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故事没能有始有终,而梦想,就是首当其冲的存在。
被放羊的父亲插上飞翔翅膀的莱特兄弟;在自己迷失的时候,被母亲一次又一次拉回正轨的孟子;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双合适的鞋,却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鼓励的物理学家布拉格……一翻开《写作论点论据大全》,这些经典的名人故事,就铺天盖地的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像是行驶在康庄大道上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畅通无阻。夜萱依稀记得,中考的时候好像就考了有关家庭教育的命题作文,夜萱想都没想,大笔一挥,直接写了孟母三迁的故事。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抬起头,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半个多小时。
考试结果不出所料,尽管只是随便写写,夜萱的作文还是轻而易举就过了优秀分数线。可是,也仅限于超过分数线。
毕竟,这样的一篇作文,连夜萱自己都打动不了。
老实说,夜萱并不觉得这些故事有多么感人,也不觉得有多么值得歌颂。父母培养孩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虽说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各不相同,可哪一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当英雄当狗熊?还不都是一样望子成龙,期盼着孩子春风得意,自己也跟着脸上有光。
既然是这样,那么孩子的梦想,也就相当于是父母的梦想,只要是对的,父母自然都会支持。
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当年,16岁的江晓萱始终坚定不移的这样认为。可现在,16岁的夜萱才终于明白那些故事的动人之处,毕竟,单单是一个支持,就已经足够难能可贵。
因为,在父母眼中,孩子的梦想和未来,往往有着不同的图案。
父母的确是过来人,走过太多原本不需要走的桥,也吃过太多原本不需要吃的盐,才积累出这样的前车之鉴。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也在漫漫人生路上撞得头破血流,父母恨不得从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他一笔一画描好了人生的路线图。精心规划过的路线一片坦途,没有绊脚石,没有毒蛇猛兽,也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桥。
只是,唯独不是我们想要走的。
夜萱从小就对“从小看大、三岁看老”这样的话深恶痛绝,谁这么说,她就拿小眼睛斜楞谁。可在这一刻,她却真的觉得,也许一切,早在自己第一次去小卖部兴奋地抓起“咪咪小虾条”,而被妈妈打了手背,指责自己总吃垃圾食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想要的不同,所以注定会背道而驰,注定要不被理解,注定两方都觉得委屈。比如过去的那个江晓萱,又比如眼前的这个张曼琳。
“其实我从小就觉得我不是学习的料。”张曼琳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枯树枝,一节一节折断,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满不在乎,“不过也不算太差,中等生,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二十多名,从小学一直到现在都是。最开始我还挺庆幸的,该玩的都玩了,成绩还能保持中游,比那些从小补课补到大的强多了。”
张曼琳嘴上说着庆幸的话,脸上却连半点庆幸的表情都没有,夜萱点了点头,算是提前对张曼琳的遭遇表示同情。和她意料之中的一样,太过得意忘形的张曼琳很快就遭了报应——五年级的时候,一所还不错的中学来张曼琳所在的学校进行招生考试,张曼琳答得很认真,可数学卷子上却还是有百分之八十的题都不会做。
直到后来,班主任在批卷子的时候,忍无可忍将张曼琳叫到办公室,张曼琳才知道,那种一会儿开水龙头一会儿关水龙头,整个笼子里一会儿放鸡一会儿放兔子的怪题,叫奥数。也是头一次知道,这种怪题是择校的时候必须要考的。
班主任板着一张脸告诉张曼琳,她所在的小学,对口中学不太好,所以将来想要考好高中好大学就只能择校。可就连这所只能算得上二流初中的学校试题,对于张曼琳来说就已经足够吃不消,更别提要是坐在最好初中的招生考场里,和全市的优秀学生竞争。
简单来说,这种杜撰出来的、生活里永远不会出现同样情景的怪题,有可能会决定张曼琳的一生。
不愁吃穿的小公主感觉自己被人一脚踢下了车,站在从没有走过的人生路口,她第一次慌了神。
到了这种火烧眉毛的危难时刻,那个刚刚还不屑一顾的班主任,也难免担心起眼前这个成绩不好却很有灵气的孩子来。就连几个平日和张曼琳玩得很好的小伙伴,也都半懂不懂的,跟着换上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
对于祖国花朵还未盛开就濒临凋谢的这种事儿,好像所有的人都格外关心。而唯一置身事外的,却是张曼琳的父母。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到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数学课本。没想到有一天被我妈发现了,她一开始以为我看的漫画,卷起书就要打我,然后不小心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我记得她当时叹了一口气,不得已提前告诉我他们对我的安排。我记得她说,别人怎么样和我没关系,我只要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拿第一,不倒数就行,到时候要是考不上大学,上大专也没关系,反正将来都能去我爸工作的银行上班。我爷爷以前就是在那家银行工作的,后来我爸接了我爷爷的班,等我长大了,再去接我爸的班,世袭制,皇上才有的待遇。”张曼琳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在有些冷峻的脸上晕开了淡淡的一笔,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超脱态度。
在那个年代,似乎有太多未来都可以用钱和关系来解决,子女接父母的班,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就算到时候风声紧了形势严了,大不了也就是多找找关系、多花点钱。张曼琳家里,家底还算丰厚,爷爷和爸爸又都是银行的老员工,这样实打实的关系,让张曼琳的母亲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也注定张曼琳的生活,要比同龄的孩子简单潇洒得多。
事到如今,夜萱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曼琳能够做到不管面对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因为她无欲无求。在她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倾尽全力才能得到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去得到的。也许,她所拥有的并不是最好的,可也绝不是最差的,那还不就都是一个样?就像小时候橱窗里十块钱和一百块钱的娃娃,总觉得一百的就比十块的好,可省吃俭用买回家,不也只是一时的新鲜?还不如用这些钱买几包薯片冰激凌,安逸点又有什么不好?
