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带方全林进了一家叫“老酒坊”的馆子。摆设果然简单,一个老柜台,几张八仙桌,都是旧家什。老柜台上有酒坛,可以打散酒,买四两舀四两,买半斤舀半斤。也有瓶装酒,可拆封零卖,真是很方便。酒坊里没有热炒凉拌的菜,只有煮蚕豆、煮花生米两种茴香豆,用盘子盛上就能下酒。整个店里没有油腻腻的烟火菜味,也没有闹哄哄的食客,只有两个老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对饮,话也很少。整个店里感觉清爽安静。老酒坊的掌柜姓孙,是个六十多岁的瘸腿老头,明显和天柱很熟。天柱把方全林介绍给他,说是老家的村长,来看望大伙的。孙掌柜连忙抱拳说失敬失敬,是贵客来了,忙喊女儿小米出来伺候。小米二十八九岁,轻盈秀气,只是过于瘦弱,显出一些病态。看来小米和天柱也熟的,从门帘后头出来,叫了一声天柱哥,又冲方全林笑笑,脸上显出羞窘之态,然后忙着拿酒拿菜去了。
天柱拉方全林坐在靠窗的一张八仙桌上,说平日有些应酬,闹市里酒吧也去过,规矩太多,又闹。后来发现这里有老酒馆,随意得很,就带朋友来,村里民工也来,久了就都认识了。方全林一直在观察,这酒馆让他满意舒心,孙掌柜爷儿俩也让他感到亲切,特别感到天柱和他们父女处得一家人一样,心想这小子本事不小,不仅在木城有了一摊子事业,还能和城里人打成一片。看来以前当生产队长的经历帮了他。可他又在心里承认,天柱本身的才能还是最重要的,别看自己当了这么多年村长,真要领着几百号人到木城来混,未必能混出个名堂。
不久,小米姑娘端上一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茴香蚕豆,说天柱哥你们慢慢喝,有事叫我,说着冲方全林友善地笑笑,转身走了。方全林低声说天柱,这位小米姑娘身子这么单薄,是不是有啥病呀?天柱说听孙掌柜说,小米一出生,她妈就死了,从此爷俩过日子,小米自小就体弱多病,几次差点病死,你看现在都二十八九岁了,还没个对象,孙掌柜说起来就发愁。方全林叹口气,城乡一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天柱说全林哥喝酒咱喝酒,说着倒上酒,两人连喝三杯。方全林抹抹嘴,拣一颗蚕豆放嘴里,说天柱我今儿高兴,在几千里外的木城,在这个老巷子老酒馆里,咱们兄弟俩能这么喝酒,我高兴,做梦一样。天柱笑道全林哥,你就别走了,在木城干吧,我把绿化队的队长让给你干,我还当你的下级。方全林笑了,说天柱你别日弄我,你知道我不会留下,草儿洼老老少少还等我回去呢。
不过你说这话我高兴听,说明你还当方全林是村长,是你哥,这话厚道。只是我确实很想知道,你这么些年,咋在木城打开局面的,木城的整个绿化交给你,人家市长也放心?人家凭什么相信你?天柱叹一口气,说全林哥,不瞒你说,头几年我可没少遭罪,也是从当绿化工开始的,每天跟着人家栽树拉土刨坑,啥脏活累活都干。但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干活纯粹为挣钱,我干这活还觉得快活。你想啊,咱祖辈都是种田人,乍一离开土地,心里那个空呀,难受呀,浑身发飘。我也干过别的,给人送水,干装修,干建筑,可自己干的总觉得不是自己想干的,一双手不是自己的手了。后来绿化队招人,待遇低,好多人不愿干,可我去了。为啥?那是往土里栽植种植,往土地里栽点什么,种点什么,才是我想干的,喜欢干的。虽说城里没有整片的地,这里一巴掌大,那里一小撮土。
种植起来不过瘾,但到底是和土地打交道啊,而且土地少才更觉得土地金贵,才知道在城里栽活一棵树,种活一片草,多么不易。有时候白天栽上了,我夜里还去看看,再浇点水培培土,真像侍弄小孩子一样。城里空气污染大,土质污染大加上噪音也大,那些树木花草能活下来太难了,比咱们在草儿洼栽树难多了。可经我手栽植的树木花草,几乎百分之百地成活,靠的就是用心,就是工夫。后来上级检查,一次次都这样,就慢慢把我提起来了,一直提到现在的位置。后来我索性就承包了整个木城的绿化工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低三下四给人送了多少礼,走了啥门子,其实我就是干出来的。不错,城里人拉关系走门子的事很多,但那是官场、商场,还有平日的位置、利益,乌七八糟的事很多,我也听说了不少,听着都替他们累得慌。但绿化队是个力气活、脏活,没什么油水,城里人对这个不感兴趣。一般乡下人进城打工,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以为只有进工厂、商场、工地、公司,才算进了城,栽树种草还是乡下人干的事。所以我当上绿化队长没太费难。
方全林听得很仔细,这时高兴道,天柱你说得好,做得也好,活得很有尊严,我得敬你一杯,你没丢草儿洼的脸!两人把酒喝了,天柱兴奋起来,说全林哥,你还真应当夸夸我。你看这些年,我在木城立住了脚跟,还把咱草儿洼几百号人聚拢来,把木城街道花园全承包了,这工程大得很,有干不完的活呢!
