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传达室的司老师来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门口说是有个年轻女子自称是徐一海的媳妇让他赶快去。那时同学们一听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么有个媳妇呢。都看着梅老师有点担心。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更不准结婚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开除。但梅老师并没有惊讶只捋了捋头发走到徐一海跟前说:“徐一海,你去吧。”
很平静很关心的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妇的。我就松了一口气看徐一海时他脸涨得通红低垂着头刚要挪步忽然冲我看了一眼说丁山你跟我去一趟,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我吓了一跳你媳妇来了我去干什么但我没有拒绝。因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见的不是他媳妇而是个母老虎我去可以帮他壮壮胆的。可我这么公开去怕别的同学瞎起哄就同样低声说好吧你先去我先到厕所去一趟然后离开同学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时去了校门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出几十步回头看时见传达室司老师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师说着什么很殷勤的样子。那时同学们已经散去快要上晚自习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师怎么老爱和梅老师说话。司老师其实是个功臣一脸都是伤疤也没什么文化,但他有许多勋章都是在朝鲜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卫他经常给学生作报告就是讲战斗故事同学们都很崇拜他梅老师也很尊敬他。
有一次班上的刘达说司老师的脸像个鬼脸就被梅老师批评了一顿。我记得那是梅老师第一次认真批评学生她很生气地说不要这样乱说司老师是人民英雄我们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辈一样尊敬他。
可这会儿我忽然也对司老师有了一种反感但随之又在心里害怕觉得这思想很可怕很危险的。司老师和梅老师说话你反感什么真是的。
我到校门口的时候,徐一海已在那里了。他旁边果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比徐一海还高大,年龄要有二十几岁显然比徐一海还要大几岁。人长得不怎么俊,脸上斑斑点点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壮实,一对大奶子鼓凸凸的像两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样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显得单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来,可我更是小得可怜,对这庞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惧之心。他们显然在等我,也不说话只看着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双小眼睛惊奇地看着我像看一只麻雀。好像在猜测这小麻雀是个什么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来这时我的确尴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给那女子介绍这是我的同学丁山。那女子就点点头做出一个很吓人的害羞的动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摇晃我吓得赶紧闭上眼。
后来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去了一中东边的马车店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原来那女子已在马车店租了一间屋住下。屋里放两张床还堆放着一些缠绳草料什么的。那女子坐在一张床上压得床嘎吱响了一声,我和徐一海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问你来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捂住脸哭起来说你别上学了咱一块回家去吧。徐一海说那咋行我得上学。那女子说你上学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日子没法过。徐一海也没问怎么日子没法过只说我不管我就得上学。那女子忽然把手从脸上拿开一脸鼻涕一脸泪地凶起来我总是你媳妇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后就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觉得好笑她那么大个人还要徐一海管她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母子俩徐一海咋娶了个那么大的媳妇这不是受气吗?
那时徐一海真像个儿子似的任那女子叫骂就是不说一句话只低下头用脚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个坑来。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像在骂徐一海又好像骂别的什么人我只听清了一句是骂徐一海的爹她说你爹是个禽兽我怀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惊偷眼看徐一海见他脸涨得发紫忽然冒出一句说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你赶明儿就回去吧我得上课去了。然后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来说你别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怜巴巴地流出泪来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我一见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说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说一会儿话吧然后我逃跑似的奔出马车店心里就直后悔我来干啥呀人家媳妇来了总有些私房话真是个傻瓜蛋。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开始教室里静悄悄的谁也不知我干什么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时猛见徐一海已在屋里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面朝里一动不动。同学们好像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没谁惊动他。只刘达嬉皮笑脸地说徐一海你媳妇来了咋还睡这里快搂着你媳妇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没动一动显然他并没有睡着。同学们也没有起哄刘达怪没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时我真有点难过不知是为徐一海还是为那女子。那么大老远跑来一定是遭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说她怀上他爹的孩子了,真会有这种事吗?可徐一海似乎无力也无兴趣管她好像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但他显然又极为痛苦。同时我为自己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后我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凑了一块三毛钱匆匆去了马车店也没告诉徐一海,我想这点钱总够那女子吃一顿饭的谁知马车店的人说她一大早就走了。
从那以后几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妇再没有来过。徐一海也极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马车店帮助人家干活锄草出马粪打扫卫生,马车店就给他一点工钱。晚上他仍回学校住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放假学校就没有伙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好在学校有个女工经常照顾他。这女工三十六七岁同学们都叫她葛婶。但有葛婶却没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据说她解放前是讨饭的那时还很年轻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门前饿昏了被老师们救起来后来就把她留在一中做杂工。以后就专门照看女生宿舍。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单是一个独院在学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只是围墙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里头。平日别说男学生就是男老师也极少进去,那里完全是个女儿国。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儿国是个神秘的去处但没人去过。