也许张曼琳真的很适合在银行工作,从小就很有经济头脑,至少懂得怎样合理投资,从来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争来抢去。她的性格淡然,生活自然也自在,别的同学都在上补习班的时候,她在家里看动画片;别的同学都在挑灯夜读的时候,她却看漫画看到忘了时间;别人在自习课上写卷子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她正不慌不忙地给历史书上的司马光画上盔甲……激流勇进的年纪,所有人都恨不得咬紧牙关向前冲,张曼琳却偏偏退化成了一条热带鱼,恣意而安然。
而恣意的鳞片什么时候长成了志在必得的刺,就连张曼琳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是在课本上涂鸦,被老师抓到,却随口夸奖了一句“画得不错”的时候;也许是太多太多无所事事的时光,都只能用画笔来涂满的时候;也许是小时候一放学就奔回家,一边吃饭一边看动画片,把饭粒都黏在脸上的时候;又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开始了。没错,张曼琳的世界没什么不好,就算让她自己选择,怕是也不一定会比现在好到哪儿去,可偏偏她笔尖下的那个世界,才是她的王国。
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从她的心底涌上来,驱使着她在饭桌上说出那句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的话:爸,妈,我想考美院。
其实张曼琳的父母对张曼琳的选择从来都没有太多的干涉,既然目的地已经确定了,那么她走哪条路路上遇见了什么就根本都不重要。可是知女莫若母,张曼琳从小被父母安排惯了,从来都没有向他们提出过什么要求,就连衣服也是他们买什么她就穿什么。而这一次,她却如此反常的,向他们表明了态度,算不上反抗,却的确是个不好的苗头,必须要扼杀在摇篮里。
“我妈说我有病,有福不会享,非要自己找罪受。画画这种东西,没事的时候画着玩打发时间还行,只有傻子才拿这玩意当饭吃。她问我,如果将来我结婚了有了孩子,一个银行经理和一个街头给人家画像的小画家,哪个更能养得起孩子?哪个说出去让自己的孩子更有面子?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去反驳她,我只知道我真的很喜欢画画。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只有这一次,我想要坚持下去。”张曼琳扯了扯嘴角,脸颊上的伤也跟着皱了皱,像是拍拍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蝴蝶。
夜萱抿了抿嘴:“曼琳,你有没有听说过梦中梦?”
“嗯,我在电影里看见过。不过那种东西,都是编剧编出来骗人的吧?”
“不是。”夜萱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真的做过一个梦中梦,我梦见我想去看海,但是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让我不要去,他说如果我去了,就会被海水淹死,会被鱼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很害怕,乖乖回到家,甚至连门都不敢出,把自己困在那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小屋里,日复一日,最后寿终正寝。”
“我看着一群人把棺材抬上了车,不由自主就跟了上去。我跑到我自己的葬礼上,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皱巴巴的老人,我突然很害怕,我想哭哭不出,反倒吓醒了。我以为我醒过来的时候会在家里,在我自己的床上,可是没有,我还是在那间冷到发抖的殡仪馆里,在我自己的葬礼上。只是这次,躺在床上的不再是那个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我的老人,而是真真切切的我,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大叫了一声,这一次,我真的、彻彻底底醒来了。”
“好可怕的梦。”张曼琳撇撇嘴,用手掌蹭了蹭胳膊。
“其实还好,在梦里的时候,都是毫无意识向前走,顾不上害怕,倒是醒了以后比较吓人。我在想,也许,梦里的那个我,在放弃看海的那一刻,就已经死掉了吧。”夜萱笑了笑。
“那如果你执意去看海,却真的在海里淹死了呢?”