方全林趁机问道,天柱啊,先前在出版大厦,你说有一天要把木城都变成庄稼地,是个啥意思?天柱一愣,摸摸头嘿嘿笑了,说你疑心我和谁赌气,心理变态对不对?放心好了,我才不会变态。一个庄稼人走到哪里都想种庄稼,看见一块土就想播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啥叫变态?变态就是改变常态,庄稼人不再想种庄稼了才叫变态,全林哥我想种庄稼是常态啊!方全林笑了,说你个天柱,嘴头子比以前会说了。可是你在城里种庄稼,种哪里?天柱说你别看城里到处高楼大厦,大片土地没有,小块土地多得很,路边、花园、院子、墙角旮旯,零零碎碎还真不少,我早就留心看过了,越看越觉得城里土地金贵,越看越想在那上头种点什么,两只手都发痒啊!全林哥,你不要以为只有咱乡下人才珍惜土地,城里人在心里也把土地当宝贝呢。
方全林说会有这种事?天柱说你白天抬头往楼上看看就知道了,家家阳台上都有几个花盆,就是证据。就花盆里那点土,还是费尽心思弄来的,要么到公园里偷点,放到自行车上驮回家中,小心放进花盆。还有的在阳台上隔出尺把长的空间,填上土变成花园菜园子,种上花草,种上辣椒、黄瓜、丝瓜、小葱大蒜。宝贝似的,一有空就去侍弄,施点肥,浇点水,剪剪枝,蹲在一旁看半天,快活啊!这叫啥?我琢磨过很长时间,这叫记忆!方全林说啥记忆?天柱说你信不信?是对祖先种植的记忆!他们以为经过几代,自己早是城里人,早把土地忘掉了,把种植忘掉了,甚至还看不起乡下人。其实没忘,这种记忆还残存在血脉里,无意间就会表现出来,这是本能。
就像男人女人要性交要生孩子一样,本能!这个改不了的!方全林瞪大眼睛看着天柱,有些吃惊的样子,说天柱你行啊!你比我还会动脑筋。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草儿洼最有头脑的人,看来不对。你们大瓦屋家的人,比我更迷恋土地,更懂得土地,连城里人家花盆里这点土,你都看在眼里,琢磨出道理来了。天柱笑道,我也是瞎琢磨。方全林说你说得有道理,像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担心,你在木城街头种庄稼,公家也不会同意啊!天柱说我也就是想和木城开个玩笑。你想如果有一天,木城大街小巷四角旮旯突然冒出许多庄稼,比如小麦、大豆、高粱、玉米、山芋,加上各种瓜果蔬菜,会是什么景象?木城人会不会呆掉了!方全林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天柱也大笑起来。方全林说天柱呀天柱,亏你想得出来!天柱说全林哥,这事还得请你帮忙。方全林说我能帮啥忙?天柱说你回到草儿洼,帮我准备一些种子。五谷杂粮、瓜果蔬菜的种子,准备好了,我派人回去取。方全林兴奋地搓搓手,说这个好办!
两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已喝了三壶酒,这中间,孙掌柜一直没有露面。只有小米姑娘来过几趟,添酒添菜,每次看天柱时,脸都红红的。看得出,她很喜欢天柱来店里喝酒,样子像个邻家妹妹。方全林都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小米姑娘心里孤单呢。
两人离开老酒坊时,天已经很晚了。在上车回去的路上,方全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天柱,这些民工在木城打工,一年半载不回家,都是单身,想女人了咋办?天柱愣了一下,说你咋想到这个?方全林说先前在酒坊里,你说到人的本能,我忽然觉得这是个问题。天柱犹豫了一下,说全林哥我得说实话,大伙一年半载不回家,都是年轻人,挺难熬的。有的能熬住,也是硬熬。有的熬不住,熬不住了就去嫖娼。这个回答在方全林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心头一震,沉默了好一阵才讷讷道,这得多少钱哪。天柱说他们去洗头房,或者干脆就找站街头的下等妓女,花不了多少钱的。挣点钱不易,他们懂得省俭。方全林突然觉得心里很沉,长长叹一口气,说万一被抓住了咋办?天柱说,一般没人抓。公安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知道,一个城市几百万民工,像几百万只老虎,要是发了情没地方去,城市的女人就遭殃了。事实上,木城很少发生强奸案。这也是暗娼能存在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
公安也抓,说是抓不净,暗娼太多,那是不想抓。听说解放初木城有三百多家窑子,一夜抓得光光的,此后几十年干干净净。现在咋就抓不干净了?还是不想抓!也不能抓,一抓天下大乱。方全林说有这么严重?天柱说就这么严重。我带一千几百号民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方全林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妓女摆那些店里,是专为民工准备的啊?天柱说也不能这么说,嫖娼的不光是农民工,也有城里人,据说有了妓女,城里人闹离婚的反而少了。你说怪不怪?社会历来都是这样,有买什么的,就会有卖什么的。反过来也一样,有卖什么的,就会有买什么的,只不过价钱不一样。比如农民工找的多是下等妓女,就是那些年龄大点的,长相平平的,便宜。城里有钱人找的是上等妓女,年轻漂亮,价钱也高许多。方全林有些不平,说干这事的都是乡下姑娘?天柱说多数是乡下来的,也有城里女孩子干这个,来钱快呀,还不用吃苦受累。听说还有女大学生、下岗女工,各有各的想法和苦衷,都是为了挣钱呗。方全林摇摇头,说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