女儿国有一个小门,门后有一间屋就是葛婶的住处。她掌管着门的钥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寝后她就把小门锁上,白天就忠实地守卫着小院,那里头晾晒着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只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时经过小门忍不住往里看一眼花花绿绿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葛婶很善良单从面相上也看得出来,女生们都很爱戴她。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们一样爱护着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婶不在食堂吃饭自己用炉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徐一海放假不回家总在她那里搭伙,是葛婶喊他去的。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亲热得像母子俩。徐一海要交钱葛婶从来不要。她说你看你这孩子多憨我一个人三十多块钱工资正愁没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钱就在这吃吧。徐一海不过意有时就从街上买些菜来。那时东西便宜,鸡蛋三分钱一个,生羊肉也就两毛多钱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挣一块二毛钱就够用了。
初三毕业那年暑假,我没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几天。我对录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错。徐一海更不用担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为他学习成绩太突出了。别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吭气可他内秀。数理化成绩尤其突出,几次代表一中参加全地区八个县数理化竞赛都名列前茅。校长秋枫几次在全校表扬他,梅老师当然更喜欢他。很多人都奇怪这家伙平日像个大憨熊谁都可以捉弄,可他心里却灵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么样的难题摆到面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来。他好像有一种奇特的悟性,内心世界十分宽广,而日常生活却显得不省人事。我想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业的都是这类人。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时我就想,若干年后一中几千名学生中如果有一个人能成为杰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几天。初中毕业了就要升入高中离大学还有一道门槛,怎么说也能一步跨过去,正是前程似锦踌躇满志。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马车店,帮他锄草、喂马、垫圈,干得兴致勃勃。马车店有许多马车专搞长短途运输。管账的是个长胡子老伯,戴个老花镜总坐在一张旧桌子后头打算盘。老伯很慈祥见我干得欢实就说过几天也付你工钱我红了脸说不要我是干着玩的。老伯就笑了说娃娃别不好意思干活就要拿工钱嘛,这钱拿得光荣哩哈哈哈哈。我心里就非常高兴徐一海看着我也笑了。我们像两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心里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傍晚下了工,有时我们去爬一座废水塔。废水塔在老城西北面靠近郊外的地方。废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平原。村庄、河流、阡陌尽收眼底,就有一种在云端的感觉心胸顿然开阔。夕阳冉冉落下收尽最后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无边的朦胧。那天我突然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后我问徐一海你呢?他说我要去法兰西。法国?是的我要去法兰西。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早就决定了。我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什么要去法兰西但我很快就惭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园很大,几乎占去旧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庙为中心修建起来的。校园里有很多古建筑和古柏古槐,还有几个莲花池。景观虽不如我后来见过的大都市公园但在这座小城也算得个好玩的去处了。只是平日学习紧张顾不上观赏,现在放假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正好从容走走。在葛婶那里吃过晚饭,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园里晃荡。如果是一个人到处黑黝黝的肯定会害怕,但两个在一起就不一样了靠着徐一海我就有一种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胧,我们沿荷花池边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断钻进鼻孔心肺都觉得舒畅。于是我们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背后仰着头,忽然哪里传来钢琴声和歌声隐隐的起先我们以为是天上飘下来的后来又以为是外头的电影院在放电影但好像又不是,因为那声音很近而且歌声熟悉。徐一海显然也听到了凝住神细听。
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我说是梅老师!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么会是梅老师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亲今年暑假也去了还是我和徐一海提着行李送她汽车站去的啥时又回来了呢这么快!徐一海说:“丁山,走我们去看看。”于是我们爬起身循着歌声去了。我们已经听清了钢琴声和歌声就是从这个院子里传出来的歌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点儿不错,是梅老师。那么钢琴呢唔唔想起来了文庙的正殿里有一架贵重的意大利钢琴,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留下来的,正殿是一中图书馆仓库摆放着很多书籍。有一次图书管理员要我们班帮助整理图书梅老师就带大家去了,一连干了一个星期用了六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图书馆里有很多线装的古籍发出一股陈旧的味道,有些已经坏了要重新修补登记。就是那次我们见到了那架钢琴,下头垫着木板上头蒙着一块很大的黑丝绒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师被聘为业余图书管理员我们班借书就特别方便。
现在的问题是钢琴是谁弹的呢也是梅老师?她为什么匆匆忙忙又回来了呢?
院子的铁门虚掩着。徐一海的呼吸有点急促他说进去看看!声音低沉而果断。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徐一海非常冲动一改平日的懦弱和谨慎,像一个毛脚猎人急于要去捕获。同时我就忽然回忆起前些天送梅老师上汽车时他的潮湿而痴呆的目光。这时徐一海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敏捷地闪进院子,我也随后跟进心里就有些发慌像个窃贼。院子里黑得吓人周围的古建筑沉重而威严地矗立着给人一种古堡的阴森。徐一海已头前走了脚步轻轻地直奔文庙正殿,仿佛已经忘了我的存在。琴声和歌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已经十分清晰。
徐一海已经爬上大殿的台阶正贴在窗口往里窥探,我也猫一样爬到他身旁站在他背后我立刻大吃一惊,大殿里不仅有梅老师还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正在专注地弹琴坐在一个方凳上,旁边就站着梅老师她的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两人随着旋律摇晃着身体如痴如醉。一支蜡烛映照着他们的面孔,神情里充满了安谧幸福好像还有点儿忧伤。这是怎么回事呀一刹那间秋枫校长平日那中央委员一样的威严和梅老师纯净像小鸟样的形象统统被打碎了。他们那亲昵的样子叫人看了害羞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位是可敬的校长一位是可爱的老师一个是已经谢了顶的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个是如花似玉的二十岁的姑娘。他们显然是相约来这里的是在谈情说爱吗,如果是那么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一座占去几乎半个城的空荡荡的校园一座密闭的古雅的院落而又是假期又是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绝对想不到正有两个学生从窗外窥探。
我从侧旁看徐一海他显然也惊呆了,他的脸在抽搐两只眼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烈火样的光仿佛要把整个大殿焚毁。我真是怕极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徐一海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骇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