乱笑。菱菱说:“就你捣蛋!”说着自己也坐下捆好双腿,像个教练似的命令:“看着!都像我这样,脚后跟并拢,双手背过去,上身尽量往前弯,额头能碰到脚尖儿才好,一起一伏,开始——起——伏!起——伏——!……”
姑娘们果然认真,一个个抿个嘴儿,倒背手,咬牙切齿起起伏伏。腰是太硬了,除了菱菱,谁的额头也碰不到脚尖。香香猛使劲,嘴里“”地喊着,一气来了一百多下。姑娘们满脸是汗,大口喘气。菱菱看大家认真,很高兴,说:“刚开始,大家别猛使劲,悠着点。歇歇吧!”姑娘们就东倒西歪地呻吟开了。
四妮圆乎乎的脸热得通红,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落。她用褂子擦擦汗,动手解开双腿,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系上裤带说:“菱菱,俺要……先走了。”
香香说:“又去尿尿呀?”
四妮吞吞吐吐地说:“啥呀,俺……还有别的事呢。”
菱菱说:“有事就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