“可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夜萱忽然侧过头来,眼睛眨得很慢很慢,藏着一丝哀伤,“曼琳,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想每个人心里,应该都会有一片海吧?只是有太多的人,不知道那片海在什么地方;有的人穷极一生,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却发现自己连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喘上很久;而你,却是在最好的年纪,就找到了最想要去的地方,就算路很远,可至少,你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不过,也许你说的也对吧。安逸点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必须要得到的,每天吃吃喝喝玩玩,该有多潇洒。可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即便是努力把每天的事情安排的不同,也都是一个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生命的长短,也无非就是多几次、或者少几次重复的区别吧。”夜萱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张曼琳忽然笑了。
“夜萱,你知不知道,你其实真的很讨厌?我从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会是一个烦人的家伙。”
“为什么?”夜萱歪着脑袋笑看着张曼琳,脸上一点愠怒都没有。
“因为你总让我觉得,我虚度年华是有罪的。”张曼琳站起身,揉了揉坐得有些发麻的屁股,“你心里也一定有很想要去到的那片海吧?所以才会做什么都那么努力。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张曼琳摇了摇头,“夜萱,你的那个梦,如果你可以选择的话,你会选择去看海么?”
夜萱笑了:“我会。”
“那我也会。”张曼琳扬起头:“我不会输给你的。”
张曼琳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到正在敲架子鼓的郭鸿阳身边。郭鸿阳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张曼琳,又扯着脖子望了望远处的夜萱,接着大方地把鼓棒递给张曼琳,自己走到夜萱身边来。
“你那个朋友的难题,解决了?”
夜萱回过头,看着正卖力敲架子鼓的张曼琳,润泽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样子,应该是解决了。”
郭鸿阳跟着夜萱的目光,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转过去又转回来:“说真的,她还真挺有天赋的,我才教了她这么一会儿,她就打得有模有样了。要是……”
郭鸿阳话说了一半,发现夜萱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笑里藏刀。
“不过你放心,你的地位是没人替代的了的……”郭鸿阳连忙补充。
夜萱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不说她了,还是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
“我?我还不是老样子?就是……最近数学课教的东西越来越难了,我都快吃不消了。”夜萱耸耸肩。
“只是数学?”
“是啊。”
“夜萱,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并不代表我就一点都不了解你。数学题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难以攻克吧?你自己看不到,你刚上来的时候,脸色没比你那个同学好到哪儿去,是跟……”
“夜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唤,熟悉的嗓音被风精准无误地传送进夜萱的耳朵里,让她本能地回过头去。
申斯瞳正站在天台的入口处,依旧是随意将书包带搭在肩上,太阳好像就在他的头顶,模模糊糊照射下来,将他的影子压得很扁很扁,像是一个走不动路的胖矮人。
夜萱对郭鸿阳无奈笑笑,算是对自己的失陪感到抱歉,接着,大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你怎么来了?”
“我一猜你就在这里,所以我来接你。”申斯瞳低着头,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笑,可至少语气是柔和的,“昨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别再生气了。”
夜萱抬起头,等待着申斯瞳继续往下说,可对方却只是低着头,一副卖乖认错的模样。夜萱觉得有些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她很想问清楚,昨天的事你弄清楚了么?你究竟哪里不好?是不该相信他们而怀疑我,还是不该参与这一场阴谋?
可话说出口,却只剩下了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
毕竟,说这样的话,会被人怀疑有无理取闹的嫌疑吧?
“你不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生我气的。”申斯瞳笑起来,“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啊?”抗拒和戒备竟然成了夜萱下意识的反应。
“总之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申斯瞳牵起夜萱的手,微微弯起的嘴角满是温柔:“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相信他?就算是傻子,也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三次吧?可刚刚大脑做出的反应让夜萱感到愧疚,申斯瞳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也许,从她决定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委曲求全,注定要比他付出的多。
夜萱叹了口气:“那你等我去拿书包。”
“嗯!”申斯瞳用力点了点头。
夜萱折回郭鸿阳身边,附身拾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包底沾上的土,背到肩上。
“要走了?”郭鸿阳抬起眼睛。
“是啊。”
“夜萱,刚刚我就想问你,你们吵架了吧?这家伙也好久没跟你一起来了。”郭鸿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夜萱苦笑了一下:“说真的,如果爱情也能像称赞那么简单就好了。”
喜欢就夸,不喜欢就缄口不言。不必撒谎,也不必将就。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或者说出了违心的赞扬,也不会有人要你负责任。即便后来,被称赞的人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所有的心灰意冷也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记忆里剩下的,都只是受到赞扬那一秒的喜悦和昂扬。
这样的关系,真的再好不过了。